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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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余外的花梨木桌上有个小白瓷青花盅,里面盛着傍晚自客栈送来的凉茶。
想喝,懒得动,又不想惊扰了隔壁许已睡熟的人。
虽然他再三表明了不需要,许一帆还是把万儿留下,特别嘱咐他要小心侍侯。
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却聪明伶俐,嘴上也抹了蜜般,许一帆走后尽挑些有趣的坊间流言讲。精彩处还会学着说书先

生腔调,拿手作势在桌上拍。

忆好奇地问他跟哪儿学的这些,他才答道他父亲曾是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在京城几家茶楼里开讲堂,他小时候常

跑去接送,见得多自然就模仿了些。本以为会子承
父业,和父亲一样的混口还算不错的饭吃,没料想几年前突然一场灾难夺了父亲性命,家里留下寡母和年幼弟妹,

做长子的不得已只有卖身为奴。
“大妹去年定了门亲,虽然不是大富人家但绝不会吃太多苦,小的心里大石头算是落了一半,二弟也去跟了个铁匠

师傅,家里好歹没那几年局促了。”
他脸上是廉价而真切的满足,兄长对弟妹可预见美好前景的憧憬,让他稍微显出了些同龄人的稚气。
薛忆看着他,不觉也笑起来。
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跟了自己近三年的书影,不知道和思月小丫头怎样了。
踩着银色光亮,薛忆终是起身去喝水。
瓷盅底儿上沉着的那些草药,除了藿香、黄菊、连翘等等适合体质较虚者的材料外,还有酸枣仁和少量灵芝。
两者的功效都是宁心安神。
曾经有那么一回,也是夏天,从未有过的潮热,汗水没完没了,细竹丝编织的凉席都透出高过皮肤的热度,不论挨

着什么地方总感觉粘乎。恰时身上带着伤,忌水,忌口,更闹得人烦躁。
而那个人,偏偏在他眼皮底下哧溜哧溜的喝着冰镇梅汁,啃着冰镇西瓜,特意淋了凉水澡湿漉漉地坐他面前表示“

体贴”。
他赤红了眼瞪那人,那人却心安理得,端着好看的青花瓷碗,拿勺子在里面铛铛搅动。
“乖
宝宝,来吃药,热热的正合适,人家特意加了黄连在里面,可以败火哦……别瞪了,可漂亮一双桃花眼,瞪坏了拿

什么去勾引那些大爷?我全指望着你吃饭呢……哟
哟,推什么?我为你可是掏了家底,大夫说灵芝可以安神,我去买来一大筐,瞧你几天睡不踏实,小脸瘦下去一大

圈,人家好心疼啊……”
他听见那人用媚丽多姿的音线去吩咐仆从把树上鸟儿都赶走,放下妖娆花枝纠缠的粉俏纱帐,再叫了小童儿站在旁

边打扇。
“等伤口收敛了,我用牛奶香露给你洗,保证还一个白白嫩嫩柔柔滑滑的背。”
那以后没人再为他这般,因为他是服侍人的,不是被人服侍。
时间真是奇妙,回忆也是。
对那人,应该是恨的。
那人赤裸裸地告诉他想活就要丢开脸面,那人向他展现世上最龌龊最不堪的一面,在柔情蜜意里一次次把他推进烈

火,任他被撕得破败,只在旁流泻嫣然如花。
然而,当时以为永生消不去的憎恶,现在却淡了。
也许那烧了整整一晚的大火,就已经把他的恨都烧光了。
从没见过那样汹烈的火焰,带着吞噬一切的强大力量,摧朽拉枯的气势,让人知道了“人”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犹记得那人是受了寒早早便回房间。
前庭在夜里总是热闹喧哗,人都集中在那里忙着谄笑,忙着妖惑众生。
火起时,竟没有人发觉。那人在睡着。
白天送了新的孩子来,那人一个个仔细挑选,又应付了绸缎行的少老板,到晚上累得没力气吃饭。
“哎,老了。”
那人捶着肩,夸张的咳嗽,眸子漫上楚楚可怜的水波,然后拧着曼妙的腰肢回屋。
待人醒来,出路尽封。
到后院换衣服的丫鬟尖利的叫嚷,才惊动了前庭嬉闹的人。
屋子无法挽救了,有人披上湿被想冲进去,身上立刻也烧起来。
那人站在冲天火光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外面没有效果的行动。
他确实地看见,那人嘴角上挂着,一如既往的风流娇艳的弧线,柔得醉人心脾,清秀一双细长眼里,光芒璀璨,似

