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几位皇兄的真实相貌其实远远超过宁所评价的『俊逸』二字;还有,父王的相貌对我来说至今都还是个不解之谜。
后来我才知道……父王迫不及待地对外宣告我是公主,其实是存了极大私心的。
可惜我当初也仅仅以为——不过是因为前面几个孩子都选了男身,父王这回下定决心想要个女儿承欢膝下罢了。
在我的『长成』大典上,父王允诺了宁的求亲。
筹备了十年后,一场盛事,我成为了日升帝皇后宫如云佳丽之一的『静妃』 。
静妃、静妃……
禁飞、禁飞……
你只是想要将我深锁宫闱么?可惜我还是如此的年轻,一切其实真的尚未确定。
果然,后来发生的事情完美地证实了我当初的想法。
『我亲爱的静妃,你想清楚了么?』
他略带不悦的声音从我面前已经淡得几乎透明的紫色中透出来,清楚地告诉我他的耐心已经殆尽。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会等待的人,这一点,我是十分确信的。本来嘛,试问三界之中,没事谁敢考验他的耐心阿?
今儿个难为他肯在这儿对我磨蹭嘴皮,看来天界军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远要糟糕一些。
再好不过!看来我的目的很快就要达到了……
一想到这个,我的嘴角又弯了上去,我是很爱笑的。
虽然现在这幅面容太过平凡,不能够巧笑倩兮、倾城倾国,可是我真的喜欢。
那次回去雨烟涧,烟罗还赞过它十分亲切呢,记得当时……
『不,我不会回去,尊敬的夫君!』
悄悄拉回跑掉的思绪,我一本正经的回答他。
『你!……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虽然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此刻一定不会好看。
『我说,我、不、要、回、去!!』一字一顿,我尽量严肃。
『华月雨!』语气了然是怒:『认清楚你的身份!』一瞬间,我察觉到他已经接近爆发边缘,只因他的声音再也做不到一贯的冰冷。
身份么,当年我的确是雨,你的静妃。现在,将来,我只是羽罢了……
一般的人,如果似此纡尊下贵还得不到回应,大概立即就要原形毕露。
可他,原本就不是一般人。
再开口时——
他脸上的表情想必定是无比动人的,因为只听声音里面荡漾出的柔情哀怨,辗转反侧,就几乎让我产生一种错觉。
仿佛是我无情将他遗忘,而他从来都是对我心心念念。
『雨,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可以不待在我的身边?过去……
过去是我太忙疏忽,没有一直陪着你,可是这么多年……你,难道没有思念过我?一点点,有没有?』
听着这样炙热的爱慕,我却感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变得冰冷。
『虽然是场政治婚姻但是宁来提亲,还是有些喜欢我吧,……一点点,有没有?如果有一点点,那么,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此刻,不知为什么我会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凤辇里对烟罗说过的话。
不愧是精通御心之术的帝王啊,
只是,只是,
你若果真有情,雨会不知么?
——当年,是谁对谁视而不见?
——当年,又是谁将谁置于宫城一角,任其自生自灭,百年清冷?
雨不过是冷情,又不是冷血。即便是浅怜薄爱,她会不知么?
——若非第一次相见大殿之上你的冷嘲热讽,三言两语斩断雨的朦胧情思;
——若非大婚之夜你彻夜不归却与他人共赴巫山,连个公主的尊严都不曾给雨;
——若非封妃之时你直言不讳,强迫雨接受自己的身份与立场;
——若非雨曾在你身边静静等候百年,你做到绝对的不闻不问,连一个日常接近你的机会都不给。
今时今日,雨或是羽,恐怕都非醉倒在你的言语之中不可。
何必?何必。
你眼中的雨何时是个妻子,不过一枚……棋子。
说到底,你不过就是放不下面子对我说:
说你莫名其妙被华月一族抢先宣战;
说你莫名其妙将近大捷却想起向我炫耀,三百年来第一次踏足雨烟涧却找不到我而迁怒于烟罗,而后决定放我自生自灭;
说你莫名其妙兵败如山倒,如今已是焦头烂额。
说你至此才终于承认我的身份、想起我的功用。
说你其实不过就是想要抓我回去,用以与魔界讲和,又怕我不肯合作再出麻烦,故而才有了现在的耐心哄骗……
告诉我事实,对你来说,真有这么难吗?
