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天才是正日子,有些性急的已经把花灯挂出来了,摆摊叫卖的也特别多,加上从除夕起就家家悬挂的红灯笼,真是喜气洋洋。莫愁自从见到李越安然无恙,已经觉得世上再无可发愁之事,抱着可乐从车窗里探出头,看什么都欢喜,买了这个又买那个,支使得铁骥上马下马下马上马,忙得不亦乐乎。
李越策马跟在最后,看着街头的热闹情景,恍惚觉得似乎像是又回到了南祁京城,车子里坐的是柳子丹,还有一个难得被放出门的王皙阳在大惊小怪。几乎是下意识地,李越往身后看了看——没有。身后是陌生的人流,个个喜笑颜开,可是没有他熟悉的那张脸。
眼前突然一暗,李越的身体先于头脑从灰色的思绪里拔出来,本能地反手一切,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已经挑了出来。嗤地一声,北风仰身从马背上滑了下去,抬手看看自己破成两片的袖子,眼神炽热地盯着李越:“你不是在出神吗?”
李越哭笑不得。实际上他现在已经对北风完全没脾气了,因为此人不管对他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仍然不屈不挠地不分时间地点,随时对他进行偷袭活动。
“没有。”
北风若有所思:“或者下次我该试试等你睡着再出手。”
李越顿时一阵头痛。难道他以后睡觉的时候也得防着这一手?当然在睡觉的时候保持警惕本是他的训练科目之一,但问题是在睡眠中还要分辨来的是不是自己人,这也太麻烦了!刚才如果不是感觉到已经有些熟悉的气息,他下手可能还要狠,到时候北风破的就不是一幅袖子的问题了。
北风一惯是出手不中,拍拍屁股就走。李越看着他策马去追前面的马车,无可奈何。不过被北风这么一搅和,刚才的感伤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李越想了一会,失笑,说不定遇上北风,反而是他的福气呢。马车已经离他很远了,李越刚想催马赶上去,突然觉得侧后方有人在紧紧盯着他,借着整理马镫的姿势转身一看,一人锦衣貂裘,策马立在檐下,见李越转头,竟然微微颔首招呼,正是元文景。
元文景与其他皇子不同,每次回上霄只带侍卫,疾装劲服,快马轻裘,从不拖泥带水。随行的侍卫虽然称不上身怀绝技,却也不是平庸之辈。也正因为此,北风对他的探查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进展。李越正琢磨着什么时候亲自去夜探一下他的景王府,没想到今天就在街头碰上了。李越心念电转,也点了点头,正想拨马离去,元文景居然已经一提马缰走了过来,淡淡道:“李侍卫。”
李越微微欠身:“七殿下也在游赏?”
元文景开门见山:“不。本王在等李侍卫。”
李越料到他可能是这个目的,却没料到居然这么直截了当:“不知七殿下有什么事?”
元文景也不拐弯抹角:“你身怀绝技,为何要屈身我皇兄府中?”
李越心想就是为了你,确实点说是为了你手上的人和图。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略一思忖,道:“大殿下为人仁厚,在下无家可归,蒙他收留。”
元文景锐利地盯他一眼,突然道:“你是南祁人吧?”
李越心里微微一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七殿下如何知道?”
元文景微微一笑:“你是北山那一战中逃生的特训军吧?”
李越更加肯定他府中绝对有特训军的人,对自己的身份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不错。七殿下目光锐利。”
元文景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也带着锐利之色,倒似是一头野兽看到了中意的猎物一般:“我皇兄为人虽则仁厚,却失于软弱,虽是皇长子,却无继位之望,你投身在他府中,未免可惜了这副身手。”
李越不动声色:“七殿下既猜到了在下的身份,当知在下劫后余生,如今只想平安渡日,可不可惜的,也不必再说了。”
元文景微微而笑:“看你年纪正轻,怎说这等看破世情之语?以你的身手,只要跟对了人,前程万里!若说一生没没无闻,你当真甘心?”
