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良 中——小三儿
小三儿  发于:2011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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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仁笑得柔涩:“是啊,我现在会的,也只是这些。”
季良揪下一根枝条捻撮。
“十年,可以天子轮换,朝臣更替,沉冤昭雪,更何况是世上最难测的人心。我不认为依靠着不能实在掌握的东西

可以增添几许胜算。”
“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抓紧每根稻草了,不是吗?”
“你——”季良凌切地看着他,“究竟是谁?”
“以韶华庄的力量,不是早就探得一清二楚了。那次酒楼里偶遇沈公子,他提醒我的话一说,庄主立刻就猜到他身

份,还舍身成仁地演出一场活春色,果然是让在下感激不尽,之前之后多少委屈忍耐,做出那一番柔情蜜意。今日

庄主有难,说什么再也该竭尽全力,以作报答。”
花枝揉得零散,浸了满手的涩涩味道。
“第一次在议事堂里见你,便知你聪明,既然早看透,为什么甘愿发展到今天?”
“庄
主应该了解在下如何进了韶华庄。有句话这世上我不说,活人里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他顿了顿,“你我议事堂

之上不是初次见面。三年前隆冬,新年那天,你踩
了高凳攀折梅树上层花枝,他坐在你侧面退怡轩罗幔后,对我说,‘贤安心高志远,才干出众,日后定会陷入不复

境地,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你要助他。’”
季良散开了手指,零碎的枝叶残渣扑到黑暗泥地上。
“他于我有救命之恩,何况,庄主一表人才,近之可亲可爱,在下甘愿沉湎其中。”
兰苑里,书影和思月沏好了茶,见仁喝了几口,洗漱后坐在条案旁,散了发,握一把三寸檀木梳,由尾及顶,一绺

绺梳理。
“公子,歇了吧。”
书影压了外间烛火。
见仁看了眼手里哑润的木梳,丢开,一边走向床,一边用丝绦把头发松松系在颈后。
书影为他放下一半的床幔,理顺了镶锦边的线条,踯躅着说道:“公子有心事,书影帮不了,但憋着一个人烦恼也

没有用。”
见仁一手拖着薄被,坐在床褥上看着他。
相伴了五年的熟悉的脸,从当初少年稚气,渐渐渗透上成年人的硬朗轮廓。
“犹记初见你时,泼了我一脸茶水。”
见仁回忆到那时情景,禁不住微微发笑。
书影腾地耳根子就烧起来。
“现在却会说安慰的话,是长大了。”
他伸出手在书影颊上捏了一把,半是郑重半是玩乐的说:“要对思月好,她毕竟是女孩子,虽然爱逞强——真不知

道你会生养出个什么样儿的小子来。”
“公子!”书影这会儿是连脖子都红通通的,抢起被子抖落开。
“晚上醒来若渴了叫我,煨着热茶。咳,你要是没人照顾可该怎么办?!”
“唔——都是被你们惯坏的,以前啊……”
他不愿意听他讲以前,他只认得眼前的这个他的公子。
于是书影急冲冲打断他,不由分说地把被子一直拉到他下巴底下,再放下了另一半床幔。
“已经很晚了,快睡快睡。”
立刻就全暗了。
见仁听着他到桌边,似是压了烛花,然后轻手轻脚出去,带上门,走远。
周身陷在一团黑暗中,静悄悄没有丁点儿声响,闭上眼数呼吸,世界上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浑浑噩噩。

第五十三章

晴朗的夜晚,有月光,很皎洁,大街小巷那些开阔的地方都被照得亮堂堂,似乎一切也应该明朗。
他却看见远远的淡星,零零散散站在另一边嘲笑。
身上无处不在疼痛,和着心里隐约的凉,他像只被遗弃的狗,蜷缩在高墙阴影里。
当家大老爷刚一蹬脚,持宠娇纵的男幸就被驱出大门,再被早怀恨的人逮着机会践踏几脚。
真符合大户人家的一贯作风啊。
他犹自牵着嘴角,想要扯出一个讥诮。
裂伤就叫嚣起来。
那个人此时打着呵欠,摇摇晃晃,绊在他身上。
扭头过来正要大骂,他从肿起来的眼皮下面柔和地看着他。
于是怒意呼的就消失,然后,他小心抱起他,带他回了他的家。
后来他说——
你的眼神和她很像,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时候,漫不经心,明明身在红尘里,却看远了悲喜的清远。
他抚着他一头流水泻泉的青丝。
但是你不是她。我亲自扶棺入的墓,看着层层泥土把她掩盖。我不会给这个家族增添继承人,因为他们把她带进我