好,好好笑,
还居然不惜……色诱。
难道我愿意跟你回去,你就确信能瞒下一切,包括烟罗之死?
难道我愿意跟你回去,你就确信我就会帮你劝退华月大军,解你围城之苦?
难道我愿意跟你回去,你果真从此就会与我凤凰于飞,执手偕老?
多么动人的音调和说辞。
能够听到他这样说话的人,我大概算是第一个。
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明知他在演戏,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欣赏。
楚楚可怜用来形容现在的他决不为过,只可惜此刻得不到我的半分同情。
对于他,我实在不能说是不了解的;何况我,恰恰就是这幕戏里真正的悲情主角。
恭敬却不掩嘲讽的,我开口说到:
『我很感谢您的厚爱,不过我已经在人界生活了将近两百年,所以也有理由相信您并非像刚刚所说的那样需要‘静妃’,更加不会是区区在下。』
昔日对你有着几分情意的静妃入不了你的法眼,今日对你无爱无恨的羽,却已不是你要得起的了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顿了顿,感觉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接了下去。
『如果陛下只是到此向雨一诉衷肠,您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会从此将陛下当作‘普通’朋友看待,
不过我现在还有些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办,今日就不多陪您了。』
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虽然知道彼此谁也看不清楚对方,但我依旧朝向模糊的他微微弯了弯腰,行了一个三界男子通用的右手礼,转身作势离开。
果然。
下一秒钟,房间里的空气开始极不自然的四窜,速度也愈来愈快。
中央的紫雾迅速凝集,涡旋着释放出一道道浓重的黑色气流,移动在无形的空间里,摩擦到脸上初时像是湍流,下一刻已是利刃!
它们开始在我的周身盘旋,并不靠近,似乎只是意在将我逼迫得不能移动分毫。
紧接着,莫名的压迫感从四周席卷而来,我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房间里的一切在一瞬之间化作灰烬。
到底还是动手了。先礼后兵,只能怪我不识抬举。
一道银色光芒从那黑气正中迸射出来,化作一张大网向我铺天盖地的袭来。
胜负已分,其实不止眼下这场战争。包裹着我的光华清冷锐利,拖动着我向他移近,我已经清楚听到了宁不屑的笑声。
我被气流卷起的衣襟已经开始被那团黑气吞噬。
只剩一分的距离,我就会如折翼的飞鸟一般整个陷入他的手掌。
4、
一直以来,在他眼中雨只是个凭着好运从他宫殿里逃到人间的傻女孩,
原本以为只要冷冷的提醒一下,就会被吓得乖乖回到他的身边,说不得还要感激涕零。
可没想到居然笨到连他仁慈给予的最后机会都不珍惜。
只是,这一次,他又错了。
就在一瞬之间,我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银网失去了拉力平衡,猛地透过我已经向四周散去的身体跌落回漩涡。
『宁,你能使用映像出现在我面前,那么我为何不可呢?』我就这样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忍不住想像他暴怒的样子,不禁莞尔。
我说了谎,刚刚他网住的,的确是我的实体,
让他太久找不着,我的能力就会暴露,所以我故意放出了『气息』,他也不过是在我估计的时间内找了过来。
换言之,其实是我在等他。他使用的,是由他意识幻化出的光网。
这次抓我,他在战术上并未轻敌,唯独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害我差点弄巧成拙暴露了自己。
如果是实体,被网住还能够逃脱,表明被缚者的力量至少可以与他并驾齐驱。
还不是时候让他发现,我必须要用个借口来掩饰我的轻松逃脱。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怀疑有人走漏了风声,故而才让有所准备的雨侥幸逃跑。
这样一来他最多认为我不过还有几分小聪明,省下我多少麻烦?