李越低头思索。当然不是想跟没跟对人的问题。看来,元文景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该不该借着这个机会进他府里去,那找起人来也就方便些。
元文景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眼中微有得色,徐徐道:“自然此事不能相强,李侍卫是聪明人,不妨多想几日。若肯俯就,本王扫门以待。”说罢,勒马后退几步,调转马头,缓缓自去了。
李越看着元文景身影没入人群之中,正在思索,身后马蹄声响,小武恼怒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李越一回头,小武已经从前面奔了过来,满脸不悦:“你在和谁说话?元文景?他想做什么?拉拢你?”
李越好笑:“你怎么知道?”
小武哼了一声:“这种把戏我看得多了。柳子轻当年就从三皇子那里拉走过不少人。”
李越看看他衣裳也被扯歪了,不禁一笑,伸手为他整整衣襟:“怎么衣裳都乱了?”
小武不自在地拉拉下摆:“被乐儿扯的。你不要避开话题,元文景是不是在拉拢你?”
李越笑笑:“对。”
小武立刻瞪起眼睛:“你会答应他?”
李越反问:“你说呢?”
小武死死盯了他半天,突然沉声道:“若我日后能做皇上,你还会不会另投别人?”
李越倒微微吃了一惊,幸好周围人虽多,却没人注意他们,何况马上马下又差着一截,并无人听见小武的话。
“你现在已是皇子,说话要注意些,不能口没遮拦!否则被人听到,连你父亲也保不住你!”
小武咬了咬牙,策马跟在李越身旁,闷不作声。李越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干什么?我说要去元文景手下了吗?”
小武立刻惊喜地抬头:“你不去?”
李越好笑:“不去。元文景有什么好的?”如果将来真的要去,再跟他解释好了。
小武长舒了口气,到底是少年心性,听了答案就放了心,不再追问,骑在马背上,又开始左顾右盼地观赏街景。李越与他并马而行,心里还在考虑元文景的事,突然眼角余光瞥到一条人影从街角拐出来,跟到了他马后。天气虽冷,但街上行人都十分兴奋,唯有此人一件披风没头没脑地包着,脸都不露出来,也不观看街景,只是俯首疾行,远远缀在李越马后。李越眉头微微一皱,伸手一拉小武马缰,拐进了另一条街。那人果然也跟了过来,只是三拐两拐,前面两骑已经没了踪影。人影怔在街中,正在四处寻找,身后突然有人贴了过来,一条手臂状似亲热地搂上他肩头,手指却闪电般掐上他喉头:“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挣扎了一下,听到声音便立刻安静下来。李越的手指掐在他喉骨上,他没法转头,却伸手拉下了披风的罩帽。侧面的轮廓十分熟悉。李越一怔:“洛无风?”
元宵节的夜晚,中元皇宫照样是灯火辉煌,而且因为各宫都在斗灯,甚至比除夕还要灿烂。
落云殿中,一众皇子们正在献灯。他们献上的灯不仅做工精巧,而且材料都十分珍贵,镶贝串珠,价值不斐。献灯是没有什么固定顺序的,谁都想先一鸣惊人,因此纷纷抢先呈献。一时间殿中珠光宝气,万紫千红,好不热闹。元丰挨个细看,口中品评,不时点头赞赏。元文鹏献的是一盏百花灯,四面攒插的绢花栩栩如生,中间点的蜡烛掺了香料,燃起来香气氤氲,真如置身花丛之中,让元丰好一阵赞叹。
元文浩往年都是最早献灯的几人之一,今年却并不着急。元丰看过了一圈,回头笑道:“浩儿今年送什么灯?为何到此时还不拿出来?可不是空手来了吧?”
