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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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曲达用胳膊肘搡他,“快收拾好,要上路了。”
薛忆应了声,拿布巾擦脸,边叫个伙计把水提走。
季良一直站在廊上,这时方才下来转了一圈,除了叮嘱随从几句,没有多言语。
薛忆也只是恭敬的朝他拱拱手,道了“庄主早”,就跟在曲达后面看他怎么交代那些人。
车行的速度稍微缓下来,即便如此,仍是在下午时分抵达了京城。
深朱雄伟的城门,向着两边无限延伸的青灰城墙,昂着头才能看见的高耸入云的门楼,坚实又冰冷,压得人不禁屏

住了呼吸的气势磅礴。
终于是要进去了。
有什么东西呼的一下子撞在了心口上,薛忆放下帘子咬住了指节。
泛着青白的皮肤埋没在浅胭脂的双唇里,鬓角上垂下几丝发,飘飘扬扬地迷住眼睛。
已经走到这一步,还要挣扎什么?还以为能有脱逃的机会?
你逃不掉的!
——真的么,如果真的可以逃的话……
曲达和外面的人低声说几句,然后转头对季良道:“已经在城东一家客栈包下独院,直接过去?”
“嗯,安顿好今天都早些休息。”
季良靠在软棚上,眉心蹙着两三道浅皱。
连日赶路也让他觉得疲乏,下车的时候没注意踩到石块,脚脖子一歪几乎要摔倒,恭立在旁的随从赶紧上前扶了一

把,险险稳住。
薛忆也有点恍惚,闷着头就要跳下车,发觉季良还站在车边上时已经收不回悬空出去的身子,于是砰地撞了上去。
“啊。”
“唔。”
两个人就这么着,上面一个的胸贴着下面一个的背,下面一个的手杵着再下面的地。
弄得像是投怀送抱,却投错了时机,又像是背媳妇过门,但背得激动失足。
奇奇怪怪的姿势,僵持在繁华街道的热闹客栈门口。
措手不及的随从们呆滞几弹指,被曲达吆喝了才醒悟过来,手忙脚乱拉携起庄主和薛公子。
客栈掌柜关切地从帐台后面奔出来问候,瞅眉目沉重青年掌根破皮见红,叠声唤伙计去找隔壁郎中讨伤药。
季良龇牙朝伤口上吹风,呼出来的热气对减轻那里的火辣没有丝毫功效,还是无名郎中一剂药膏清凉解痛。
薛忆站在一边垂首,胸口被红玉硌得疼,抚了抚,一场变故倒使头脑清醒了,老老实实作揖道歉。
季良拧头白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两声,大步进客栈。
预定下的院子在客栈东北面,围着中央天井几间厢房,有扇独门直通外面街道。
一株榆树贴着南厢滴水檐生长出去,张开了臂膀遮掩住大半个院落,不知道有多少雀鸟栖息在上面,日暮时候唧唧

喳喳归巢的声音甚是聒噪。
季大庄主当然是住面南正房,曲达嫌那些鸟儿吵人,薛忆提拎着细软就进了南厢。
陈设虽简单倒也齐全整洁。
他把手里东西甩在桦木床上,环视一遍,地板上都是重重叠叠树荫,摇晃着的,闪烁着的,生机盎然。
从窗户望出去,正对上季良从对面望过来。
两两相对,两两无语。
天气闷得利害,没有一丝风,门窗大敞着也感觉不到凉意。
于是薛忆开始解腰上宫绦丝带。
柔软精美的丝绦缠绕在指间,牵绊着白嫩纤长指节,顽皮地舞蹈跳跃,伸胳膊蹬腿,哗啦一下就展放了身体,温顺

地悬挂在腕间。
这么一来,水蓝的罗衫便解散了束缚,松松垮垮从肩上搭下,将淡杏的里衣半藏半露。
细细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皮肤从低垂的薄料衣领里流露出来,隐约泛着光,像用蜜脂调和过的温和的色泽,那些

