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晃的铜镜印显出小史战服下的挺拔身材。
若林,你可要等我。我们曾许下约定,为了此约,周小史早已万劫不复。你看,我已大权在握,无人可挡。
鲜红的血液突然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喷洒在铜镜上,沿着镜面蔓延开来,仿若盛开的血莲。嘴角边残余的则顺着
雪白的肌肤缓缓流下。小史轻轻抹去,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建兴四年(公元316年),刘曜带兵攻占渭北各地,逼近长安。长安内外联系中断,粮草断绝,人相残食,城民死
伤大半,士卒逃亡,无法制止。
晋国莲王周小史亲自率兵,为汉国大军开启城门。
深宫中,司马邺跪于吴孝王的牌位前,轻道:「父王,孩儿这一切全做错了吗?」
一声勾人心魂的琵琶弦音在外响起,将他的烦愁统统化于指间。
司马邺转身看去,一个翩翩少年手捧琵琶跪在殿中央。他双目被纱巾所蒙,白皙脸庞、纤瘦身子、单薄的红唇露出
一抹涩涩的微笑,却美得令人屏息。
司马邺有些失神。这副容貌与那羞怯神情分明就是他在长安初遇的小史。现如今他虽已陪在自己的身边,却失了当
初的纯真。
司马邺心头悸动,坐下问道:「你为何蒙目弹奏?」
少年怯声道:「回皇上,我与莲王除了双目,五官皆为相像。深知莲王是皇上宠爱之人,不敢冒犯,故而蒙上双目
。」
他的年龄与当年的小史相仿,司马邺又问:「既敢一人为朕弹奏,你有什么特长?」
少年甜甜一笑,径自坐到一边弹唱起来:「人言洛阳花似锦,一代佳人倾城国。鲜肤胜粉白,漫脸若桃红。却不知
,倾国又倾城,幻影作何用?怜他红颜命定薄,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不见双飞燕,一只独孤凤。空与落,恨
延穷……」
听这歌辞分明有所指代,司马邺想起初遇的小史,心头一酸。他就在他的身边却又隔着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小史啊小史,你对惠若林如此痴心,可曾想过痴心于你的人?
司马邺猛然将少年搂在怀里。又香又软的身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脸庞,这是小史!
这是我的小史!
四面楚歌,你这一步实在走得太绝太妙了……
***
清晨醒来,殿外嘈杂不已。少年坐在镜边,摘下靓丽的人皮面具,已转换了一张俏皮可爱的脸孔。
司马邺也不吃惊,今日宫女没有前来侍候他更衣。他便自行换上龙袍,梳洗一番。
殿外人马聚拢声越发清晰,司马邺嘴角轻扬。向一边悠闲梳妆的少年问道:「你昨天陪朕一宿,就告诉朕叫什么吧
,也好让朕心里有个数!」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司马邺有所留恋,言语之间少了威严,已是穷途末路……
少年起身笑道:「回皇上,我叫苏小鱼。」
声音甜美纯真却带着无尽的狠毒。他蹦蹦跳跳地走到殿前,一打开门,殿外的汉国大军严阵以待。
「皇上请!」小鱼儿微笑道。
若林与小史二人的感情已完全淹没了他,直入内心的最深处。为这二人重逢,他甘愿奉出。
「好!让朕再取一物。」司马邺从枕边取出一块和田美玉,与梅莹妃那块一式一样。
晶莹的泪水从他英俊慑人的脸颊淌下,此等稀有之物,居然会出现在威慑四方的司马邺脸上。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悲鸣之声撕裂开整个天空,鲜艳似血。这个王朝的国君走了,这个王朝也注定灭亡……
***
小史站在高高的城楼,身后是恢弘而伤逝的城。
这血流成河的硝烟战场是他复仇成功的证明。
祸水如何?娈童又如何?江山之大又谁敢不服?
所有的一切只为心中那抹水仙的芬芳。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才可永远守护在若林的身边,永不分离!