游戏刚刚开始,对手的警惕性怎么可以一下子被提得太高?
如果宁知道,当他正在为我的逃走而雷霆大怒时,
我此刻却已待在这日升皇宫里过去三百年唯一与我有关的地方,雨的赐殿,一个距离他不过数里之遥的偏僻角落……
他,会怎么想?
三百年前,盛宴方罢。
我和烟罗就被置于这座皇宫的深处。
某日闲逛,殿后一处小径尽头,竟得一片开阔……
站在湖畔,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
伸开双手,指尖触到掠过湖面的微风,温暖而湿润,蓄着淡淡香气的,若有若无的,一如数百年来。
四面花海一浪一波的起起伏伏,红色的,来自她们的气息是如此熟悉。
细看之下,
每一片花瓣又都不是单纯的红。
——手掌大小的花朵恰如水晶琉璃一般,晶莹温润;
花蕊红得胜过千年的葡萄美酒,如血欲滴;
那红色从中晕开,一层一层的化向四周,渐渐淡去,末处已然无色,虽然极似一抹银边,却又多了几分剔透。
在我的记忆里,华月的皇宫里就是开满了这种花。
她们种下后,
——二十年出芽,灿若流星。
——五十年含苞,明如珠玉。
——整一百年时,一夜花开,花虽无色,但仅于月辉之下泛出淡淡银光,就已如梦似幻。
——花开不败。
至此以后岁岁年年,红色缓缓从花蕊处向外渗染。
丝丝缕缕,不间不断,传说数千年方能染红全朵,故为惊世绝艳。
——花名『忘忧』……
时光飞逝,烟罗,你可知?
往日情景,历历在目;
今时今日,你却不会再从那忘忧丛中迤逦而来,迎我于归。
………………………………
『烟罗,这儿果然荒凉,在日升皇宫中也算人迹罕至了。』
『公主,此处远隐群山、近浮碧湖。虽是偏僻,却自有一份难得的与世无争……』
『世外桃源么?我倒觉得这儿非常适合栽种忘忧,前些日子我还在担心带来的种子无处安身呢。』
………………
…………
……
…
『烟罗,‘时雨落寂谷,轻烟绕空山’,此处倒不如命名‘雨烟涧’,暗含你我的名字,可不是极好的?
嗯,终有一日,我要让这雨烟涧都开满忘忧。』
『奴婢拭目以待!』
…………
……
…
『烟罗,我下次回来可又要数十年,忘忧到时定会再红上一些吧?你可要酿好‘无梦’候我一同赏花。』
『醒时花前坐,醉后花间眠——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烟罗,你是吾真知己!』
……
…
『烟罗,他向鬼族开战了,下次恐怕就是华月,宁……不定何时会找来,你随我去人界,可好?』
『奴婢在侧徒添累赘。』
『你,……必要等我归来。』
…
忘忧,也不能抹去我对你的思念呵……烟罗,你可知呢?