微微突起的骨骼线条,被几丝漆黑的发勾了边缘。
薛忆慢慢歪着唇角笑,漂亮深邃的黑眼珠子也慢慢沉到弯起来的眼睑里面去,长睫盖了下来,颤几颤,闲适懒散的

,看着相隔一个天井两扇窗户的那个人。
仿佛能听见他陡然收紧的呼吸。
薛忆笑得更轻松曼丽,抬起手轻柔缓慢地触碰自己光滑的面颊,顺着肌肤脉络摸到颈项间,伸进微敞的领子里。
他想如同以往那样用那些摄魂勾魄的伎俩,把眼前的谁挑得颠三倒四,看谁涎着脸贴上来求半晌欢欲,或者羞着脸

掉头去赏无边风月。
然而,他只瞧见了,站在琉璃斑斓中的季良,眼里浮沉的惋怜悲慌的枝蔓。
然后,他僵了笑。
除了因为那些枝蔓,还有忽然疯狂蓬勃生长的藤条,密密匝匝缠绕的满胸满腹都是,堵在心口上,哽在喉咙里,吐

不出咽不下,刺得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战栗着。
我在干什么?
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从恢复了被遗忘的姓名的时刻起,不是决定了要疏离那十年过往,让它成为忘川彼岸那些妖媚盛放的嫣红花朵,纵

使极至灿烂,纵使鲜血淋漓,不入而今。
手指拖拖沓沓地曲缩了,顺着单薄料子抖抖地一路滑下去,胸前火炭般炽热的红玉擦着皮肤就荡进掌心里,烙得细

嫩的皮肉仿佛在哧哧的燃烧,又随着血液腐蚀了五脏六腑,钻透了心肺。
浑身汗水肆虐。
薛忆张皇地撒手,一面褪了外衫丢到凳子上,一面扯开包裹在里面找。
扇子呢?记得刚刚是随手搁在什么地方,可是,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将随身几样东西翻了个遍,又抓起外衫抖了抖,那把露草折扇始终不见踪迹。
“奇怪了……”
“吃饭了,你在干吗?”曲达站在他门口,看着一床狼籍。
“扇子,车上用过的,不见了。”
薛忆扭身坐在床前脚踏上,嘟囔着急燥地摆手扇风,拽袖子擦额上鼻尖汗水。
“咳,我还当你掉金块了呢。”曲达挨八仙桌沿儿上磕烟嘴,“吃了饭我想去街上走走,你陪我,顺便再买把。”
薛忆撩着衣襟抖风:“我现在就要。”
“喏,借给你。”曲达自己别在腰上的折扇递出去。
“不,我要我那把。”
“你这个人,都是一样用处。”
“我就要我那把!”薛忆错牙固执地推开曲达,瘪着嘴,生着无名气。
“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鬼脾气?!”
薛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觉得心里烦闷,垂了两只手绞扭。
他重而短促的呼吸,压过了回家的鸟雀的喧哗,盖过朝他走过来的人的脚步声。
“你跟我来。”
季良低沉地抛下一句,转身往外走几步,回头,看那个人没听见似的动也不动,冷了一眼,随手操过旁边陶瓷盏瞅

准了丢过去,堪堪擦着薛忆肩头摔在床褥上。
“薛公子,请——”他偏头摊手挥了挥。
薛忆方抬头,眼神恍了会儿,撑地站起来,慢悠悠跟着走出去。
两人径直进了季良的房间,薛忆看他从桌子上拿了把折扇,展开来,正面冲他晃晃。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薛忆直直盯着露草扇面。
“掉在车里,我猜就是你这个大马虎的。”季良哼笑一声,“你身边要是不跟个人,总有一天把自己也丢了。”
“多谢庄主。”薛忆稍显粗鲁的夺回自己东西,“庄主的好意提醒,在下铭感于怀,至于您的担心——薛忆可以保

证,至少这段日子不会发生。”
说罢,他拱手作个揖,离开房间。
季良在后面望着他背影,宽松衣衫笼罩的瘦削身体,下襟在空中飘飞,从一株紫茉莉上擦过的时候,就像一双蝴蝶

