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记忆 下——苇间风
苇间风  发于:2011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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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迪特里希训练他成为一个替身兼杀手以来,路西法记得自己已夺去了不下二十条人命。但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在心灵上产生过谓之惶恐和不安的波动。即使第一次杀人,当时因为知道迪特里希就在附近看着,所以将剑刺入被害者的胸膛时,他甚至还相当地兴奋。那时不存在恐惧这种情感,因为在路西法的世界里唯一让他恐惧的只有迪特里希的离弃。只要那个黑发男子呆在自己可以触摸的地方,和自己一道呼吸,那么整个世界灭亡了也无所谓。

不过今天,在杀死那个同样引不起自己丝毫兴趣的雅克时,看见那个突然出现的红发青年痛苦到绝望的脸,路西法脑中被压得很深的阴影突然象被人拽了一下,一下子翻腾了上来。有那么一瞬间,无数模糊的碎片在脑海中闪现,想要努力抓住,却又突兀地飞散碎裂,除了残留到现在的针尖一样的刺痛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究竟想起了什么呢?路西法将另一条伸直的腿屈了起来,以双臂环抱膝盖的姿势继续蹲伏在墙角。

我的记忆里应该没有萨兰·德·奈穆尔的影子,如果有的话,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该有所反应……那么还是他当时那凄绝的表情让我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吧,而且看见他那副表情,不知怎的,我会同时想到我冒名的那个家伙。那一刻,就好像我真的变成了他一样,被深爱的人责备、憎恨甚至厌弃的痛苦也一股脑地在我的胸口涌动……好奇怪的感觉……

混乱的思绪在吱呀作响的门推开的同时被打断了,反射性抬起头来的路西法看向了靠在门边的黑色剪影。

“路西安已经下狱了。”迪特里希的声音平淡得好像在谈论天气。

“怎么会?”有些意外的路西法本能地追问。

“因为他承认是他杀了雅克。”黑色的人影好像在笑一样地耸动着肩膀,“我以为我很了解他,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和以往一样无法把握他。路西安进了监狱,太后和国王的魔爪迫不及待地伸了出来,这是我预谋好了的,可是只有一点出了错,那就是他心甘情愿地自己走进了地狱。”

迪特里希掩饰在自嘲里的苦痛路西法敏锐地捕捉到了,只不过现在的他心底有着近乎相同的苦涩,而不是嫉妒。

“……想见见他吗?”停了好一会儿,迪特里希淡淡地开口道。

路西法直直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我想你和他除了是彼此的镜子外,也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留下意义不明的话后,迪特里希突兀地离去。

布罗瓦堡南面五里处有一座灰色的军事要塞似的古旧城堡——阿斯泰堡,这里就是关押路西安的王家监狱。据传有不下十数位的贵族在这里丧命,其中包括一位王后、两位王子。

路西安被关押的当天深夜,确切地说是次日的凌晨两点,一个持有国王御令的蒙面人来到了阿斯泰堡。

仔细检查了御令的守卫长没有多问就放那人进去了,这倒不是他疏于值守,而是因为陪伴此人来的另一人是大名鼎鼎的艾佩尔农伯爵。有国王的第一号宠臣陪同,其人的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陪同而来的艾佩尔农并没有随蒙面人进去,而是留在了守卫室,对于被迪特里希要挟而带来的这个人是谁,他也一点都不清楚,所以内心的惶恐远胜过守卫。但为了不让守卫发觉异样,他不得不强直镇定与守卫东拉西扯地闲聊。

脸上覆盖着完全遮住面容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具,路西法近乎无声地穿过昏暗的过道,两边石壁上摇晃的火把把他的影子拖长变形,如同鬼魅一般。拐过几道弯后,他终于看见了最深处用厚达两指的铁门紧锁着的石室。石室旁另有一个房间,门正开着,坐在里面的拷问官看见路西法的出现,立即站了起来。路西法按照迪特里希的吩咐向他亮出了手中的十字架,一看见那个诡异的装饰有两条蛇缠绕的十字架,拷问官立即躬身行了一礼,并迅速离开。

