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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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定要亲眼瞧瞧。真没想到,薛公子能回来,家父无一日不念叨着令尊昔日恩情——”
薛忆脸上趣味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下意识的竟去看季良。
季良眼里闪过一瞬波澜,旋即恢复平。
他展扇慢慢摇着,冷眼旁观。
“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在何处?听说好几位爷也在找您。”
薛忆低头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双老者的手,皮肤松弛干哑了,嶙峋的青色经脉从下面拱起,指节粗大,上面还有长年

劳作留下的厚茧和伤痕的痕迹。
曾经是这双手捻了各样茶叶在荷叶盏里让父亲品赏,或者端了整碟的松子糕给他“吃着玩”。
这是犬子,不成气的小子,勉强续个水擦擦桌子。
薛公子,大家都叫我斐子,你也这么叫吧。
诶,千万不要叫什么斐哥哥,小的受不起——唉,那随便公子吧。
薛公子,这个李子还没有熟不能吃,我到那边给你摘个水嫩嫩的桃子。
公子,这是我爹请来的新厨子做的茶点,可好吃了。
公子,我爹说了,薛老爷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要是不准你们住现在的大宅子了,你就搬到我们家来住。
公子,斐子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公子,你说话啊,你,哪怕哭一哭也好啊。
劝着别人,自己却哭得淅沥哗啦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茶楼掌柜了。
时间,总在回忆的时候才发觉,过得这么快。

第五十九章

“薛老爷以前待我们那么好,老夫相信以他清风高洁的为人,定是遭受小人诬陷,果然今上圣明,还薛老爷清白。


瘦老头擦拭眼角那些混了太多情绪的浑浊泪水。
“只是薛公子您——他们说您不该苟活于世,应该保了节气追随父兄——都是屁话,薛家唯一留下的香火怎么能轻

易断了?!哪怕是一时的,一时的委屈,老话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死不如赖活着,事情总会有转

机……”
“张老板。”薛忆摩挲着扇骨,啪的一格格展开,“那块匾,承蒙您还留着,不过毕竟物是人非,有些东西,该过

去的还是让它过去吧。”
“薛公子的意思,是要我们摘下那块匾?”张斐睁大了眼睛,衬着那副面相身材,跟恶狠狠山匪似的。
“不
行,绝对不行!”张老头猛力的摇头,“这可是好不容易求得的薛老爷墨宝,是咱店风水宝物。因为那事儿被逼着

摘下来后,店里生意直落谷底,自从四年前又能挂
上去,不仅不用为维持生计发愁,更是一路顺畅到如今红红火火。薛老爷以前保过我们一次,往生了仍没有忘记我

们,这份恩德,我们张家几辈子也还不清!——再
也不摘下来了,就是砍脑袋也不行!”
看这架势,薛忆无话可说,半是没有想到的显现在面前的真切的惦念,半是感喟谁说商人俱都薄情寡意。
“公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爹,我们收的那些珍茶,明儿我就亲自给公子送过去。”
“对了,斐子,快去吩咐备上最好的茶叶,还有公子爱吃的糕点。”
“好嘞——”
“不用麻烦了。”薛忆叫住要转身唤人的张斐,“我是为了些事回来,处理完了,或许还会离开。”
张老头顿时失望不已的“啊”了一声:“为什么要走呢?这儿是您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您的家。”
“不是。”薛忆温和浅淡地微笑,“你知道的,我的家早就没有了。”、
张老头自知失言,慌张地要劝解,被薛忆按抚住。
“知道这里有您这样仍旧记挂着父亲的人,他九泉之下定是欣慰,很感谢您和您全家。”说着,薛忆拱手以礼,“