漫漫春风里缤纷旋舞的娇弱花瓣,盘桓着,萦绕着,绚烂了明丽广阔的天空。
那人动了动嘴,说了句话,可是他听不见。
到现在,他依旧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
薛忆枕着胳膊坐在花梨木桌旁边,斜眼望门上漏窗,月色映得清白,枝蔓投射的暗影交错着摇晃着,魑魍鬼魉在凌

乱缝隙里蠢蠢欲动。
瓷盅在手里渐渐被捂热了,指头慢慢松开,眼慢慢合上。
门扉从外向里推开缝隙,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的声响。
本来贴附在漏窗上的花纹呼啦地都涌进来,或明或暗勾出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门口,目光先探去内间,静静停了会儿,蹑手蹑脚迈过门槛,反手掩上门。
只走了两步他骤然发觉了本来应该睡在床上的人,却趴在桌子边儿上。
他轻轻唤了两声,并没有反应。
过去碰了碰他肩头,薛忆不安地蠕动嘴唇,把头埋向臂弯更深处。
“怎么睡这里?”
来人无奈地苦笑,拉开他胳膊,搭在自己肩颈上。
“来,回床上去。”
薛忆被打扰了好觉,不耐烦地哼哼唧唧,眼却都睁不开。
“好好躺着睡,多舒服。”
他身上没力,脚在地上拖着。
来人揽紧了他的腰,半搂着好歹是挪到了床上。
“没人照料你可怎么得了。”
薛忆调了个合适的姿势便懒得动,任人扯了薄被一角盖在他身上。
晚上浴汤里他撒了些茉莉花瓣,许家花了大气力操办,自然不能驳了主人面子,所以他用的兴高采烈,真真的欢喜


于是他身上就不可避免的带上了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
在这深沉的夜里,悠悠地四下弥漫,游窜进五肺六腑里,和血脉缠绵纠葛,搅混不清。
来人拨顺了他乱撒一起的头发,仔细铺在枕头上,长的部分滑下来,就淌在蚕丝缎面的褥子上,丝丝蔓蔓迷离地泛

光。
“小少爷生下来就有着黑鸦鸦的头发,叫人舍不得下剪子。老爷好忍心啊,一刀下去剃得干干净净……我们都赶紧

收了起来,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胎发,说不定是有菩萨保佑着,让大家都沾点灵气。”
嬷嬷一边给薛忆梳头一边对许一帆说。
许一帆好奇地伸手去扯薛忆头发,虽然据说被菩萨保佑的胎发没有了,同一个脑袋长出来的应该差别不会很大。
“许少爷,可不能这么使劲儿。” 嬷嬷拍开他的手,“会成秃头的。”
薛忆也恼烦地瞪他,用含着奶气的声音说:“帆哥哥,讨厌。”
“一帆,说了多少次,要叫我一帆哥哥,什么烦啊烦的,真笨。”
“帆,帆哥哥才笨。”
“小笨瓜,话都说不利索。”
许一帆刮了他鼻子一下。
薛忆睁着亮晶晶眼睛,嘴一嘟,小手就扑他脸上。
许一帆冷不防中招,惊愕地张大嘴:“你敢打我。”
薛忆跳下凳子就往外跑,一屋的丫鬟小厮慌起来,嬷嬷胖胖的身子跟不上,只在后面喊:“小少爷,看摔着——”
话音未落,薛忆啪地就摔在地上。
“天啊,小少爷呐,伤哪儿没有?”
许一帆吓了一跳,也凑近去。
薛忆被扶起来,不哭不闹,只是别着身子不去看许一帆。
整整一天,他见了许一帆就躲开。
许家长孙何时被这么无理对待过,也憋着气,连着几天不去薛府。
直到有天在街上偶然遇见,薛忆举着手里糖人对许一帆说:“帆哥哥,吃糖。”
他昂着脸,笑得天真纯粹。
其实被叫“烦哥哥”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真的烦。
许一帆很顺手的把糖人接过去,他看见薛忆眼里明显的舍不得,故意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了个竹蜻蜓出来。
“这个给你。”
来人指头不知不觉缠绕着薛忆的头发,滑滑的凉凉的触感,仿佛是穿梭在最好的丝绸里。
薛忆在朦胧里,头皮疼了一下,迷糊着眼迷糊着嗓子嘟嘟囔囔抱怨。
来人挨近了,却只听见清楚的一声。
“庄主……”
而后,只见嘴皮蠕了蠕,没再出声。
来人眉头纠了几道沟壑,快速抽指离了那种在发间的蛊惑,起身离去。