扭转拷问官留下的钥匙,沉重的锁发出当的一声弹开了,在门的后面,被迪特里希称之为自己的镜子的那个人就在里面等候着。不知道接下来的见面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冲击,路西法突然畏缩了起来,这是相隔不到一天后,他第二次感到莫名的恐惧。

推开冰冷沉重的门,里面微弱的油灯射过来的光和路西法手中的烛台发出的光交织在了一起,瞬间的视力障碍让路西法谨慎地站住了脚,他眨了眨眼,迅速搜索到了高高的铁窗下背墙而坐的身影。

来这里之前,路西法就知道拷问官是迪特里希的棋子,所以太后严酷的命令并不会得到执行。但第一眼看到这个毫无生气地瞪视着自己的面孔时,路西法还是大吃了一惊,甚至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迪特里希也控制不住的状况。因为眼前这个和自己好似复制一样的人全身都流淌着让人心惊的濒临崩溃的苦痛,那双曾令自己也羡慕的充满旺盛的生命力的眼睛,那坚毅隐含于内的绝美的面孔,现在却只残留着似一击即碎的幻象般的虚壳。

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可以让这个有如战神一样的人崩溃至此?路西法惊诧的同时,也像感同身受一样掠过麻痹心脏般的恶寒。

是因为被最爱的人误会而至此吗?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不顾一切地拼尽全力去证实自己的无辜,像他这样坚强的人不可能做出和我相反的选择。可是他却这样做了,以放弃一切的方式放弃了……这是为什么?!

“你是谁?”像半个死人一样瞪着他的路西安突然开口道,沙哑失润的嗓音里带着不确定的颤鸣。

路西法慢慢走了过去,在距离对方一米处停了下来。

“我也想知道我是谁。”沉默片刻后他本能地说出了奇怪之极的话。可听到他话的人却露出了并非奇怪的表情,像觉悟了一般的凄然的笑。

“我想我们见过,我也听过你的声音,在竞技场那个差点打败我的人就是你吧?”

“是的。”

“……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也知道他的目的。那些我都不关心,我只想看看你的脸,看看你的样子,想知道你是不是我在意的那个人。”

一边说一边直起身,路西安将平视的目光投向了沉默的路西法,那种又渴望又痛楚的眼神深深地刺激了路西法,一时间他动也不动地僵立着。大概是心情过于急切,不见他动弹的路西安颤抖着手伸向了路西法的面具。本能地想要闪开的路西法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几乎就在面具揭下来的同时,他听到了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而对方同样频率的心跳也传入了他的耳膜。

“……奥利维……”

漂浮于空气的虚无的叹息从带着忧伤与甜蜜的唇中泄露出来,与此同时,由这个好像解开咒符一样的声音形成的开启路西法黑暗记忆的利剑闪电般地穿透了他的脑海。

“……奥利维……我的名字?”路西法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中的烛台从脱力的手中摔下,碎裂的烛火在黑暗中仓惶地闪烁。

“是啊,我最爱的哥哥,奥利维,我怎么会那样迟钝呢?”变得模糊了的面影充满了让路西法心痛的温柔凄绝的笑,那一模一样的面孔在同样有力的手臂紧搂住自己的同时也不顾一切地贴了上来。

“我的哥哥,我最爱的哥哥……”

在他疯了似的拥抱中石化的路西法没有回应对方一点情感,确切地说,他甚至想要以同样疯狂的方式推开对方,逃出去,逃回迪特里希为他营造的世界,那个绝谈不上完美、甚至充满了苦痛的世界。因为他本能地感到迅速打开的那个过去的世界充满了更多的绝望。

“不!不!不!”路西法拼了命一样地从路西安的手臂间挣脱出来,他甚至逃避了对方绝望的眼神的期盼,以惊人的速度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跑过长长的过道时,他混乱的脑子有了一丝清醒。

