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恐惧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力量,罗均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任他们对自己拳打脚踢。后来,这样的殴打
勒索变成了例行公事,罗均平的小学生活充满了暴力、血
腥和无奈。
再后来,小流氓们对殴打他这样一个不喊不叫也不挣扎的人兴趣索然,终于在打断了他两根肋骨后一哄而散。
躺在冰冷地上的疼痛感觉,是他数年都驱之不去的记忆。
罗均平在医院醒过来,父母激动的朝他哭喊,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医生说,他的耳鼓膜受损,造成功能障碍。
冷眼瞧着母亲哭天喊地的模样,罗均平没有一点点身为当事人的感觉。
因为这件事情,他很快的就被转入特别学校,开始了新的生活。
忽然之间什么也听不见了,身边的人尽管在走动在说话,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样不协调的感觉,让他在很长一段
时间里,精神都处于不安定状态。
他变得易怒易暴,整天神经兮兮,哭闹不休,闹的家里鸡犬不宁,实在没有办法的父母,只得送他去看精神病医生
。在那里,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主治医生非常尽职的对他进行治疗,让他平静了心绪。
听力障碍并没有阻止身体成长,转眼间过了两年,他已经长成挺拔俊秀的少年。
在助听器和不断做复健的努力下,罗均平终于又回到了正常人群中来。
回到原来的学校就读,不可避免的听说孟成语一年前,就被学校开除的消息。那些激烈的疼痛麻木着,他不知道自
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一个下雨的傍晚,相似的场景,相似的人们,小流氓们正在殴打一个看起来像学生的年轻人,他看过去,一个熟悉
的面孔隐没在其中。
噩梦般的重逢。
有人叫他,他听不清楚,只清晰的看见孟成语嘴唇轻微的开阖。
他叫了他的名字。
罗均平浑身颤抖,他大叫着转身就跑,孟成语追了上来把他压倒在地,他死命的挣扎着捶打着,雨后泥土腐烂的味
道令他作呕。
孟成语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对不起。」
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是怎么回到家的,罗均平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事后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吓得全家人快急疯了
。
他又哭又笑的醒来,全身都是冷汗,可悲的发现,那个叫孟成语的男人,已经成为他此生最大的梦魇。那年,孟成
语十七岁,罗均平十五岁。
然后他们开始交往了。
说是交往并不正确,孟成语只偶尔在没有钱花的时候来找他借,而罗均平,一次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他们之间,保持着非常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万劫不复。
罗青是在一个夏日午后出现的。
那天,孟成语像往常一样,莫名冒出来,例外的没有要求钱财,只是坐到罗均平的房间里摇摇晃晃的听音乐。一个
美艳逼人的成熟女子走了进来,孟成语呆了。
罗青是个美女,身材丰满,面孔艳丽,举手投足间尽是惑人的娇媚。孟成语一头就栽了进去,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罗
青看,那眼光里露骨的惊艳和占有欲,让罗均平看得心惊胆战。
然后他拉着罗均平的手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下半辈子我做牛做马赔给你,这辈子我就求你这一次,求你帮我
这个忙吧!」
面对他燃烧起来的眼睛,罗均平说不出「不」字。他安慰自己,堂姐那样成熟的女人,不会看上毛头小子的孟成语
。
事实证明他的观点是错误的。
他们在一起了,罗青和孟成语,一度成为那带居民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出双入对,他们形影不离,他们如胶似漆
,他们……
即使被流氓们殴打身体致残,罗均平也没有哭泣过,但他现在躲在被子里哭了,在他看见罗青挽着孟成语的手从宾
馆出来,
咯咯娇笑着的样子后。
他领悟了,这将是一辈子的羁绊。
在伯父与伯母、父亲与母亲、姑姑与姑父、朋友同学,所有的人都反对、都预测他们会分手的情况下,只有罗均平
一个人站在孟成语这边,支持为了爱情而辍学去找工作的孟成语,支持他去努力完成一个男人的使命。
微笑祝福。
两年后,罗均平考上西北连大,离开了从小生长的城市,离开了那个自己牵肠挂肚的人。
后来,听说罗青为了孟成语和家里脱离了关系。
后来,听说他们结婚了,婚礼那天他有考试没去参加。
后来,听说他们有了孩子。
……
一段激烈燃烧的爱情,有了结晶,太好了不是吗?罗均平苦笑起来。
「你和那家伙之前不是处得挺不错的吗?怎么这事儿他没告诉你?」
电话里的刘姓同学,是难得知道他和孟成语有那么点「朋友」关系的人,平时为人倒不错,就是鸡婆了点。
「没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除了家里,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联系地址、电话、E-MAIL,统统都没有。同学还是因为出差的时候碰见,才很不
情愿的给了他电话的。
「那这可是件大事……」
和电话里的同学哈拉了几句,罗均平挂上电话。
自己,早已走出了那个男人的世界。