这么些年,去过太多地方,见识太多世事,总归是懂得了变数无定。”
他弯着眉眼莞尔:“说是‘或许会离开’,也说不定就此长留下来,端看神佛如何安排。”
“公子——”张老头想起薛忆此前可能的种种际遇,心里便唏嘘惋叹。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忘记我们‘悠然阁’,老夫偕子永远恭候公子光临。”
“谢谢。”
天已全黑了,街上点了两溜儿的宫灯,绢纱里荧荧黄澄勾勒着脉脉消夏人流轮廓。
回客栈的路上,曲达望着走在前面对周遭指点的薛忆,禁不住叫他:“从茶楼出来,你就跟捡了大便宜的小贩一样

,浑身要乐颠了。”
“难道不值得高兴么?”薛忆回身反问,裂嘴笑得能看见白洁牙齿,“故人相逢,又是情谊深重,感觉没有白来一

场。”
他斜了眼去看季良:“还要多亏了庄主大人成全。”
薛忆躬弯脊背作个深揖,态度是无比恭敬和感激,鬓角垂了些碎发,勾在眼角眉梢,投下薄细纤巧的影子。
他面对季良,一步步后退着移动,抬起身听见曲达吐出一个“小”字,紧接着看他摆出个“心”的口型,后背就撞

在一堵热乎乎的软墙上。
勉强收住踉跄,薛忆扭头只见皮肤粗黑的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开口就怨气汹汹凶神恶煞。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
“抱歉抱歉。”薛忆站定了,手里折扇挥在鼻前,驱赶扑面而来的躁烘烘的腥臭汗液味道,脸上却挂着温温婉婉的

笑,“在下后脑勺上确实没有长眼睛。”
黑脸横眉竖眼还没说什么,旁边跟着的瘦竹竿歪嘴抢道:“别以为简单道一句歉就可以混过去!”
“除了道歉,我不是还有一句答话么。”薛忆悠闲地偏了头解释。
“小子敢狡辩。”跟在黑脸另边面皮儿白白的,上唇生得短,一说话便显出浑黄印渍且歪扭的门牙。
“非也,狡辩者,以诡机强辩之。敢问这位兄台,小弟方才哪一句是诡机,哪一句有强辩?”薛忆扬了墨裁柳眉,

无辜摊了双手,左一瞅,右一瞧,再摆出诚挚恳切,“兄台不如早些去寻个教书先生,由‘人之初,性本善’重新

来过。”
白面皮儿立刻从脖颈泛起层层红潮,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
曲达见势不太妙,在后面轻唤了声“子念”,然而薛忆充耳不闻,扇页儿拍在手心里,端是一副厚德可亲,又透着

渺渺讥诮不恭。
瘦竹竿捋了把袖子,握拳透爪,露出稻草梗似的前臂,狠狠地说:“臭小子,不要以为吃了几点墨就拽上天!全京

城谁不认识我们楼哥,敢在他面前嚣张,不想活了你!”
“啊,原来是楼哥,失敬失敬。”薛忆捏扇颔首,诚惶诚恐模样刚让那几人挺受用的得意地哼哼,转眼又换上漫不

经心,“不过,兄台说错了。”
他抬胳膊凑在鼻子底下嗅了几嗅,“在下身上只有沉兰幽芬,哪里有别的味道——哦对了,想来是总粘着一只臭虫

,久而久之,它味皆不入鼻窍。”
他有点同情地望着抖筛子的瘦竹竿和红里藏青的白面皮儿。
“你说谁是臭虫!”黑脸更黑,眯着小豆眼错牙。
“唔,我说是谁了吗?我说是个人了吗?”薛忆重摆出那种讥诮的冷笑,秀气下巴微微扬出倔傲的弧度。
“他奶奶的,城隍庙大道你不走,自寻阎王殿是不是!”
黑脸额头上青筋暴突,白面皮儿首先抡了拳头朝薛忆面门挥去。
曲达猛地抓住薛忆往一边闪,薛忆却像中了魔,带着轻慢戏笑不动。
“等等。”
薛忆只觉得臂上一紧,被拽得朝斜后里扑了两步,一道黑影飞快阻隔在他和那些人之间。
季良作个揖陪笑:“这人刚才多喝了几杯,又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下替他陪个罪,请几位爷多多包涵,不要跟

