“看不顺眼就滚蛋,别烦我。”
正要甩门,那个男人却先一步无礼地用手臂挡住门板跨了进来:“你人在香港,为什麽不同先生太太联络?他们很担心你。”
“我太没用,不想再气他们。”我泄气地瞪著他,“你满世界地追著我转,到底想干嘛?”
“我们只是奉命确保你的安全。”
“安全?”我嗤笑,“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安全吗?”我一步上前把他用力提著,边往外拽边怒吼,“添什麽乱!看我还不够倒霉是吗?滚,统统滚!”
他想还手,但碍於我的身份,也只得被无奈地退出去消失。我重重砸上门,几日里沈淀的郁气全重新冒上来,止也止不住。
我怎麽了,我怎麽了,我怎麽变成这样……像只困兽在原地挣扎哀伤。我始终不知道我和程晋是怎麽分道扬镳的,为一个彼此都明白但也不敢弄得太清楚的问题而犹豫不前,最後,终於被人成功离间,原来我跟他之间就只隔著这麽脆弱的一层纱。
潜意识里,我总是想摆脱他,但现在,他却将已经无法自控的我整个留在沙丘里……如果他真能把我单独遗弃沙漠,让我弹尽粮绝等死,我也安心放弃了,可他偏不!搞那一套忠孝两难全的戏码,末了,还给我留一把枪、留一袋水,让我自己走出沙漠去,我不知道是要感激他的自我牺牲大仁大义好呢,还是狠狠赏他两拳让他知道自己他妈是在发疯!
审判日终於到了。很讽刺的,那天约在早晨九点半的尖沙咀,室外阳光充沛,是个一点都没有犯罪情绪的好天气。
程晋没有出现,我吐出一口气沈著应战。索罗帮的林允炳是把蛮横的老骨头,谈判中途,一句话不合,立即下令让手下把我押在桌子上,正要动粗,我“後台”的脸已经变色了:“老林,你这真是不给我沈祥富的面子啊。”
“这小子到底什麽能耐?请得动你这样的前辈来替他出头,本事不小啊。”两只老狐狸开始斗上了,“能让他逃这麽久,我也是没想到,更没想到是你祥叔出来跟我谈判。”
沈祥富站起来,林老头只好让人放开我:“老林,你跟他的帐就这麽算了,看在我这张老脸上,我知道索罗帮不会为这种小摩擦大动干戈,实在不值得。我已经找到新的接班人了,保证老林你在香港能够得到足够的方便,你不是一直想参股这边的大世界吗?”大世界是行话,指某些大头的黑市生意。
我吃惊地抬头,接班人?!是程晋,我知道是他……他不是警察吗?不是总以抓我这样的“坏人”为乐吗?他真的弃明投暗了?
林允炳明显被说得动心了,嘴上仍说:“大哥让我留下他一只手。”
“你留下他一只手又没有用。”
“你总要让我回去交差,他可是把重要人物的腿给打断了。”相互较劲中。
“多你两层。”再让一次步,可能这是他的极限。
林允炳满意地点一下头,冲我说:“你小子,走运。”
我记得沈祥富最後同我说的那句话:“阿晋居然肯花这个代价保你不残废,真是头脑发热。我是真看不出你值这个价!我警告你,别再来惹他,要是让我知道你有什麽不规矩,想让你残废的就不只是索罗帮了。”
那天,我虽然结束了恶梦的追逃,但另一个困扰的恶梦却开始了,我想搞清楚那个问题,那个积压在我心底深处的疑问:程晋,你到底是谁?