第七十一章

皎洁白银的月色被金灿绚烂阳光代替,那些蝉儿们更加歇斯底里,薛忆烦不可耐地翻身朝里,拿被蒙了头,嘈杂化

成遥远的细响。
然而气温毕竟是升了起来,没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浸出了汗,呼吸也浑浊。
扑开被子,那喧闹呼啦啦灌进来,似乎加倍密集强烈。
习惯性躺着发了半晌呆,望帐顶上稀疏卷云和展翅飞鹤,隐隐泛着缤纷光彩,这时他才注意到帐幔放了半拉下来。
往常夏日因为贪凉,除非挂的薄鲛纱,帐幔是不会放的,他也不记得睡前万儿有动过。
大概是记错了。
他揉眼打着呵欠下地,趿了鞋去开门。
外面有错落缭乱的树枝花草,扯碎了澄蓝清澈的天空,骄傲的艳阳也被撕得支零破败,一层层的阻挡,只落下斑驳

疏影。
即便是浅薄的影子,烈日终归还是烈日,明晃晃的,白亮亮的灼着眼。
薛忆伸了个懒腰,举手遮在眉前,呼吸微风飘带过来的一阵阵清醇甘鲜的草叶香气,漫漫钻透鼻腔,把心肺都浸染

了。
这一刻,真的是美好。
“公子,您起了。”
薛忆没防备着会突然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忙转了目光探头出去。
右边,万儿恭恭敬敬垂手待立,
“要万儿服侍公子洗漱吗?”
少年又开口了,偷偷从眼帘底下瞧着薛忆脸色。
薛忆还有点茫然,怔怔应了声,就看他手脚麻利地端盆倒水拧布巾。
“公子先擦把脸。”
翻开梳妆匣,取了檀木篦子和黄杨木梳。
“万儿为公子梳头。”
招呼了外面别的侍从,把一样样装盛在精致瓷器里的早点放在桌上。
“不知道公子喜欢什么,都备了一点。”
薛忆吃了些香喷喷的粥,方才真的醒过来。
“你们家老爷呢?”
“上早朝去了。”
舀一勺蒸蛋,嫩嫩的一小块,在青花勺子里晃动,切得碎碎的又煎得酥酥的肉末,缀在一片鹅黄里。
“什么时候回来?”薛忆又问。
“这个说不准,有时候过晌午就回来,有时候忙便要天擦黑才挨家。”
万儿忙着把稍远的腌甜菜端到薛忆面前。
“老爷交代了,公子若要出门只管吩咐小的,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
薛忆点了点头,吃口茶漱口,擦了手才又说:“待会儿我想回客栈。”
万儿停下收拾桌面,抬眼道:“老爷说,公子要什么东西只管和小的说,府里应该不会缺,衣裳那些贴己物会专请

了裁缝另做,若是府里一时找不出的又是重要的物件,公子请说明了让小的代公子回去取。”
薛忆微微惊于许一帆如此周到的交代,思忖了片刻。
“我不过是来打扰几天,你们老爷实在太细致。我只回去一小会儿。”
万儿神色为难地说:“可是老爷有叮嘱——”
“人嘛,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好让别人瞧见的私密东西。”薛忆朝少年使个神秘眼色,“你已经把你们老爷的话带