翅膀。
你早丢了你自己。

第五十八章

晚饭用毕,天色还亮着,曲达早说过要出去闲逛,薛忆被拉着做陪。
“贤安,你不是要等个消息?”曲达往烟袋里塞烟叶,说。
“已经不用了。”季良打开随从递过来的信笺,快速扫了一眼,答道,“他把拜帖收了,明天直接问本人更准确。


客栈伙计肩膀上搭条巾子凑过来:“三位爷想去什么地方?小的可以推荐几个绝佳之处,保管爷们称心如意。”
说着,挤眉弄眼,恰得了欲盖弥彰的内涵。
“滚一边儿去。”曲达抬起胳膊,作出一副厌烦的要揍人的架势。
小伙计没有讨到好反而撞一鼻子灰,怏怏丧气地收拾了桌面退出去。
“何必呢,他不过想得些小钱。”薛忆微笑着拉下曲达的手,“如果这个月能帮他们招揽到足够数量的客人,还可

以额外得到更多赏银,再加上客人高兴零散打赏的,恐怕比在这客栈里的正份工钱多出好几倍。”
“那他不如直接做龟公好了!”
薛忆摇摇头:“龟公在青楼里最下等,通报、上茶、打扫,什么杂事都要做,连小丫鬟也可以把他吆来喝去,哪个

男人甘心做这个。外面人看起来是身在胭脂中,艳福非浅,然而若真的被扣上个‘白相’的罪名,多的是为此丢了

性命。”(注:“白相”即不花钱与之发生XXOO的关系。)
季良啜口茶,放下的时候茶盏在茶船上碰得丁叮咚清脆的响。
“啊,庄主一定不想听这些龌龊。我记得以前夏天一到日暮街上总摆出很多小摊子买杂物,不如去看看。”
悠然阁是京城众多茶楼之一,在西市街口占据了整个角,口岸好人气旺,始业至今二十多年,素有良好口碑。
季良一行走走停停逛了几条街,身热口干,进了悠然阁面东正堂,十几张八仙桌已坐了六七成茶客,靠里说书台子

上,一位五十出头花胡子老先生挥展折扇,讲太祖在鄱阳湖与陈友谅决战一幕。
“……其时黄昏日暮,但见天上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数十万兵士刀剑交错,拼死撕杀,惨叫声哀号声令人闻

之胆寒……正是‘烈火初张照云海,赤壁楼船一扫空’!”
“几位爷,是堂下听书还是楼上雅座?”茶楼伙计堆了笑迎上来,问地热情洋溢。
季良顾盼一阵,对同行者说:“上面?”
薛忆盯着台子上方悬挂的一块匾额在出神,曲达扯了他一把。
“薛公子,问你话呢,在看什么?”
薛忆摇摇头,弯了一点唇角苦笑着:“您行行好,不要再叫我什么公子,听着真是怪别扭。”
“你这个娇少爷,要求还挺多。”曲达乜他一眼。
“是晚辈不对,晚辈错了,恳请尊长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薛忆缩脖子又躬身又作揖。
“看在你尚且懂得知错能改,就饶过这次了。”
“多谢多谢。烟伯大恩大德定当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孺子可教。”曲达晃着头,拿烟袋敲一下薛忆肩头。
季良看他们两个几眼,没人答他的征询,扁嘴往楼上走。
“那个,嗯,子念,上去了。”曲达说着跟在后面。
薛忆走在雕花栏的楼梯上,又偏头望了望那匾额上“浮生闲情”几个字,落款处一方篆刻泥印:谦夫。
季良挑了临窗一张桌,伙计用搭胳膊上的巾子扫了扫凳子,问:“爷们想用什么茶?”
“顾渚紫笋。”
没待季良开口,薛忆抢了话头,说完觉得不妥,解释道:“茶楼老板在长兴有自己的茶场,品质工艺都算上乘。”
季良不动声色瞥他一眼,转去示意伙计照着办。
楼下说书先生讲到陈友谅手下左右金吾将军带领大批将领投降了太祖,陷入众叛亲离的绝望境地。
隔壁小间里隐约传出婉转曲调,一个极年轻的姑娘唱着“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