身体突然被人从后紧扣,一回首,竟是满面泪痕的楚楚。楚楚看他转过身来,一掌将小史打得连退几步,殷红鲜血
不住下溢。
虽已如此,他仍不解恨,上前把小史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几脚。
小史身上疼痛不已,看他如此激动,定是汉军已将司马邺掳走。此等切肤之痛他深有体会,在一边喘息着也不还手
。
楚楚难已自控,狠狠切齿道:「皇上即使万般不是,他……他对你却是真心诚意。你为何要害他?」
语气越发急促,眼泪伴随而下,他干脆大叫起来:「周小史你不是人!你不是!你不是!」
此言如同咒怨一般从脚底缠绕上小史的四肢,反反复复,每一声都充斥着他的耳膜。
司马邺走了,你如此悲痛欲绝,可若林伤成这样,我又向谁哭诉?
楚楚取出一十五张书稿扔到他的胸前:「这是皇上让我给你的,你这狐仙转世的妖精,害死了多少人!」
小史低首一看,竟是当日自己所遗失的姐姐的书稿。原来它早已被司马邺取走。
楚楚渗着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小史,竟蓦然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向他扑去。小史向后一闪,靠倒在了城墙上,半个
身子已探出城楼。
「嘶——」
匕首入体的声音。潺潺的鲜血流淌而下。小史拼命摇头,惊恐地望着身前面如土色的楚楚。
「少爷……」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自下传来,小史转过头望见小鱼儿在城楼下望着他们二人。小鱼儿心急火燎,不待思虑,直接
弯弓搭箭,上了满弦,箭如流星般向城楼上方射去。
「不!不要!」小史尖叫着。
只听楚楚惨叫一声,心口中箭,猛然倒地。他的前胸一片艳红,除了心口那支箭外,还有刚才插入腹中的匕首——
最后一刹,他竟将刺入的方向朝向自己。
小史呼喊着抱住血人一般的楚楚。顷刻,童年时的无尽欢笑统统浮现于脑海。他用手抵住他喷涌而出的血液,可它
们仍是顽强地从手指缝里奔流而出。
「楚楚!你不要死,你答应我要去郊外放风筝,回家后姐姐还会给我们准备好多好吃的!」仿佛回到了过去,小史
的手浸满了血浆,底下的心脏跳动仍在不断减缓。
「少爷,你看天上那只风筝,是你放飞的吗?为何我永远够不到这风筝线?」楚楚举起残缺一指的手,伸向天空。
小史悲不能言,眼睁睁看着它僵硬地垂落而下……
小鱼儿「噔噔噔」地跑上城楼,一看这情形,连忙跪倒在地:「我当他要加害于你,所以才……」
「不怪你。」小史扯下衣衫,轻抹去楚楚脸上的血污:「他寻他去了……」
云层顶端似乎传来悲泣之声,嘤嘤作响,挥散不去……
***
他终于看到姐姐书稿上所写的内容了。
娘!
连一点印像也没有的娘居然是因生他难产而死。他是一个不祥之人,祸水红颜。生辰之日即是全族人的忌日。
小史臆测着司马邺藏起这些书稿的目的,片刻后竟狂笑不止。
「是怕我想不开吗?到头来还是让我这祸水灭了你整个天下……」
眼前的景致开始动荡,小史昏昏睡去,睡梦中,又见到了那只通体透亮的白狐。心中一惊,恍恍惚惚地,竟摸到自
己身下的一条狐尾。
「啊……」
凄厉的尖叫唤来了小鱼儿,小史抱住他就说:「我不是狐仙!不想害人的!」
小鱼儿误射了楚楚,也觉难过,轻拥着他安慰:「没人说你是狐仙,少爷多虑了。朝廷已垮,司马睿来函邀你前去
建康!」
小史缓过神来,支起身子淡道:「司马家受天命而兴,灭了前浪,后浪继上。他司马睿若是有所觉悟,也不该来函
邀我!」
小鱼儿点点头道:「那我们就早些回川居吧!洛阳前几个月正闹雪灾,不知栾川的瀑布有没有被冰封!」
「雪灾?」小史惊问。
为何若林在家书中只字未提?