“不能让人看见我的脸,不然的话我就逃不出去了。”

他抓起斗篷的下摆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奥利维,哥哥……”

颓然倒地的路西安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被刚刚相认的哥哥推开时的那种绝望撕裂了他的头脑、他的身体、他最后的心防。许久许久以前一些他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封印很深的记忆开始如恶魔般地涌了出来,因为这记忆比什么都令人绝望,所以连自制力超绝的他也无法抵挡地瘫了下来。

有关过往的记忆,路西安总是只能从十岁开始精确记起,以往的大多来源于玛茜和堂兄告诉自己的。对于奥利维虽然记忆深刻,但他是怎么死的却始终记不起来,而玛茜与堂兄也似乎在隐瞒着什么似的含糊其词地告诉他奥利维是得病死的。这个答案路西安心中总有疑惑,但因为脑子只要一细究就会痛得不行,所以渐渐地他也认可了这个答案。可是当迪特里希作为钥匙派来的路西法出现在眼前时,所有的迷雾,包括他自以为可以精确记忆的十岁以后的事居然存在着巨大的扭曲的事全部都还原了,他也因此彻底地被击倒了。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原来这一天里折磨我的幻觉才是真实的……

灵魂被撕裂的路西安堕入了过往的深渊。

第三十四章 噩梦

童年时的维朗德里堡有过欢笑也有过最昏暗的时光。

那时路西安刚满十岁,姐姐玛茜因医生怀疑得了致命的肺结核而独自在二十里以外的另一所庄园休养,家里唯一像守护天使一样保护着自己、一起相互支撑着抗拒盘踞在家中的恶魔的就只有孪生哥哥奥利维。

所谓恶魔是指这一年突然住到家里来的神秘女人。仆人们都说那是老爷的情妇,但从父亲对她又敬又畏、又疼爱的眼神来看,“情妇”这个词又嫌轻薄了。

路西安和奥利维都没有看见过她的脸,那个女人长年都戴着只露出眼洞的天鹅绒面具,披着连头发也藏起来的斗篷,深黑色,仿佛吸去了所有的光芒。

女人住在隔了一个小花园的独立的阁楼里,带着仿佛她影子的阴沉的女仆。两个人每天傍晚会去路西安父亲的房间,为他送去女人亲手做的晚膳。女人呆在父亲房间的时间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在此期间,她的女仆守在门外,像猎犬一样警惕着周围。

路西安和奥利维有一次在晚饭时去找过父亲。或许是出于本能的不安,他们试图硬闯入女仆守候的房间,但目光凶狠、臂力不俗的女仆强行把两个孩子挡在了门外。

听到外面的吵闹,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俯视两兄弟的眼睛里刹那间有莫名的温暖溢出。可没等迷惑的兄弟俩看清楚,女人已快步离开,留下敞开的门里父亲一脸艰涩地呆坐着。

感到事情越来越蹊跷的兄弟俩追问过父亲,甚至求他把那个奇怪的女人赶出去。可父亲每次都摇头。

“你们不懂,你们不懂……”父亲忧伤地喃喃道;“我希望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永远。”

父亲的坚持让真相之门紧闭。眼见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父亲在三十不到的年龄就白了大半的头发,连家中最迟钝的仆从都开始议论那女人一定是恶魔的化身,她一定是为了索取主人的性命而来。恐惧已经不是两个敏感的孩子才有的了,家里到处都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再也无法容受下去的兄弟俩商议是不是找亲戚来帮忙。

“不管怎么,我想再偷偷溜进父亲的房间看看那个女人对父亲做了什么。如果亲戚们来了,以父亲那样的态度,他很可能反说什么事也没有地赶别人走。我们总要有些证据才行。”

向来以哥哥自居所以处处都要考虑周全的奥利维提出了这样的提议。路西安马上表示赞同,并表示自己也要一同去,但被哥哥拒绝了。

“今天晚上你就在父亲的阳台下等我就是了,我完事后会从那里的藤蔓上爬下来的。”