得情怀似昔时”,如黄莺出谷,空灵婉转。(注:此处词为李清照之《偶成》)
薛忆缓缓摇着手里折扇,侧脸望外面层叠乌瓦,流动明灭夕阳。
街上人声起落,小贩在卖力吆喝,顾客在挑三拣四。小孩子哭闹着要果子,老头子叹气唠叨当年如何如何。也有故

交偶遇惊异地打招呼,也有几个妇人议论他家长短。
有点嘈杂,却不觉得聒噪的程度。
被太阳烤了一天的京城,在这个时候散发出浓燥而安和的气息,轻巧的风穿梭而过,染着莺莺燕燕的浮香。
伙计噔噔又上楼来,手脚麻利地放下三盏茶,配了四样果点。
“爷们,请慢用。”
曲达揭茶碗盖子瞧了眼,水澈茶翠,袅袅醇芬随着雾气腾越。
确是好茶。
“以前常来?”他问薛忆。
“唔,有过几次。” ?Acheron整理合集? http://death19.com
果点里有道松子糕,都切划成刚刚一口大小,白瓷碟子边儿上放了几支细短竹签,薛忆捏了支戳在一块糕点上送进

嘴里慢慢尝味道。
似乎,没有什么改变。
季良剥了粒花生,眼角余光里瞟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扭头要看个仔细,那个人却倏的消失,然后听见很乱的下楼

的声音,于是嚼着花生说:“照我看来,你和这家店的渊源可不只几次那么简单。”
薛忆收了扇握在手里转圈。
“有渊源的不是我。”顿了片刻,续道,“是父亲。”
“哦?”季良扬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薛忆脸上印着温吞斑斓的光,平静地定神注视着桌面上平滑弯曲的纹路,好像要研究每一个转折如何构建,口腔里

是松子糕残余的甜腻,舌头迟缓地在上排牙齿内侧擦过去,一颗一颗的移到最后。
“那年,茶楼老板被诬以次充好,得罪了某位大人,父亲出面才没有落得被查封的下场,自那以后,他将父亲奉为

上宾,每年新茶一到立刻择选佳品送入府里,父亲总推道不妥才作罢,只请父亲常来品鲜。”
残阳已经完全降落,缤纷霞光满天,似香氛缭绕的绢缎水袖,长长的飘舞着流转着,妖娆地扯了令人目眩的华彩,

然从外面闯进来一些急切的声音,楼梯被踩得咚咚咚好一阵响,然后雅间门口就出现了几个陌生的面孔,当头是个

三十出头的壮实汉子,浓眉大眼,方方正正一张
脸,跟在他后面的花甲老头却很瘦削,面颊没有两钱肉,尖下巴,看起来有个刻薄性子,用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十

足奸商模样,然而细窄的眼睛里透露着热切的期
盼。
“请问。”瘦老头先朝季良拱手作个揖,再转向他对面,“这位可是薛忆薛公子?”
薛忆诧异地站起来,端详着来人半晌:“在下正是,不知这位老先生——”
“果真是薛公子?!”
雅间的门本就不大,一时间并挤了几个人在外面,尤其狭窄了,壮实汉子把正位让给瘦老头,自己半边身子便被隔

门遮掩,此刻扒在门框上的手抓紧了,明显很激动。
被几道灼灼目光注视着,薛忆突然很想笑。
多像以前见过的,养在外面金屋藏娇的宠幸被发现了,人老珠黄的正妻寻上门来质问,旁边的那个,可以算是嫡子

长孙么——
但这气氛下若是真的笑出来,会不会横尸几具?
想着,他举袂掩唇咳一声,勉强忍住了。
“薛公子,您终于回来了啊!”瘦老头挣脱扶持,以跌撞的危险姿势冲到薛忆面前,捉住他的袖老泪纵横,“老夫

等了十年,盼了十年,终于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公子一面,此生无憾了!”
壮实汉子一面快步跟上来托住老头胳膊,一面同样难抑感慨地解释说:“刚才在柜上看您觉得有点像,家父过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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