我坐计程回到酒店,去剪了头发剃了胡茬,恢复面目。之後,又去了加多利山。那幢白色的简易别墅里有一间房间曾经是我的,也是他的,但除了猜疑和争斗,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了解过彼此。哈,我大概脑子真的秀逗了,居然想要了解他?!其实……他是了解我的,我只是不想承认。
走著上坡,正好看见那个铁栅门被管家拉开,然後,我看见了他──这麽轻易就看见他,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的。但同时,我也看见了云莎,她倚在他肩上,笑著在他耳朵说著什麽,程晋则一脸耐心地等著她说完,我盯著他们,直到他抬起头──这一次,双方的目光却像触礁似地回避开了。
云莎远远也看见了我,她呆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著我,又转头看看身边的人。司机已经将车子开到门口,云莎犹豫地上车的时候,程晋似乎安抚地说了几句,之後,云莎从车窗里探出身子,一下搂住他的脖子,来了一个激情的热吻。
我低头,有些尴尬,我邵振安什麽时候沦落到要让女人因为我的缘故而表演一段无意义的亲热戏?汽车引擎声从我身边划过,我抬眼时,看见他已经跨入大门。
“程晋站住!”我不由自主地冲了上去。
35
他转身,看著我的表情有些森冷,像很不耐烦似的,这张脸刚开始的确让我有些愤怒和难以自持,我飞速上前到他眼前,凶狠地逼视他,语气压抑著快要爆炸的郁气:“你不想见我?”
“邵振安,你没必要再来找我,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吗?现在还给你了,你已经彻底自由了。”他摊开手,作出很平静的样子,“为了你的自由,你应该离我有多远就多远。”
“你他妈说什麽鬼话?!你比谁都清楚我是不是真的自由!”我一把扯住他领口的衣服,“是不是我一碰你,就又会重新搅进一堆麻烦中去?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都是笼子里的耗子让人耍著玩?”
“这次是我想离开你,这样说,够不够清楚?”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
我激动指著他:“你要摆脱我?啊?!有种你再说一次看看!”
他的嘴角突然升起一抹含混的残酷:“你以前不是总说我喜欢滥用职权吗?现在我已经不是警察了。”他靠过来,装作与我陌生的样子,“这次他们对你算是客气的,下次就没办法保证了,趁现在安全,马上离开,别再来了,这样对谁都好,我想,有的事你是早想结束了。”
“你这算是警告还是善意的提醒?”这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寸,“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你确定?”
“你还想我怎麽样?”他突然後退,转身往回走。
“程晋!”我本能地三两步赶上去用手指使劲制住他的右手臂,“你今天把话讲明白!你凭什麽这麽自以为是?凭什麽要我来就来走就走?你到底把我当什麽?”
“你要搞清楚是吧?”他的目光热起来,“那我问你,自始至终你把我当什麽?”
“我不管你是什麽……我只知道你很重要!”我喊出来了,仿佛什麽都说了,这种事後才会感觉难堪的後果,当时真的也就是一时头脑发热脱口而出。
他怔了怔,眼神中的错愕一闪而过,大概也没料到我会在他面前这麽坦率。
“邵振安,你现在说这些有什麽用?”他用手臂隔开我们之间所处的危险距离,“你滚回美国吧!我同你的‘合约’已经结束了。”
他想用一份无形的合约把我打发了,他还真是了解我,知道我太自尊太好胜,我真觉得那时窝囊得不行,简真无法想象自己就这麽被原本满心相信的人一脸漠然地丢开了,前一刻还在为我赴汤蹈火,後一刻就划清界限了,这虽不是我预料的,但也似乎离真实太远了。
“放心。”我猛地冷静下来,一口坚决,“我不会连累你的,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卷入你的圈子,那不是我这样的公子哥可以承受的局面。其实几乎一直是我在拖累你,你现在指望我走,一点也不过分,你对我仁至义尽。我会走的,并且是马上,但我只想问你最後两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
我并没有幼稚到误会他是真的厌恶我才赶人,这毕竟不是演言情片,永远有解不开的结,其实生活很简单,有袒护,有欺骗,有矛盾和磨合,有感情,不是说绝情就能绝情的,但是生活的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如果你认为这样有必要的话,我会回答。”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进我的眼睛里。
“你加入大世界不是出於自愿的吧?”
“不是,但跟你的那件事没有直接关系。”他认真地看著我,“我这样答你满意吗?”