身为好动的男孩子的他们经常在城堡的墙上跳来跳去,抓住结实的藤蔓爬墙更是小事一桩,所以不懂得危险为何物的他们并不知道不可欲知的灾难即将来临。

奥利维在女人来之前就进了父亲的房间,那时父亲也没有回屋,于是他就在阳台上向等在下面的路西安小声说,他要去父亲房间的衣橱里躲着,这样会看得更清楚。兄弟俩刚刚交谈完,就远远地看见了从花园小径上先行走来的女仆。奥利维立即进了屋,路西安也小心地躲进了阳台下的花丛中。在他前面有一个通往外面河流的水渠,以往两兄弟经常驾着小船在上面玩耍。

路西安等了大约十五分钟,突然从上面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中间夹杂着奥利维的怒吼和尖叫。路西安惊惶地从花丛中跳了出来,他想也不想抓住垂下来的藤蔓想要爬上去帮哥哥一把。也就在他爬了一半的距离,上面阳台的门突然打开,路西安刚刚仰起头,就无比惊愕地看见被女仆反扭住胳膊推出阳台的奥利维跌下来的身影。两个孩子交错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对方崩溃的神情却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奥利维!——”

从近十米的高处摔下去的奥利维在水渠上炸开了一个激烈的水花。混乱到极点的路西安呆了大约十几秒的样子,发觉哥哥的身子并没有浮起来,他慌乱地沿着藤蔓往下滑。就在这时,头顶的藤蔓发出了咯吱的断裂声,带着疯狂的憎恨的女仆的脸在她手中的利刃的映衬下格外恐怖。

“去死吧!吉斯家的杂种!恶魔的血统永远消失了才好呢!”

这是路西安摔下去时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因为接下来他因头部撞到了地面而昏了过去。

长达一个多月,路西安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他清醒的时候很少,更多是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沉睡。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一个半月后,昏睡中的路西安听到了女人压抑的哭泣,那声音像极细的针扎了他一下,一下子唤醒了他近乎休眠的脑神经。从那一刻起,路西安渐渐远离了死神的威胁,但唤醒他的哭泣的女人他始终没有看见,因为当他清醒到可以睁开眼重新观察这个世界时,身边只有苍老到好像随时会倒下去的父亲。

“你醒了呀,我的孩子……”父亲的狂喜中有压抑不住的自责和痛苦。

“……奥利维,奥利维呢?”路西安最想知道的还是哥哥的消息。可父亲陡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的脸让他意识到了他不能接受的悲剧。受不了这苦痛的打击,路西安又一次昏厥过去。但这一次是短暂的,一天后再度醒来的他对于只想把真相埋藏、甚至连儿子的性命失去了也不愿意制裁那个女人的父亲彻底失望了。稚嫩的他一下子长大了不少,背负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仇恨成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我要为你报仇,奥利维!不管你的灵魂现在何方,请一定要保佑我手刃那个恶魔和她的帮凶!

向死去的哥哥发下誓言,路西安开始积极地锻炼身体,并默默地观察起那两主仆的行踪,思考如何在她们分开时一一杀死她们。此时他完全没有了罪恶感,只有高涨的为兄长报仇的决心。

很快他发现长久形影不离的两人其实也有分开的时候,那个时候就是傍晚前,神秘的蒙面女人会独自一人去水渠边徘徊,在那里呆上一个小时。那时她的女仆留在阁楼,直至给父亲送晚膳的时间到来,才会提着食物篮子来和她会合。

在女人独自在水渠边发呆时将她推下去淹死当然是最简便的策略。可以想到父亲很可能出现救了她,路西安就觉得还是先解决掉直接杀死奥利维的女仆要妥当些,而且他很想弄清楚女仆准备的食物里是否真如他和哥哥猜想的那样有毒。

路西安在一个黄昏潜入了阁楼。他意外地听到了两个女人的争吵,好像是女仆在责备自己的主人做事犹豫不决,让本该早已完成的事拖至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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