他们,终将只是陌生人。
命运之神在很多时候都是爱开玩笑的。
好不容易从难缠的作家那里拿了稿件出来,罗均平连整理一下凌乱的西装领口时间都没有,飞快地打电话向出版社
报到,拜托印刷厂再稍微延迟一会儿,马不停蹄的赶出下一期的目录,忙得人仰马翻,连喘口气都嫌浪费时间。
「小罗!下午那个预定要来的摄影记者来了没有?」
主编在里间大声吼着,他也大声吼回去:「没有!」
主编「啧」了一声。「那你赶快去一趟金老师那儿,他的截稿日期到了,不盯紧点又要给我出纰漏!」
随口应了,罗均平抓起外套就往外冲,感觉肠胃仍然带着轻微的麻痹和痛楚,不由苦笑。那个老师特别难缠,每次
交稿的时候总是推三阻四,百般刁难,想是这样,所以前辈才把他介绍给自己吧?身为一个菜鸟新人,不多拼点不
行啊。
提醒自己不能满面沧桑的出现在重要的作者面前,罗均平拿出纸巾来擦擦脸。
等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出了作者家门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罗均平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走到每天必经的
公园里,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今天过得实在漫长,催稿的工作也比平常更加困难。作家一再刁难,顽劣的不肯交出作品,虽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态
度恶劣,但像今天下午那样,不知轻重的把自己压在床上也实在是……
想着想着,罗均平站起身来跑向垃圾捅,大吐特吐。
其实自己完全可以不必过得这么辛苦,老家还有药店等着自己回去经营,老妈也会照顾自己,回家后有热腾腾的饭
可以吃,被子永远有阳光烘烤过的味道……
可是不行,那个人还在那里,不能回去……
「呃?」好不容易吐完舒服了点,罗均平用手背擦了擦嘴,眼角撇见垃圾桶旁,一个黑忽忽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居然是个穿着粉红色洋装的小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的瞧着他。
罗均平愣住了。不是因为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个稚龄的小孩是多么荒谬的事情,而是这个
小孩的眼睛吓到了他,微微上挑着的眼睛。
小孩的眼睛黑黝黝的,瞳孔很大,眼角稍稍的往上提起,眼形细长,浅浅的双眼皮,不说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冷
漠挑衅
的感觉。这种不讨人喜欢的眼神,罗均平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孟成语。
倒抽了一口冷气,罗均平觉得自己有被害妄想症。
「小妹妹,妳在那儿做什么?」
罗均平用哄小孩的口气问着,小女孩只是冷冷看他一眼,没有理会他,抬头看着天空,神情倨傲。
居然连神态都这么像,罗均平苦笑。
「妳妈妈呢?妳和妈妈走丢了吗?」
刻意温柔的询问,小女孩却像没听见一般,继续看着没有星星的黑色天空。
罗均平尴尬起来,他根本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不晓得应该怎么和他们说话。
「妳肚子饿了吗?叔叔带妳去找妈妈好不好?」
心里打算着小女孩如果再不理他就只能报警的罗均平,意外听到一个稚嫩却冰冷的声音。
「我没有妈妈!」小女孩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走了开来。
「唉!妳去哪儿?妳等等……」罗均平吓了一跳,急忙追上前去。
小女孩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风吹起她蓬蓬的裙子。
真不适合!罗均平嘀咕着,直觉的认为,小女孩应该穿上很酷的牛仔装才对。
「叔叔你是变态吗?」
「啥?」罗均平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爸爸说纠缠小孩的人都是变态!」
听着小女孩的童声童语,罗均平一阵无力。真不晓得是哪家的父母,居然这么教育孩子,照这么来说,满大街不都
是变态了?
「妳家住哪儿?我带妳回去吧。」罗均平有气无力的说着,头疼欲裂,身体也越发不舒服起来。虽然心想不如丢下
小女孩,一个人回家算了,但他嘴上还是尽量温和的问:「妳从哪儿来?」
小女孩用可以说是严峻的眼神,望了他一会儿,指了一个方向。
「车站……」
那只小小的手,柔软而又细腻,带着孩子特有的奶香味,罗均平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在夜晚的马路上。
他看看身边的孩子,没有一般孩子的任性,不哭也不闹,沉默到近乎冷静的地步,带着一点点世故,一点点无聊的
眼神,不做多余的动作,不说多余的话,一切,都是那么的像那个男人。
强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的罗均平,带小女孩走了将近四十分钟后,终于按照小孩的记忆,来到了他所猜想的地方,
火车站口。
「妳从这里来?」
小女孩点点头,罗均平心想,早知道还是应该把她送到警察局去的。
他眼睛的余光瞄到火车站黑黝黝的长椅上,有个人影动了动。
「小旋?」
小女孩放开他的手跑了过去,随即被那个人影抱了起来。
「妳跑到哪儿去了?」男人的声音里满是疲倦。
罗均平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吓呆了,脑袋里走马观花的,闪现许多已经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片段。
他不是在乡下吗?怎么会到这儿来的?那真的是他的小孩?他和罗青的小孩?