的生活却让我不能拥有她,甚至逼迫着我在她面前娶个陌生人。
那个女人是个疯子,默不作声地去上吊去割腕,一天一天的哭,指责我的薄情寡意,嘲笑我为镜花水月拒绝温香软

玉。她和别的人珠胎暗结,最后死在产中,自以为完成了对我的严厉惩罚。
我甚至不记得她的长相,她的生死,她孩子的生死,和庄里那些我一辈子都不知道存在过的仆从的生死,有什么分

别?
然而,慎是多喜欢小孩子,她看着婴儿皱巴巴一张脸,笑得笼了一层温润绵和,柔得石头都要融化了。
阿柯渐渐长大,她给她梳小辫子,裁小衫子,带着她在园子里扑蝶弄花,教导她进退,放任她天性。
有时我会想,阿柯本该是她的孩子。
应该是我们的孩子。
他靠在他的胸口上,呼吸着从衣襟上散发出来的,沐浴后清爽的香气。
那是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
她沏了茶,在花厅里等着我们。
她搂着阿柯,怂恿她把石头丢到我身旁的池塘里,看我被溅了半身的水忙不迭跳脚而大笑。
有一天,她给阿柯剥橘子时对我说,韶华庄应该有位少爷,阿柯有个弟弟也会高兴。
我不知道是不是族里有人告诫了她什么,但是我答应我会依了她的话。
只是,会用让那些老头子气结的方式。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会听从,然而我同样不会破了自己的誓言。
后来我找到贤安,和我和她都不同,他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许,私心里我是想借由他得到某种补偿。
他缺的只是机会,我能给。
可惜她没有等到贤安进庄的那一天。
他把手臂收得紧了些,箍在他的腰上,埋头闷着鼻息,呼出的热热的气,全都烙在白而嫩的肌肤上。
为什么你会不介意做别人的替身?即便确实能保证你衣食无忧。
我身无长物,唯一所求不过是衣食无忧,何况三年五年,我总会去的,在那之前,我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舒

稳。
他躺在松软榻上,换了舒服的姿势,满足地嘤咛。
你真像只要吃饱喝足就咕噜咕噜叫着讨人欢喜的懒猫。
是啊,我就是庄主的一只猫,不求奢侈糜华。所以,不准欺负小动物,要疼爱要呵护,我就会永远安安顺顺蜷在庄

主脚下面,直到停止呼吸的那天。
不,你要保证不会在我之前死掉,我不能再忍受拥有那样神情的人在我眼前落土。
我保证,至少等到新庄主平安度过大劫。
不会等太久,他年少气盛,心里只有火焰,不懂得树大招风盛极必衰的道理。我有意疏远两江总商,已经让他按捺

不住,再过两三年羽翼丰满,必定铲除障碍主持大局。我累了,无可挽回,我相信你不仅会能保全自己,还能在最

短时间里让他接纳你,至少使他没有赶走你的借口。
你对我真是放心啊。
他握住他嫩滑的下颌,微微上抬,顺着他好看的颈线摩挲。
你那个儒雅天下的父亲,总教导过你“君子诚信”。那帮老家伙使了那么大力气都劝不回你,因为你放不下心障,

但他会改变你,让你心甘情愿地回去。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见仁猛地睁开眼,顶上幔帐幽深,像不知深浅的山洞,张开了大口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用黑暗恐惧一点点撕裂它