***
冬日的栾川一身银装素裹,没有乘坐马车,小史与小鱼儿一路步行上山,也好细看这阔别四年的怡人景致。
山中已多了不少人家,远远飘来一股清淡的水仙芬芳,小史定睛望去,只见一名少妇手捧一株盛开的水仙缓缓走来
。
「大姐,你这水仙是自己种的吗?」小史心情愉悦,上前问道。
少妇见他俊美温文,耐心道:「不是自家种的。是川居陈伯所送,他家里种了百株水仙,每年都会送一些给邻里!
」
小鱼儿将下巴往水仙上一扬,笑道:「原来是那老头种的,惠大哥本来就有体香,又种上百株,岂不要香晕?」
小史不与他打哈哈,又问少妇:「那川居里住的一老一少,如今他们过得如何?」
少妇一愣,开口道:「我是四年前搬来栾川,川居向来只有陈伯一人居住,没见过其它人呀!」
「怎么会呢?你没见过一个带有这花香味的公子吗?」小鱼儿在一边也着急起来。
少妇摇摇头,为证自己所说属实,她向四周张望道:「陈伯刚刚还在这里,你们不信,唤他出来问就知道了。」
小史一阵心颤,不再多言,飞奔着向川居跑去。
竹门被突然推开,「吱——」地发出声响。清新的水仙芬芳扑面而来。仍是当年的石桌、竹椅。小史来不及细看,
直接冲入厢中。
「若林!若林……」他大声唤道,跑遍了每个厢房,也不见一个人影。
陈伯带他出去了吗?
小鱼儿随后赶来,二人又将整个竹阁寻了一遍。
小史焦急万分。大冬天的,陈伯和若林去哪了?
「少爷,这是……」小鱼儿翻出厚厚一叠书稿,翻了几封,已经颤抖地全身皆软。
小史赶紧跑过去,拿起一看,水气迅速迷蒙双眼,连咽喉也跟着哽塞住了。这厚厚一叠书稿上皆是清秀的楷体字迹
,全是若林写给他的家书。
他翻到最后一封,落款日期竟已到了建兴七年。
若林已将三年后的信全写好了。莫非自己每月收到的平安家书也是他早早写好的?为何他要一下子写这么多?
如同地面开裂瞬间掉入冰窟,小史眼前一黑,颓然跪倒在地。他勉强撑着双臂不让自己摔倒,茫然道:「不会的!
不会的!」
两张焦黑的纸片飞落到他的面前,拼奏起来仔细看时,人已经怔住——上面模模糊糊写有「周小史」三字。
小史已经懵了。手指触及这三字,如同触及某人受伤的心灵。他知道这是哪一份,是那被他撕开、扔入风中的「周
小史」。
「这些家书好象都是几天之间写完的。」小鱼儿陪着掉下眼泪来,哽咽地说不下去。
「不会的!」小史慢慢转过身来,央求道:「你告诉我,若林是每月写家书给我的,好不好?」
小鱼儿想张口说话,却发现小史的泪水已经滚落下来,染湿手中的书稿。
脑中忽然浮现栾川山涧的情景,小史猛然起身,捧起所有的书稿,立刻冲了出去。
小鱼儿担心他太过悲伤,一路追出竹阁,却在山色间迷失了小史的踪影。
竹林中闪出一只通体透亮的白狐,蹒跚走来。小鱼儿见它瞳中的绿色正逐渐减淡,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白狐挣扎
颤抖,微微一动,竟横卧在他身边。
小鱼儿脸色猝变,起身大叫:「少爷!少爷……」
沉痛之声回旋山涧,却被淹没在寒冷的冰雪中……
***
小史飞奔到山崖顶端,漫山晶光,星星闪闪。崖壁上仿若镶嵌着会发光的晶石。一抹熟悉修长的身影回荡于脑海,
青丝秀发翻卷着流苏白袍,倾国又倾城。
视线不禁又模糊起来。一副副悲惨的画面贯穿于眼前:火舌肆意啮咬着那张绝丽的容颜,留下贪婪过后的痕迹;大
风忽地吹起斗笠,小史仿若听见了人间最大声的歧笑……
我已变异这司马家的江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为何你却弃我而去?为何不抱抱我?为何不带我回家?