「你是?」男人疑惑的声音响起。
小女孩细声细气的解释:「爸爸,他是……」
罗均平拔腿转身就跑,男人瞇起眼睛,放下孩子站起来。
胃痛,腿脚酸麻,工作了一整天又走了那么长的路,罗均平早已疲惫不堪。他小腿打着颤,听着背后越来越近的脚
步声、呼吸声、衣服翻飞的声音,心乱如麻。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他为什么要逃?
脚下一软,罗均平摔倒在地,男人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他背后。
过了一分钟,又好像是过了几年,男人终于开口:「很久不见了。」
他没有回话。
男人沉默着,在等他呼吸顺畅。
现在还来做什么?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你不是和心爱的女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吗?你不是早就忘记有我
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了吗?
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罗均平坐在黑暗中喘息着,心里任性又委屈的呼喊着,他紧紧咬住下唇,不敢泄露出哪怕一丝半点声息。
「爸爸……」
背后响起小小的足音,男人「嗯」了一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公文包。
「谢谢你带我女儿回来。」
沉重的足音渐渐远去,罗均平按住自己的眼睑,泪如雨下。
现实总是残酷的。
当第二天罗均平带着一双整夜未眠、哭红了的眼睛来上班的时候,赫然发现那个迟到的摄影记者就是孟成语。
认识孟成语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说过的话却连一百句都没有,更遑论什么了解。他从不知道原来孟成语喜欢摄影,
原来孟成语的摄影已经小有名气,原来孟成语的名气已经够格让出版社采用他的作品……
他发表作品的笔名叫孟情,很女气的名字。
罗均平苦笑。孟情,为谁动情?为谁用情?自然是罗青,要不就是别的女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轮到自己。
让罗均平吃惊的是,孟成语居然带着女儿一起来上班。
主编咆哮着要他把小孩带出去,他说了到场后,除了打招呼外的第一句话。
「不行。」
「你说什么?你以为工作是什么?带孩子吗?你要带着孩子去采访?你有没有搞错?要是有实际困难,你可以把孩
子给别
人带啊!你老婆、你妈都可以带啊!」
孟成语摇头。「不行!」
主编差点气疯,在罗均平百般劝慰下,终于愿意给孟成语一个解释的机会。
罗均平把他带到人流稍少的楼梯口去。「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略带讥讽的瞧了他一眼,罗均平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才发誓,再也不和这个人沾上任何关系,脸红起来。「你、
你不说算了!」
自暴自弃的说完,就转身要走,男人缓缓的说了一句:「罗青走了。」
罗均平转过头来。
「这是你们所有人都预测到的,不是吗?」
男人带着讥诮的笑容走过罗均平的身边,没有回头。
出版社以寄件的方式录用了孟成语。
那个本该被罗青娘家带走的孩子,因为老爷子的忽然过世,又回到了孟成语身边,叫罗旋。
为什么不把姓改回来?
孟成语耸耸肩,「太麻烦了,就这么叫吧。」
工作实在忙不过来,孩子被送到临时托儿所,罗均平每天早晚接送。
没办法,因为出版社现在摄影记者极度稀少的缘故,孟成语一上岗就被派去出外景,一趟没个把星期是回不来的。
罗旋已经三岁,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长身体,活泼好动,需要精心照顾的时候,罗均平看着这个孩子酷似孟成语的
神态,什么狠心、什么坚决都丢到太平洋去了。他把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全用在买菜、买婴儿用品、给孩子洗澡、
穿衣服和做饭上。
他给孟成语做了租房的保证人,孟成语没有拒绝。
主人不在的时候把罗旋送回家,不但没人照顾而且危险系数很高,罗均平只得把孩子带回自己家。久而久之,孟成
语出差回来,不再回那个临时租借的地方,而是直接上他这儿来,最后更是为了方便和省钱,直接把租房给退了。
等罗均平回过头来的时候,发现他的生活早已面目全非。那个男人不但再次闯进了他的生命,还带来了另一个小小
的牵绊。
「我回那儿做什么?你和小旋又不在。」
他知道,自己在听见这话的时候,内心是窃喜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过了大半年,罗均平已经习惯了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组合,他的生活空间里出现越来越
多各种不属于他的物品。
出差的孟成语难得一次提前回家。
从他开始到出版社工作以后,他就像变成了工作狂似的,没日没夜的工作,比高中时还不爱说话,脾气却更加暴躁
。在职场上,对自己和别人都严厉到苛刻的地步,同事都叫苦连天,却在业界赢得一片好评。
在家里的孟成语和在外面的工作狂形象大相径庭,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喝酒,一喝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