元文浩欠身笑道:“儿臣怎么敢空手来见父皇?只是看了兄弟们这些花灯,有些不敢拿出手了。”口中虽是这么说,神情却是胸有成竹,一挥手,一名侍卫提上一盏大珠灯,四面都用水晶珠子串起来,烛光从灯里面射出来,经过水晶的散射折射,发出七彩光芒,的确是美不胜收。这盏灯一悬挂起来,其他皇子所献的灯都不免黯然失色。元文浩欠身道:“这灯没什么希奇,却是这些珠子都是从同一块水晶里打磨出来的,还算难得,博父皇一笑罢了。”
元丰一眼看去,这般大的一块水晶,难得的又是毫无瑕疵,一颗颗打磨出来也要耗许多功夫,不禁点头微笑道:“难得你这份心意。”
元文浩心下得意,看看厅中一众皇子包括元文鹏在内都有些沮丧,只余元文谨与元文景未曾献灯,当下笑道:“大哥七弟带了什么稀罕花灯来,为何还不呈给父皇?”
元文谨看看元文景,元文景微微一笑:“大哥先请。”
元文谨有些尴尬地笑笑。他每年献上的灯都是平平,并不起眼,因此大家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谁知小武从殿外进来,手中提着的却是一盏龙灯,外面是青铜丝编成,里面点着一排十数根蜡烛,非但一角一爪都极尽细致,那鳞片竟是一片片彩色晶石镶嵌而成,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那七色光芒又远非元文浩的水晶珠灯可比。一时之间竟将众人都看得怔了。
李越远远站在殿门口看着。这盏灯自然是不是元文谨准备的,而是洛无风带来的。镶嵌其上的都是东平特产的晶石,本身七色俱备,映着烛光自然远胜元文浩的水晶灯。王皙阳果然是好心思,就是送件小小的见面礼,也正是想元文谨所想,解元文谨所急。
洛无风来上霄正是为找李越和元文谨而来。韩扬在岭州加兵,虽然因为韩贵妃小产暂时耽搁了用兵,但陈兵之意王皙阳岂能不知?他将铁骏和王皙云截在东平境外,困死于万山之中,也就等于失去了北骁这个帮手。仅凭东平之力,未必能敌南祁大军,必须再结个盟友。元文谨的封地栾州接近东平,虽然中间隔了几重山脉,但已是王皙阳如今能找到的最近的帮手了。自然,他找上元文谨,还因为李越。李越徒手搏虎之事一传出去,王皙阳虽然不知他的真名,却立刻认定必然是他。于是洛无风带了数十名侍卫,竟然生生闯过了人烟稀少的山区,虽然折损了一半的人,却终于到了上霄城,找到了李越。那盏龙灯就是带来给元文谨的小小礼物,正好让他在元宵节斗灯所用。果然这一下子就将众人所献的灯都压了下去。
元丰眯眼细看:“好一盏龙灯,这用的是东平晶石吧?”
元文谨低头道:“是。儿臣托封地内几名商人自东平带回了些许,只不知父皇能否入眼。”
这般一盏华丽的龙灯,元丰哪能不入眼,笑道:“谨儿往年送来的灯都平平,今年却是要以你为第一了。”
元文浩面色微微一变,元文景却道:“儿臣还有一盏灯未献,要请父皇鉴赏。”
大殿中众人这时都没劲了。还有什么灯能比这盏龙灯更漂亮的?连元丰也觉得元文景不可能拿出一盏更出色的灯,只是敷衍地笑笑,道:“朕倒忘了,景儿的灯尚未献上,拿出来吧。”
元文景献的是一盏走马灯,灯上绘着沙场征战的图案,烛焰下旋转不定,栩栩如生!元丰一眼看去,不觉微微怔了一下,竟然起身走近去看。元文浩神情微变,笑道:“七弟这盏灯,画得不错啊!”
元文景淡淡一笑,尚未说话,元文庭已经脱口而出:“这,这画的是父皇吧?”