到了,是我不听劝非得跑这一趟,回来我会自己去跟他解释。”
万儿沉下眼想了想,觉得道理没错,就出去安排车辆。
京城醒得很早,薛忆出门的时候满眼见的都是琳琅繁华,入耳尽是高朗的音线。偏北的都城,女人说话也是大大咧

咧的,绝没有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
这么一想,许夫人真是精致得像刚从画里走下来。
许一帆的运气不可谓不好。
位高权重的官职,端庄贤淑的妻子,宽阔华美的屋宅,再添上乖巧伶俐的孩子,多少男人的黄粱一梦,当然是不该

贸然淌了混水。
薛忆下车直接进了客栈后面院子,这里倒比外面清静,他随便拉了个人,问:“庄主和曲主事呢?”
“出去了。”
“要去多久?”
“没交代,小的不知。”
薛忆悻悻放开他,走了两步,扭头又道:“请转告庄主,薛某一切安好,只是所托之事暂无眉目,薛某自当竭尽全

力不负所望。”
再转眼想会儿:“嗯,就这些。”
说罢进了自己房间,抓几件衣物,胡乱裹了一包丢在桌上。
包袱布是从箱底翻出来的,掺了很多褶皱,里面东西没有收拾整齐,凹凹凸凸,仿佛是仓皇之下要逃难去的。
薛忆坐在凳子上自己看着也失笑。
门槛的影子拖拖沓沓地转换角度和长度,窗棂上的斑驳越发沉重,滑溜溜的流苏在指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缠不牢

,倏的就跳脱了。
万儿轻轻在门口唤声“公子”,薛忆闻言猛地站起来,眼前乱晃了一阵,又跑去抓了几根发簪塞进包裹里。
形状古怪的包裹拎在手里,一甩一甩走出门,遮住刺眼光线望了眼对面空寂的房间,窗是敞开着,能看见床脚云浪

翻滚花枝缠绕的帐幔眉目,全失了颜色垂在那里,也在感喟着无聊么?
没有人的房间……
“公子?”万儿觉察着薛忆又在出神,一边从他手里接过包裹,一边问,“回府吗?”
“嗯——”薛忆扯开嘴角抱歉的冲他笑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绿汀苑浅池里养了些鱼,鳞片是鲜艳的彤色,或者偏红一点的橙,有几尾带着深色斑纹,它们都身型修长,安然怡

得的在水里摇头晃尾。中午暑气最浓烈的时候,齐齐挤在苇草蔓伸的根叶底下,顶着浮萍娇小的华盖,没精打采。
日头稍微偏了一点,薛忆在摊开的左手心搁了一撮鱼食,有一下没一下的拿右手指头捻小块,投进鱼群缝隙里,看

它们错身扭捏着去抢食。
还算是,别有情趣。
从不远地方传过来万儿叫“老爷”的声音,薛忆抬眉拧脖子望去,许一帆正大步地朝他走来。
“你在这儿。”他说,用手里折扇拨开挡在前面的一根条蔓,“不会觉得热吗?”
“不会啊。”
薛忆昂头瞧着顶上郁郁葱葱层层叠叠的榕树枝叶,只偶尔处有漏网的光透下来,反是显得俏皮可爱。
许一帆已经换了身平常衣服,湖蓝的绢绸,领口、袖口和下襟上压着淡烟色的菱纹。
“我还没见过一帆哥哥穿官服的模样。”薛忆不无遗憾地叹息。
“要是你能赶着四更天起来,或者有耐心到府门口守上半天,不就能看见。”
薛忆转着眼。脸上就露出一点难色。
“逗你呢。”许一帆拿折扇檀木的扇骨拍在他肩头上,“赶明儿从衙门里回来,先到你这儿来溜一圈。”
“还不如让我守门口堵你呢。那一身官服,真是可以闷死人。”
“没你说的严重。” 许一帆摇了扇子扇风,“只是比常服多一两层。”
“还不算严重,天这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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