们的身体,冰凉它们的血液。
胸口憋得隐隐疼痛,见仁撑起身歪在床头喘气。
时间当然还没有到,当年医圣的话犹字字在耳。
只不过最近有的时候,睡着睡着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生生的闷醒。
伸手在枕下摸索,触到熟悉的细瓷瓶子,从里面倒出药丸咽下。
渐渐的缓过气来。
胸膛里空荡荡的一阵涣散。
闲手撩开床幔,外面有透彻如水的月光,漫漫穿过窗棂,在地上画出斑驳缭乱,戚戚切切地破碎着纠葛。
见仁下床趿双软缎鞋,拖过架子上外衫,开了门。
细小的欢快的虫鸣,不知苦痛的断断续续,为着短暂的生命歌咏。
树影婆娑,草薰风暖里摇曳数不清的婉折曲复。
兰敲墨苔韵,年华一瞬,飞花犹若梦。
他在园里伫立了会儿,轻轻拨开门闩,沿青板小道踱步。
隔壁小院里沉静,繁密簇叶间露出飞檐一角,尖锐孤傲地刺进深远苍穹。
忽又想起了极冷的那一天,他罩了猩红大氅,一头黑发用琥珀发带束着,缀了块银丝缠簇的精巧簪饰。微昂的脸映

着香冷红梅的影子,眼里有纯粹的蓝的天白的云,握剪刀的手修长有力,只喀嚓一下,就断了孤芳一枝,顺手递给

下面小厮,偏了头和他们明快的欢笑。
新年的喜气、恣意的年华,都在他身上无穷无尽地流淌。
让人觉得,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人,拥有才貌,拥有前程,拥有自己。
连未来可能的危机都有人早早定下了挽救。
他,可以笑得爽畅,可以恨得决绝,可以在自己的命运里驰骋,不需要顾及谁,不需要因为谁折翼长空。
为什么他可以这样?
那个男人说——因为他有无限可能性,我想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男人说这话时,捏着他“小慎”的手,拇指在细滑皮肤上慢慢划着圈,麻麻酥酥的。
突然间,被抚摩的人有点忌妒。
为了他口中的宠溺不是冲着自己,为了自己已经失去而且再不可能寻回的,每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东西。
眼里像扎进了粗砺的石粒,疼得不可抑制。
怎么哭了?
我会守约,因为我想保护我永远不可能拥有,而他生来就抛不去的东西。
见仁觉得浑身都酸涩,裹紧了外衫曲腿蹲下去,半边身子掩在石榴枝蔓蔓影子里。
些微露水沾了草叶,带着珍珠似的润彩,然而一旦碰上去,就悄无声息地滚落,湮灭在混沌浊夜里。
吱啦轻微门响。
玄色的院门从里被拉开一道缝,先有一个男人探头出来左右张望,然后缝隙被拉大,男人走出来,侧着身向里伸出

手,便有个绮罗罩体的婀娜女人,摇摆着弱柳腰肢,款款而出。
绣线在她身体上绽放着微暝的碎光,娇翠媚红,钗钿如嫩萼。
男人殷情地为她拉好斗篷,本就瞧不清的面目被纱帽一遮,更加云遮舞绕。
女人渐渐远去,见仁埋头抱着膝,脚一软坐在凉软的泥地上,呼吸着身体里薄稀的气息。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片刻,他听见脚步声停在身畔。
“你在干什么?不觉得屁股下面冷么?……快起来,下露水了,你身子经不住湿寒……你聋了,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
来人有点急噪,声音便略略提高了。
又过了小半晌,伸手来拉人。
见仁朝着反方向挣扎几下。
那个人弯腰抓住他胳膊往上提:“耍什么别扭,当真要我把你拖回去?”
见仁突然展肩站起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笼在清冷的月光底下。
他一言不发,扭头往兰苑走。
季良手还停在他臂上,被他这一动,来不及收回,外衫就剥落在他手里。
一层单薄的亵衣,松松挂在见仁身上,只觉得恍若翩然乘风,透出一股子孤寂空灵。
系发的丝绦不知道落在了何处,满头鸦发无所束缚地展扬披散开。
见仁脚步很快,须臾就进了兰苑,在背后扣上门扉。
季良提着衫子紧跟到门外,差点撞破鼻子。
他无奈转眼看看,拍两下门板,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
见仁只是用背抵着门,没有落闩,感觉外边的人放弃推拍,懈了力气滑坐。
“我知道你在后面,而且又坐地上了,是不是?明明受不了寒气,偏不自重。”
季良口气里掺和着责备愠怒。
见仁仍不答话。
季良手指勾在门环上,摩挲光滑的金属表面。
“她
是意安酒楼的老板,丈夫往生了好几年,一个女人家把生意打理得红红火火,城里谁不知道郑氏涓姨的名号。和涓