“你认为我们之间还有别的什麽感情吗?抛开利害和责任关系。”
“有。”他眼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波动,很快便消失了,“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的问题问完了吗?”
“程晋,你并不後悔认识我,我知道。”边说著肯定句,边展露一向自认为洒脱无俦的招牌式痞笑以应付世事突变,“其实……我也不後悔。”
他似乎有些艰难地移开一直停在我脸上的目光,台阶上下来两个表情犹疑的保镖,他们似乎有话要通报程晋,他抬头示意那两人上去等,接著,看了我最後一眼,迈开脚步往上去了。
我在他身後说了句:“晚上我在兰桂坊等你,我只知道那个地方。”
“我不会去的。”他没有转身。
“我等你,最後一晚。”我的声音异常冷静,“以後,你想见我也不一定见得到了。”
他的背影滞住了,虽然没有回头,但我也确实感觉到他的震慑,我只能赌之前那些时光了。
下午就去定了机票。回去,只能回去,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已经game over,过程很刺激,结果也不过如此。
我从傍晚七点就一直等在目的地,站著喝酒,一杯又一杯,时间一分锺一分锺地过去,越接近零点我就越无所谓,我邵振安没有这麽拿不起放不下,我跟程晋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有的事情真的不能强求。
到凌晨两点,在人人都以为我已经喝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我自己却觉得自己很清醒,从来没有这麽清醒过。
让服务生帮我叫出租车,往门口走时脚步几乎拖不动了,风一吹,浑身打了个寒噤,才想起是外套没拿。
“你这样,是存心要我送你吗?”低沈而熟悉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幻听,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真醉了。
直到眼睛慢慢有了焦聚,看那张英俊的脸孔因我的失态而微微皱眉的样子,我笑了,轻声而含糊地骂道:“你真他妈准时……”
36
手臂被一股惊人的力道擒住,我大叫一声,另一只手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目标攻去,程晋一边应付一边骂道:“发什麽酒疯!”
“你他妈混蛋!我等了七个小时!整整七个小时!”在使力的过程中,神志居然清醒起来,嘴巴却不受控制地大嚷,“你以为我犯贱?啊!我他妈欠你的啊?为什麽要我在这鬼地方泡到烂为你浪费时间?!我又不是有病!”
“邵振安!是不是要我揍你你才闭嘴?”他拽著我想把我拉上一辆出租车。
抵住车门反抗:“你不耐烦我?不耐烦我你就滚!干嘛还要来?我问你!”我抓住他的领口,我们就这麽相互使劲抓著对方,像仇人似地对视,“你干嘛要来,啊?想不到你还念旧情呢,哈哈。”
司机已经伸出头来:“大哥,有没有搞错?你们要吵架到边上去,不要妨碍我做生意啊。”
凶狠的瞪视令那司机呆了一下,看我们的火药味甚浓,不好惹的样子,於是识时务地把脑袋缩回车里。
突然,双方都安静下来,我慢慢放开手,眼睛看著他的眼睛:“程晋,你迟到了七个锺头。”我想钻进车里,然後扬长而去再不回头。可他的手指仍掐著我的手臂丝毫不放松,盯著我的双眸幽深冷冽。
“以後我都不会再等你了。”我说得很镇定。
就在这时,他笑了一下,我从来没看过他这种无奈的表情:“邵振安,你好像变得更难对付了。”
“你不习惯现在的我?”
“知道吗?你在暗示我。”他终於放开我,手掌贴上我的脸,那种抚摸很粗糙很直接,“你他妈一直在暗示我!可如今,我不再是警察,你也不再有威胁,而现在的身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最好不要谈其他。”
“我明白,所以我说以後……”喉咙猛地哽住了,再怎麽控制都没办法,他有些吃惊,看我的眼神有些变了,“以後都不会再等你了,也不会再连累你。今天,是我留在香港的最後一日,看不见我,你就大可以放心自在,不用再为我的缘故办事束手缚脚了。”
“邵振安,为什麽你总是学不乖?让人狠不得想给你点教训!为什麽总是试图挑战别人的极限?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他的手指移到我的颈後,用他惯常的沈静打退我的伪装,“今晚陪我。”
“不。”我突然抽身钻进车後座,这一次,轮到他架著车门一动不动。
“出来,陪我走走。”
“你不是要送我走吗?”