花丛深处,一所小小楼台。
当年,我俩都贪恋这湖边月色下的忘忧夜华,便在雨烟涧里随手建了这座别苑。
推开虚掩着的门,仿佛马上那熟悉的声音,已经轻轻柔柔的在耳边响起。
恍惚之间,开口笑道:『我回来了,烟罗,你可又准备了什么?』
一语方罢,朝着满室寂静,我已泪如雨下。
跨进门去,房间里一切如旧。
只有残香浮动——那是烟罗最爱的月下紫藤,气息只是一味的淡定。
每每,雨后的黄昏,她会将香炉点起,
我就倚在窗前,托腮欣赏着窗外忘忧花瓣上明亮灵动的水珠,间或抬头看看那五色的天际,
感觉着她在身后,心中无比的宁静……
我轻轻那只静静安放窗前的淡紫色茶壶托起,壶体上盈盈的一点绿光迅速流动起来,温润盈满掌心。
它是我将耗时半年取得的火窟暖玉亲手琢磨,一月而成。
记得我将它当作礼物送给烟罗时,她轻轻扇动着睫毛,一双明眸中的笑意好似融化春雪的和风……
屋顶悬下的薄色轻纱,在此刻昏暗的房间里轻轻扬起又落下,
我在起落之间,竟仿佛看到烟罗的淡影立在那层层叠叠之后朝我盈盈微笑着。
抬手轻执,看那微微的银光缓缓从我修长雪白的指间滑过……
只是只是,今时今日
何其不幸,你我之间,
竟然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5、
须弥之间,时光恍然倒退起来,幕幕过眼云烟,竟如昨日……
从小,我就是华月皇宫里最受众人最宠爱的孩子。
命运的齿轮,自我带着阳光在一个雨收云住的清晨来到华月的宫城起,开始了转动。
我是父王与母妃唯一的孩子。
听烟罗说,那是一个斜风细雨的早晨。
伴着天际的第一抹微光,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我的第一声啼哭,冲破了皇都上空浓浓的乌云,带给了魔界持续许久阴郁天气以来的一片霞光万丈。
片刻之后,晨曦透过母妃宫殿点缀着流云花纹水晶窗,幻化出七彩光芒包裹着小小的我,出现在父皇面前。
我熟睡的脸上透着雨后初晴的清爽,故而父王给我取名
『雨』……
一向低调的魔族之主,竟亲修国书于三界,告知有一位公主诞生,
事实上,没有一位皇兄享受过如此殊荣。
接下来的数月,为了庆祝我的诞生,魔界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典。
魔都的城楼下,各郡朝贺的车马川流不息……
烟霞殿里,三界来宾云集着为我献上至诚的祝福……
华月皇宫中,夜幕降临后,只是悬挂起的夜明宝珠,莹白的光辉就映亮了宫城上方的天空……
这些,都发生在我的记忆之前,
及至后来从烟罗口中道出,
我也只是一笑了之,难得的奢华,我却只当听着别人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儒雅俊逸的父亲,
非是宏图霸业谈笑间的魔军统帅;也非执掌整个魔界的华月君主,三界霸主之一;更非一位有着铁血手腕,冷酷无情的帝王。
因为在我的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执拗、爱女如命的父亲。
魔子的性别其实要二百年后再能正式确定,
顶着这个三界皆知的秘密,父亲居然就一意孤行的坚持着我是他最最宝贝的女儿。
其实,身在皇族的我始终不知道:
父亲是因为爱我才从一开始就强调我是个女孩;还是因为认定我是个女孩,才会将他的宠爱表达得那么坚定、直白。
记忆中,父王总是理所当然的包揽着我成长中的一切。
因为出生后不久母妃就意外身亡,父王立刻将我的育婴室移到了他寝殿腾龙轩里,
从此几乎对我寸步不离,即便是处理国事,也任由着我在他膝盖上捣乱。
当我刚刚学会走路时,每日清晨,华月皇宫里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一个粉粉嫩嫩的娃娃掀着裙摆,笑着闹着的纠缠着俊美的王;
男子总是小心翼翼牵着小小人儿的手,阳光透过琉璃筑成的宫殿屋檐洒在两人身上……
父王那时明亮晨光中一脸宠溺的表情,构成了我最美好回忆的一部分。
自幼我就莫名的极爱着忘忧,
因为想看看一望无际的她们在第一缕阳光下带着露珠闪闪发亮的样子,
只为空出花圃的位置来,父王按着我的意思连夜平了东面两座风景最秀美的恢宏宫殿,
——后来我才知道,那里曾是前魔后的寝宫,当时还住着我的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