个乡下小子计较。”
白面皮儿拳头悬在半空里,回望楼哥。
“哼,起先要是这么说,爷我就当被蚊子叮了,放个屁啥事儿没有,但是现在他太岁头上动了土。”黑脸双手扯着

领子往后耸,脖侧上一道狰狞伤疤,“看你像个见过世面的,怎么处理,心里该有数。”
季良不动声色喏喏:“这是当然,撞了楼哥,是我们的不是。”他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纹银,“小小意思,请楼哥买

二两小酒压压惊。”
黑脸接过银子在手里掂量,勉为其难地蹙眉正要说话,薛忆在后面咯咯笑起来。
“我就知道,还是爷疼惜我。”他举扇虚掩了嘴鼻,拧头挨在季良脸侧,挑了一边眉媚笑如花,“可是人家哪里有

吃酒?连茶水都没喝足一盅。”
他的声音软绵绵,如同加了蜜糖,腻得牙齿都要粘在一处。
“他们可是欺负了人家,爷却那么大方,人家也要压惊——”
“闭嘴!”
季良回首低沉警告。
薛忆眨了眨眼,惊恐的缩了脖子神情无措,拿一双染桃花的眸子,小心翼翼从长睫下瞅季良,轻轻咬了下唇,牙齿

在胭脂唇上印下新月样浅弯的痕迹。
季良一门心思想着快解决了眼前麻烦,暂不去管他哪根筋搭错了界。、
然而另外几人想着了别的事。
薛忆低头垂了眼帘。
天气热,漆黑的头发都收拢了用根花斑玳瑁簪束在顶上,于是便露出白皙的软玉般的一截后颈,几绺散下来的发丝

柔顺的贴在上面,曼妙纤丽的末尖儿蜿蜒着伸进缀满卷蔓花纹的领口里,妩媚地摇摆着腰肢的水蛇一样。
宫灯里出来的那些淡金朦冥的光,映在他睫毛上,映在他脖颈上,折射出斑斓迷离,然而又是美好的晕彩。
有钱老爷养几个娈宠不是希奇事,京城里也不乏倌馆,稍微有些“阅历”的,总见识过那些迥异于女人娇媚的花柳

,但面前的只一低一颦的风姿,比水莲花还要精细脆弱。
笼在那淡青绸衫里面的,不知道是怎样一具妖娆细致的胴体。

第六十章

胆中忽生了几分肝气,黑脸喉头滑动,跨前一步伸手抓住薛忆胳膊一把拖过去:“压惊酒爷收了,人大爷也要了。


变故发生的突然,季良没有防备,瞬息工夫只堪堪勾到薛忆另一条臂。
京城靠北,北方人通常体型生得高壮,季良在镇江府尚算得拔尖儿的,入了京就只是平常而已,而薛忆则如同一个

发育不善的少年。
大股的力轻易把他拉了去,他嘤咛着掉了折扇,身体被掼进粗糙的怀里,腥烘臊味儿一股脑地涌了满鼻子,呛得他

撇开头,一眼对上季良的看似定静无波的面容。
“刚才不是挺伶俐的,怎么现在才开始怕了?!”黑脸抬手扳他的下颌,用仿佛沙砾磨出来的手指在他细嫩皮肤上

摩挲,“瞧这水样儿的,真真是块好豆腐。”
薛忆略昂了头,拉扯时敞开的领口里,线条优美的锁骨,小半片缀了极薄汗粒的胸膛,弱光里泛着晶莹的水亮,深

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里更是盛了两汪泉,摇曳多姿。
对方是谁?什么来历?一个个身上都是上等料子,虽然眼生,但那份仪态绝对不会是他说的什么乡下人——黑脸素

来自以为识人功夫一流,见官说官话见鬼说鬼话,若是青楼里那些小娇娘,没有半句正经话。
可是此刻,他却莫名其妙的莽撞起来,被薛忆柔顺地看着,又揣了兔子在怀里,咚咚跳得响亮。
只这么一怔忪,黑脸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季良瞅着空隙敛神一扯,薛忆就脱溜回来,旋了一圈躲到季良背后。
“抓得人家好疼。”
薛忆可怜兮兮揉着胳膊,声音软绵绵的,还带了几份慵倦的媚意,像羽毛搔过了黑脸心尖儿,颤颤的压抑不住的抽

