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一定要亲眼瞧瞧。真没想到,薛公子能回来,家父无一日不念叨着令尊昔日恩情——”
薛忆脸上趣味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下意识的竟去看季良。
季良眼里闪过一瞬波澜,旋即恢复平。
他展扇慢慢摇着,冷眼旁观。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在何处?听说好几位爷也在找您。”
薛忆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双老者的手,皮肤松弛干哑了,嶙峋的青色经脉从下面拱起,指节粗大,上面还有长年
劳作留下的厚茧和伤痕的痕迹。
曾经是这双手捻了各样茶叶在荷叶盏里让父亲品赏,或者端了整碟的松子糕给他“吃着玩”。
这是犬子,不成气的小子,勉强续个水擦擦桌子。
薛公子,大家都叫我斐子,你也这么叫吧。
诶,千万不要叫什么斐哥哥,小的受不起——唉,那随便公子吧。
薛公子,这个李子还没有熟不能吃,我到那边给你摘个水嫩嫩的桃子。
公子,这是我爹请来的新厨子做的茶点,可好吃了。
公子,我爹说了,薛老爷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要是不准你们住现在的大宅子了,你就搬到我们家来住。
公子,斐子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公子,你说话啊,你,哪怕哭一哭也好啊。
劝着别人,自己却哭得淅沥哗啦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茶楼掌柜了。
时间,总在回忆的时候才发觉,过得这么快。
第五十九章
“薛老爷以前待我们那么好,老夫相信以他清风高洁的为人,定是遭受小人诬陷,果然今上圣明,还薛老爷清白。
”
瘦老头擦拭眼角那些混了太多情绪的浑浊泪水。
“只是薛公子您——他们说您不该苟活于世,应该保了节气追随父兄——都是屁话,薛家唯一留下的香火怎么能轻
易断了?!哪怕是一时的,一时的委屈,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事情总会有转
机……”
“张老板。”薛忆摩挲着扇骨,啪的一格格展开,“那块匾,承蒙您还留着,不过毕竟物是人非,有些东西,该过
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薛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摘下那块匾?”张斐睁大了眼睛,衬着那副面相身材,跟恶狠狠山匪似的。
“不
行,绝对不行!”张老头猛力的摇头,“这可是好不容易求得的薛老爷墨宝,是咱店风水宝物。因为那事儿被逼着
摘下来后,店里生意直落谷底,自从四年前又能挂
上去,不仅不用为维持生计发愁,更是一路顺畅到如今红红火火。薛老爷以前保过我们一次,往生了仍没有忘记我
们,这份恩德,我们张家几辈子也还不清!——再
也不摘下来了,就是砍脑袋也不行!”
看这架势,薛忆无话可说,半是没有想到的显现在面前的真切的惦念,半是感喟谁说商人俱都薄情寡意。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爹,我们收的那些珍茶,明儿我就亲自给公子送过去。”
“对了,斐子,快去吩咐备上最好的茶叶,还有公子爱吃的糕点。”
“好嘞——”
“不用麻烦了。”薛忆叫住要转身唤人的张斐,“我是为了些事回来,处理完了,或许还会离开。”