他这一说,大家才发现画上那持枪跃马之人竟然是元丰!元文庭转着圈地看,啧啧称奇:“这画的太像了!这是父皇平边匪,这是父皇征西路叛军……”他每说一句,元文浩脸色就阴沉一些,元丰面上却露出笑意。男人,有哪个不愿自己的战功被人交口传颂?元丰当年以武起家,也是驰骋沙场所向无敌的人物,如今年纪长了,战场是不能再上了,可是骨子里还流着好武的血液。现下看到这走马灯上绘的都是自己的战绩,不由得豪气顿生,拍着元文景肩头笑道:“好!这灯好!景儿有心。”
元文庭到底年轻,心机不深,好奇道:“这般的笔法,就是宫中画师也未必画得出来。七哥你是在哪里找的?”人人都知元文景善武而不善文,画画更不行,自然是请人画的了。
元文景微微一笑,徐徐道:“不敢欺瞒父皇,这就是新收小妾所绘。笔法粗糙,只要不污父皇龙目,儿臣就知足了。”
110.按下葫芦起来瓢
热热闹闹的献灯至此算是结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往年连战连胜的元文浩,今年算是一败涂地,虽然元丰没说什么,但显然是被元文谨和元文景占了上风。宴饮将近尾声,元丰似乎不经意地道:“景儿今年家中挂了什么好灯?”
这句话一问出来,元文鹏的脸也拉了下来。元丰这样说,等于是表示今年要去元文景府上了。做为皇帝,元丰出宫不易,就是自己儿子的府上也极少登门。每年也就是这元宵节,会去一家两家走走。往年这样的殊荣多半是元文浩或元文鹏的权利,一个是他最宠爱的,一个是中宫嫡出,总得另眼看待,今年这居然要登元文景的家门,无疑是宣布今年的献灯元文景独占鳌头了。
元文景欠身道:“儿臣家中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灯,都是小妾亲手画的,图个新鲜罢了。”
元丰虽然好武轻文,对这些书啊画的没什么兴趣,但听说元文景家中的灯都是一个人画的,也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果然?那朕还真要去看看了。”
元文景微微一笑:“父皇肯登儿臣的门,儿臣不胜荣幸。”
于是元丰微服出宫,带着一众侍卫和儿子去了元文景府上。
自然不是人人都高兴,不少皇子就先告退了。元丰也不勉强。毕竟说是去看灯,其实是去看元文景新纳的那个惊才绝艳的男妾,人去得太多也不好。尤其是那些皇孙们,要都学起纳男妾来还怎么了得?
元文景的府第也不大,大概因为一年中多半时间都不在京城的缘故,修缮简单精练,院子里连个假山花坛都没有,就是空荡荡的青石板地。不过此时从大门口开始就挂上了灯笼,一眼看去,满园的光彩。门口两挂硕大的红灯笼,画的是山水,而且一看画的就是上霄山。按说红纸画画不太合适,但这两幅山水画却是笔意纵横,尤其设计巧妙:蜡烛的光透过红纸,如同喷礴而出的一轮朝阳,不但给纸上的大好河山平添了辉煌之色,还讨了如日方升的好口彩,看得元丰微微含笑。园子里仅有的几棵树这时没有什么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本来不好看,此时却挂满了小灯笼,薄薄一层纸,各色折枝花卉在烛光映照下栩栩如生,倒好似树上开了无数奇异的花朵。院子里如此热闹,屋檐下挂的却是一色的淡墨绘制各种吉祥图案的灯笼,整整齐齐一排,倒像是在屋檐下多添了一道古朴素雅的装饰,配合着黑瓦白墙,将这本来简单的房子一下子变得古色古香。元文浩文武双全,对书画也有几分见识,本是面带不屑,看了这些灯笼,脸上也不由有了讶然之色。元文谨也仰着头看,小武低声嘀咕:“有什么好的?”
元文谨凝目看了半晌,微微叹气:“果然是高才!三处灯笼,三种笔法,或大气磅礴,或妩媚有致,或古雅朴拙……我所不及。”
李越和小武对看了一眼,再看看那三种风格各异的灯笼,最后同时确定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当然,能看得出画的是不一样的东西,但是笔法……那是什么东西?
元文景脸上微微有了几分笑意,恭恭敬敬地向元丰道:“外面风大,父皇还是到屋子里去,容小妾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