唯一的神就此消失,整个天好似崩塌一般。小史猜想,若林在四年前就已离逝。他无法发声,无法辩物。唯有寄托
在这一封封书稿上。
晶莹的泪珠,落在襟前盛开,犹如璀璨的莲花。一阵又一阵连绵不断的剧痛,在小史胸腔撕裂开来,火红的鲜血从
口中「扑——」地喷涌而出,染红了手中的书稿。
一瞬间,劲风掠来,沾染着血液的书稿飞散山涯,好似朵朵盛开了血莲,缠缠绵绵,环绕于风中。
「原来……这就是血莲……」轻喃从蜿蜒溢血的唇中吐出,「若林,带我回家……」
一个美丽的身影随之溶入于山色之间……
山涧血莲带着无尽爱恋飞旋而下,飘落至川居的百株水仙上,凌空飞舞,久久不愿散去。
一个老人双手合十,跪于花前。
「主子,你等到了……」
***
醒来时,身体被一阵冰凉所袭。小史只觉眼前景致动荡迷离,一眨眼就痛涩不已。勉强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匐在
一条浅浅的溪流中。衣衫已被荆棘枝条扯破,身上也划出数条伤口。
抬头仰望顶上的山崖,白雪底下隐藏着大片翠绿,定是自己刚才落下时,被崖壁上的劲枝所挡,大大地减缓了冲力
,才逃过此劫。
逃过此劫又如何,最爱的人已离他而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蓦然想起在竹林初遇若林的模样,无尽温柔,美仑美奂。耳边又传来邂逅时飞箭掠过的风声。
一股熟悉的水仙芬芳弥散而来,小史猛然回头。
若林?莫非是若林?
谷底四面以山为屏,崖壁劲松挡去了不少雪,以致下方绿草萋萋,并无寒冬之景。小史四处张望,却觅不着若林的
身影。可那芬芳如此亲切、熟悉,普天之下,除了若林,再无人有这种香味了。
支撑着身子站立起来,刚一挪步,强烈的痉挛又痛得他摔倒在地。双腿似乎已经摔伤,小史不愿放走一线希望,摸
索着向香味的源头艰难爬去,眼前的景致越发黑暗。
若林,是你吗?你可知道我思念了你四年!整整四年!你怎么忍心留下我一人,若林,若林……
第二十九章
「王大夫,多谢您了。我爹的病已拖了多年,本以为无人能医,竟让您治好了!」
简单而干净的茅屋内,一名少妇正拉着一个男子的手千恩万谢着。而男子却不像普通行医者那样热情,静静地开出
方子,让少妇拿走。
他的年纪看来已过不惑,清清瘦瘦,显得仙风道骨。
张翰站在一边,忍不住不平:「叔和,你还是这脾气。病家既已言谢,你好歹也响应她一声啊。」
王叔和瞟他一眼,冷道:「我将病者医好,自是最好的响应,何必花言巧语多费唇舌。要不是你来栾川找我,也不
会暴露我的行踪。」
「知天下言脉者为扁鹊。你脉法不输扁鹊,还熟识天下奇草,这等声名,仅排在华佗之下,哪是隐居就可销声匿迹
的。」张翰打趣道。
此次他重回洛阳,并非游山玩水。这一年中,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无数生灵惨遭涂炭。如今硝烟虽灭,瘟疫
疾病却仍在蹂躏神州大地。
来栾川寻找隐居的神医友人,就是邀他重出江湖,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王叔和听后,一言不发,朝里屋走去。
他个性极其沉静,外界盛传此人采撷各朝名医群论,有妙手回春之术。但因不满朝廷散沙局面,退隐山涧,不再行
医治人。世间真正知晓他行踪之人,少之又少。
张翰深知王叔和性格倔强,一时间也不会同意出山,只好搔搔头,跟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