张老头顿时失望不已的“啊”了一声:“为什么要走呢?这儿是您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您的家。”
“不是。”薛忆温和浅淡地微笑,“你知道的,我的家早就没有了。”、
张老头自知失言,慌张地要劝解,被薛忆按抚住。
“知道这里有您这样仍旧记挂着父亲的人,他九泉之下定是欣慰,很感谢您和您全家。”说着,薛忆拱手以礼,“
这么些年,去过太多地方,见识太多世事,总归是懂得了变数无定。”
他弯着眉眼莞尔:“说是‘或许会离开’,也说不定就此长留下来,端看神佛如何安排。”
“公子——”张老头想起薛忆此前可能的种种际遇,心里便唏嘘惋叹。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悠然阁’,老夫偕子永远恭候公子光临。”
“谢谢。”
天已全黑了,街上点了两溜儿的宫灯,绢纱里荧荧黄澄勾勒着脉脉消夏人流轮廓。
回客栈的路上,曲达望着走在前面对周遭指点的薛忆,禁不住叫他:“从茶楼出来,你就跟捡了大便宜的小贩一样
,浑身要乐颠了。”
“难道不值得高兴么?”薛忆回身反问,裂嘴笑得能看见白洁牙齿,“故人相逢,又是情谊深重,感觉没有白来一
场。”
他斜了眼去看季良:“还要多亏了庄主大人成全。”
薛忆躬弯脊背作个深揖,态度是无比恭敬和感激,鬓角垂了些碎发,勾在眼角眉梢,投下薄细纤巧的影子。
他面对季良,一步步后退着移动,抬起身听见曲达吐出一个“小”字,紧接着看他摆出个“心”的口型,后背就撞
在一堵热乎乎的软墙上。
勉强收住踉跄,薛忆扭头只见皮肤粗黑的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开口就怨气汹汹凶神恶煞。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
“抱歉抱歉。”薛忆站定了,手里折扇挥在鼻前,驱赶扑面而来的躁烘烘的腥臭汗液味道,脸上却挂着温温婉婉的
笑,“在下后脑勺上确实没有长眼睛。”
黑脸横眉竖眼还没说什么,旁边跟着的瘦竹竿歪嘴抢道:“别以为简单道一句歉就可以混过去!”
“除了道歉,我不是还有一句答话么。”薛忆悠闲地偏了头解释。
“小子敢狡辩。”跟在黑脸另边面皮儿白白的,上唇生得短,一说话便显出浑黄印渍且歪扭的门牙。
“非也,狡辩者,以诡机强辩之。敢问这位兄台,小弟方才哪一句是诡机,哪一句有强辩?”薛忆扬了墨裁柳眉,
无辜摊了双手,左一瞅,右一瞧,再摆出诚挚恳切,“兄台不如早些去寻个教书先生,由‘人之初,性本善’重新
来过。”
白面皮儿立刻从脖颈泛起层层红潮,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曲达见势不太妙,在后面轻唤了声“子念”,然而薛忆充耳不闻,扇页儿拍在手心里,端是一副厚德可亲,又透着
渺渺讥诮不恭。
瘦竹竿捋了把袖子,握拳透爪,露出稻草梗似的前臂,狠狠地说:“臭小子,不要以为吃了几点墨就拽上天!全京
城谁不认识我们楼哥,敢在他面前嚣张,不想活了你!”
“啊,原来是楼哥,失敬失敬。”薛忆捏扇颔首,诚惶诚恐模样刚让那几人挺受用的得意地哼哼,转眼又换上漫不
经心,“不过,兄台说错了。”
他抬胳膊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几嗅,“在下身上只有沉兰幽芬,哪里有别的味道——哦对了,想来是总粘着一只臭虫
,久而久之,它味皆不入鼻窍。”
他有点同情地望着抖筛子的瘦竹竿和红里藏青的白面皮儿。
“你说谁是臭虫!”黑脸更黑,眯着小豆眼错牙。
“唔,我说是谁了吗?我说是个人了吗?”薛忆重摆出那种讥诮的冷笑,秀气下巴微微扬出倔傲的弧度。
“他奶奶的,城隍庙大道你不走,自寻阎王殿是不是!”