姨谈生意做交情当然最好是在青天白日底下繁华街
肆上,但要从工部陈大人的妻妹嘴里探消息就不能那么的正大光明。姐姐邀了她来赏花,我就借用间隙。她平日里

要不端庄高洁,要不绵里藏针,今天又喜欢起秉烛
夜谈——女人真是难捉摸。”
季良意义不明的叹息一声,想不起为什么要赶上来解释。
默然了一会儿,又轻轻拍门道:“你的外衫,还要么?”
只听见了“吱”的微响,门板竟然动了,再推,轻而易举敞开几寸。
季良拿眼扫了一周,哪儿还有人在?
再往远处张望,只见着夜色里有亵衣身影拐了完,进了房,无声掩门。
他摸摸鼻子,回瞧这一路,像中了蛊一样,不禁觉得好笑,也真的笑起来。

第五十四章

“咦,难道我昨晚忘记闩门?”
早晨书影打着呵欠走到院门口,看着被风吹出缝隙的门板,嘴维持着张开的弧度僵立了好半会儿,却依旧怎么也想

不起来为什么犯了这么大一个疏忽。
“诶,昨天拿出来放这儿的外衫呢?”
思月轻手轻脚端了水进屋,回眼看见衣架上空出一处,歪头上下找寻了好一会儿。
见仁揉着迷蒙的眼,意识还悬在半梦半醒间,完全没有察觉身边那两个年少侍从的烦恼疑惑。
用过早饭,书影拧了布巾给见仁擦手,一边说:“公子昨晚又出去了?”
话音未落,外面有人唤思月,丫头应声出去,听得她和谁低语几句,回屋时手里正捧着刚刚离奇消失的外衫。
她看看外衫,奇怪的问:“公子的衣服,怎么会从庄主那儿回来?”
在四只眼探询的注视下,见仁方忆起昨晚那段恍惚,他讪讪的干笑两下,顾左右而言它:“你们把带来的东西都收

拾收拾,大概过几天就要离开。”
“不是说要端午后吗?”书影把布巾浸在水盆里说。
“因为有些事,庄主改了主意。”
“呃,回去的时候不会走水路了吧?”
见仁看着书影脸上忐忑,抿口茶:“谁知道呢?”
他承认自己有的时候喜欢看别人露出的为难困扰的神情。
但是,谁没有几个特殊爱好呢。
下午太阳刚偏过翠纱窗最上面一根横木,见仁懒洋洋歪躺在软榻上,望青砖白石砌的台子,托着一排妖娆的兰草,

哪怕是顶着骄阳也减不去半分清丽。
细而长的墨绿叶面,向四下里反耀白花花的光,像是残余的春花痕迹,左一瓣右一片,闲依粉墙,飞坠琼染。
翡翠嘴的烟袋在门上吭吭敲几响,书影从箱子里抬眼看了看,忙起身。
见仁同一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很久,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想着什么,直到烟袋敲在了头上,才惊恍地低低叫了一声疼


“决定要去了?”
曲达拍拍见仁的腿,示意他挪开让个位置,然后坐在空出来的地方。
见仁盘折了腿直起上身,垂下的袖袂盖在白皙手背上。
“为什么听起来,烟伯不太高兴的样子?”他盯着曲达下襟深蓝底上隐隐凹凸的纹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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