缩。
“过来。”黑脸朝薛忆嚷。
“不要。”薛忆缩身在季良后面,捉迷藏般探了半张脸,婉转眼眸妖冶地瞟他。
黑脸咽了口唾沫:“爷保管能让你体会什么才叫做飘飘欲仙。”
薛忆还是那句带了鼻音的“不要”,伸手攀在季良腰际上,下巴埋在轻柔的绸缎衣料里,越过他的肩弯,眨着明亮

的似笑非笑的一双凤眼,便有氤氲的水气袅袅的弥散。
季良愣了一下,掰开他的手,斜里挪了一步,对黑脸说:“对不起,我的人,从来不随便送。”
“哦——”黑脸挑了浓粗眉毛,“不用送了。”
他抖了抖颧骨上面的横肉:“老子今天不把他抢到手,就不配被兄弟们叫一声楼哥!”
吼完冲左右使眼色,瘦竹竿和白面皮儿齐齐撸袖子围上去。
季良在心里啐了一口。
以前埠头上见多了争斗打架,少年气盛的时候常也搅和进去,说不上行家里手,对付一般场面绰绰有余。
尽管眼下对手在身形上占了优势,但他不是个肯站在原地等着挨欺的软蛋,压抑许久的筋骨都叫嚣着慢慢沸腾。
白面皮儿抡胳膊挥来,季良伸手一抓,反掌劈上他脖子,躬着身让开瘦竹竿的拳头,顺势弯肘顶他心窝。
“哎呀,爷小心!”
薛忆晃着脑袋又像是担忧,又像是怂恿,更像是惟恐不乱。
季良厌嫌地睨他一眼,低吼道:“滚开!”
这一错神,黑脸黑拳砸到他嘴角上。
季良被撞偏了头,朝侧里蹭了半步,拿手背抹一把,浅淡一片红印在眼里。
“爷,要不要紧。”薛忆乳鸽投林般扑向季良,恐惶的捏了他的袖子要亲热地关怀。
“叫你滚开。”季良甩开他。
究竟是谁惹出祸事,才抵京不足一天便和人在大街正中斗上了,而且刚开打脸上就中了一击,居然还裂了皮。
季良越想越烦闷,一脚踢在瘦竹竿小肚子上。
黑脸果然是个出众人物,渐渐聚集的围观人群里,窃窃议论着“这个外地人要倒大霉了”,“楼哥又和人杠上了”

,“看就是旁边那个小白脸”,诸如此类。
薛忆湿润的目光幽怨的飘去那缠斗的几个人间。
看得出神。
“喂,你就这么站着?!”曲达捉住他的肩头,铜体烟袋被捏得格格响。
“唔?”薛忆扭脖子眼眉弯弯地看着他,娇艳清丽交错在那张映了蜃影的容颜上,灿烂着如同除夕夜里的缤纷烟花


曲达吸口气:“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你争斗,满足了?”
“满足?”薛忆呵呵的笑起来,神情里却是莫名的空荡渺茫,“我当然该满足的……”
他低了头,抚平绞绕在手指上的丝绦腰带,听得白面皮儿“哎哟”一声惊叫,他顿时像从酣睡里被闹醒了,睁大了

眼,拢手在嘴边,对着街两头高喊:“官爷快来啊,恶霸欺负人了。京城当中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后,他冲进纠缠不休的几个人中间,左拉右扯。
“无耻下流的痞子,你们都给我滚开!”
他猛力的去推开瘦竹竿,拳头落在白面皮儿眼角上。
黑脸转头就见他脸上充满了刚才没有过的凌厉的神情,整张俊秀的面庞都衬出一片难抑的冷冷的肃狠。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四五个穿着巡逻兵士服装的人吆喝着挤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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