黑脸额头上青筋暴突,白面皮儿首先抡了拳头朝薛忆面门挥去。
曲达猛地抓住薛忆往一边闪,薛忆却像中了魔,带着轻慢戏笑不动。
“等等。”
薛忆只觉得臂上一紧,被拽得朝斜后里扑了两步,一道黑影飞快阻隔在他和那些人之间。
季良作个揖陪笑:“这人刚才多喝了几杯,又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下替他陪个罪,请几位爷多多包涵,不要跟
个乡下小子计较。”
白面皮儿拳头悬在半空里,回望楼哥。
“哼,起先要是这么说,爷我就当被蚊子叮了,放个屁啥事儿没有,但是现在他太岁头上动了土。”黑脸双手扯着
领子往后耸,脖侧上一道狰狞伤疤,“看你像个见过世面的,怎么处理,心里该有数。”
季良不动声色喏喏:“这是当然,撞了楼哥,是我们的不是。”他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纹银,“小小意思,请楼哥买
二两小酒压压惊。”
黑脸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勉为其难地蹙眉正要说话,薛忆在后面咯咯笑起来。
“我就知道,还是爷疼惜我。”他举扇虚掩了嘴鼻,拧头挨在季良脸侧,挑了一边眉媚笑如花,“可是人家哪里有
吃酒?连茶水都没喝足一盅。”
他的声音软绵绵,如同加了蜜糖,腻得牙齿都要粘在一处。
“他们可是欺负了人家,爷却那么大方,人家也要压惊——”
“闭嘴!”
季良回首低沉警告。
薛忆眨了眨眼,惊恐的缩了脖子神情无措,拿一双染桃花的眸子,小心翼翼从长睫下瞅季良,轻轻咬了下唇,牙齿
在胭脂唇上印下新月样浅弯的痕迹。
季良一门心思想着快解决了眼前麻烦,暂不去管他哪根筋搭错了界。、
然而另外几人想着了别的事。
薛忆低头垂了眼帘。
天气热,漆黑的头发都收拢了用根花斑玳瑁簪束在顶上,于是便露出白皙的软玉般的一截后颈,几绺散下来的发丝
柔顺的贴在上面,曼妙纤丽的末尖儿蜿蜒着伸进缀满卷蔓花纹的领口里,妩媚地摇摆着腰肢的水蛇一样。
宫灯里出来的那些淡金朦冥的光,映在他睫毛上,映在他脖颈上,折射出斑斓迷离,然而又是美好的晕彩。
有钱老爷养几个娈宠不是希奇事,京城里也不乏倌馆,稍微有些“阅历”的,总见识过那些迥异于女人娇媚的花柳
,但面前的只一低一颦的风姿,比水莲花还要精细脆弱。
笼在那淡青绸衫里面的,不知道是怎样一具妖娆细致的胴体。
第六十章
胆中忽生了几分肝气,黑脸喉头滑动,跨前一步伸手抓住薛忆胳膊一把拖过去:“压惊酒爷收了,人大爷也要了。
”
变故发生的突然,季良没有防备,瞬息工夫只堪堪勾到薛忆另一条臂。
京城靠北,北方人通常体型生得高壮,季良在镇江府尚算得拔尖儿的,入了京就只是平常而已,而薛忆则如同一个
发育不善的少年。
大股的力轻易把他拉了去,他嘤咛着掉了折扇,身体被掼进粗糙的怀里,腥烘臊味儿一股脑地涌了满鼻子,呛得他
撇开头,一眼对上季良的看似定静无波的面容。
“刚才不是挺伶俐的,怎么现在才开始怕了?!”黑脸抬手扳他的下颌,用仿佛沙砾磨出来的手指在他细嫩皮肤上
摩挲,“瞧这水样儿的,真真是块好豆腐。”
薛忆略昂了头,拉扯时敞开的领口里,线条优美的锁骨,小半片缀了极薄汗粒的胸膛,弱光里泛着晶莹的水亮,深
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更是盛了两汪泉,摇曳多姿。
对方是谁?什么来历?一个个身上都是上等料子,虽然眼生,但那份仪态绝对不会是他说的什么乡下人——黑脸素
来自以为识人功夫一流,见官说官话见鬼说鬼话,若是青楼里那些小娇娘,没有半句正经话。
可是此刻,他却莫名其妙的莽撞起来,被薛忆柔顺地看着,又揣了兔子在怀里,咚咚跳得响亮。
只这么一怔忪,黑脸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季良瞅着空隙敛神一扯,薛忆就脱溜回来,旋了一圈躲到季良背后。
“抓得人家好疼。”
薛忆可怜兮兮揉着胳膊,声音软绵绵的,还带了几份慵倦的媚意,像羽毛搔过了黑脸心尖儿,颤颤的压抑不住的抽
缩。
“过来。”黑脸朝薛忆嚷。
“不要。”薛忆缩身在季良后面,捉迷藏般探了半张脸,婉转眼眸妖冶地瞟他。
黑脸咽了口唾沫:“爷保管能让你体会什么才叫做飘飘欲仙。”
薛忆还是那句带了鼻音的“不要”,伸手攀在季良腰际上,下巴埋在轻柔的绸缎衣料里,越过他的肩弯,眨着明亮
的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便有氤氲的水气袅袅的弥散。
季良愣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斜里挪了一步,对黑脸说:“对不起,我的人,从来不随便送。”
“哦——”黑脸挑了浓粗眉毛,“不用送了。”
他抖了抖颧骨上面的横肉:“老子今天不把他抢到手,就不配被兄弟们叫一声楼哥!”