“我改变主意了。出来。”他只是轻甩头示意我下车,没有其他多余动作。
司机是个瘦小个子,这时正回头可怜巴巴地瞪著我,他一定认为今天碰到我,是他一天中最倒霉的事,我又何尝不是呢?今天也是我最倒霉的一天。
“你凭什麽命令我?”
“你不清楚我凭什麽?”他还真有资格来硬的。
我懒洋洋跨出来甩上车门,那个司机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踩油门跑掉。
“上哪儿?”
“你不是就只认识兰桂坊吗?你管我带你去哪里!”
哈,算你狠。
他也不拦车了,往前走,我跟著他,心里特别不爽,但也没力气发作,夜风吹得我头痛,酒在胃里搁著很不舒服。
走了三分锺,我开始忍不住:“喂!”
他转过身,深黑的瞳孔沈默地望著我。然後缓缓朝我走过来,猛地一把拥住我,腰部上的外力从轻柔到强劲,我突然觉得很凉,这个拥抱让我想到诀别的涵义,我想推开他,却使不上力。
最後,他搂著我的肩膀带我进一条巷子:“机车坐不坐?”
“你不怕我吐你一身就让我坐。”
他跨上车去,引擎轰轰响起,取出头盔丢给我一个:“上车。”
他很熟悉地势,一路飞驰,直到赶上前方一组大部队,一帮青年人看见他,一下子欢喊起来,他停车摘下头盔。一个靓妹呼啦冲到我们旁边笑:“程哥,你好久没来游车河了,大辉他们可想你了。”
“阿辉的触地转角是不是还没过关?”
“让他自己跟你说,哈哈。”少女扬手招呼车队的头头,这时她扭头看到刚取下头盔的我,有点愣了愣,“这是程哥的朋友?”
“嗯。”他应了声,没有打算多说的样子。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陪你来游车河?”我用手臂狠狠箍住他的脖子,一副威胁状。
“嘿,你可终於清醒了。”他淡淡哼了一声。
那女孩看我们这样似友非友的样子,一头雾水。
“程哥!”一个大个小子飞车过来,在我们五米开外的地方来了个大扫堂,180度停住,然後给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潇不潇洒?”
“看来你没有偷懒。”
“以为程哥今天有把到漂亮妹妹来呢,哈哈,原来是误会。”傻大个跨下车,爽朗地上前来跟我击掌,“大辉,兄弟怎麽称呼?”
“邵振安。”
“我们去浅水湾夜游,参不参加?”
“好。”程晋答。
大部队又呼啸而去,像一阵激烈的风,我也就这麽莫明其妙地被卷去了。
“什麽目的地──”我在他耳朵喊。
“沙滩。”
“搞什麽鬼!”凌晨去踩沙滩,我要抓狂了,一晚上都被他牵著鼻子走。
海滩上这时候根本没人,所以迅速被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占领,大家把车丢在附近,冲向沙滩。我下车来也不理程晋,自顾自走到海边,一屁股坐倒在沙滩上。
他来到我身後,我悠悠开口:“你那些尽忠职守的保镖呢?”
“被我甩了。”
“那你怎麽跟祥叔交代?”
“邵振安,你要我拿你怎麽办好。”
“你不用想了,明天我就回美国。”
大辉在後面叫:“程哥,要不要过来喝啤酒?”
“喝死干脆。”站起来先迎上去。
“喂。”他却拉住了我,然後冲大辉他们喊,“你们等著。”他拉我进了海滩边的树林,避开众人困惑的视线。
“想附送什麽临别箴言给我?”
他一下把我抵在一棵树上:“你还真是个大麻烦……”
我笑了,是有点嚣张的表情:“程晋,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主动而迅速地捕捉他线条分明的唇,熟悉柔韧温热的触感,狷狂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