吼完冲左右使眼色,瘦竹竿和白面皮儿齐齐撸袖子围上去。
季良在心里啐了一口。
以前埠头上见多了争斗打架,少年气盛的时候常也搅和进去,说不上行家里手,对付一般场面绰绰有余。
尽管眼下对手在身形上占了优势,但他不是个肯站在原地等着挨欺的软蛋,压抑许久的筋骨都叫嚣着慢慢沸腾。
白面皮儿抡胳膊挥来,季良伸手一抓,反掌劈上他脖子,躬着身让开瘦竹竿的拳头,顺势弯肘顶他心窝。
“哎呀,爷小心!”
薛忆晃着脑袋又像是担忧,又像是怂恿,更像是惟恐不乱。
季良厌嫌地睨他一眼,低吼道:“滚开!”
这一错神,黑脸黑拳砸到他嘴角上。
季良被撞偏了头,朝侧里蹭了半步,拿手背抹一把,浅淡一片红印在眼里。
“爷,要不要紧。”薛忆乳鸽投林般扑向季良,恐惶的捏了他的袖子要亲热地关怀。
“叫你滚开。”季良甩开他。
究竟是谁惹出祸事,才抵京不足一天便和人在大街正中斗上了,而且刚开打脸上就中了一击,居然还裂了皮。
季良越想越烦闷,一脚踢在瘦竹竿小肚子上。
黑脸果然是个出众人物,渐渐聚集的围观人群里,窃窃议论着“这个外地人要倒大霉了”,“楼哥又和人杠上了”
,“看就是旁边那个小白脸”,诸如此类。
薛忆湿润的目光幽怨的飘去那缠斗的几个人间。
看得出神。
“喂,你就这么站着?!”曲达捉住他的肩头,铜体烟袋被捏得格格响。
“唔?”薛忆扭脖子眼眉弯弯地看着他,娇艳清丽交错在那张映了蜃影的容颜上,灿烂着如同除夕夜里的缤纷烟花
。
曲达吸口气:“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争斗,满足了?”
“满足?”薛忆呵呵的笑起来,神情里却是莫名的空荡渺茫,“我当然该满足的……”
他低了头,抚平绞绕在手指上的丝绦腰带,听得白面皮儿“哎哟”一声惊叫,他顿时像从酣睡里被闹醒了,睁大了
眼,拢手在嘴边,对着街两头高喊:“官爷快来啊,恶霸欺负人了。京城当中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后,他冲进纠缠不休的几个人中间,左拉右扯。
“无耻下流的痞子,你们都给我滚开!”
他猛力的去推开瘦竹竿,拳头落在白面皮儿眼角上。
黑脸转头就见他脸上充满了刚才没有过的凌厉的神情,整张俊秀的面庞都衬出一片难抑的冷冷的肃狠。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四五个穿着巡逻兵士服装的人吆喝着挤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