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森的话吓了我一跳，但是当我看到他抹着一丝油滑的笑容微弯的嘴角时，却仿佛看见了一线胜利的曙光，而这种黑暗中隐约甚至黯淡的光芒让我坚信，他绝对不可能打那人巴掌。

“他叫什么？”

“米歇尔，曼富林这么叫他，不过还有个中文名，淳沐。”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我回塞西莉亚，梅森骂骂咧咧地赶回曼富林府邸。

Chapter 09

塞斯利亚有着非常神经质的生物钟，每当墙上的钟表指向夜里二十二点，整个城堡就会断电一般，突然地淹没在夜海的黑暗之中。她就像一个怀疑男友有了外遇的姑娘，歇斯底里地关闭一切的娱乐活动，强迫你“横尸”在床上，老老实实地睡觉。

可是，怎么能睡着呢？我脱掉上衣，像个活跃在黑色旷野里神色焦虑的猛兽，赤裸着半身坐在窗台上，尽管为了不吓到巡夜的警卫拉上了窗帘，但这并不影响我透过那暗黑色的一层，幻想应该属于夜晚的美景。

过了一会儿，佩恩的办公室传出一阵转动门锁的声音。

我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刚刚和梅森出去美餐了一顿。我光着脚丫，强迫性地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拉开门上小小的天窗。

佩恩没有打开房灯，而是小声地走到书桌前拉开了台灯。

看，他也睡不着。我心里大声呐喊着，为所有被深夜禁锢的人门深深抱怨。

我们也应该有一台电视机，一个广播，或者那样一盏小小的台灯，只要能够坐在那种昏暗的光圈里面，就能感觉很自由很温暖。

佩恩翻开深蓝色的文件夹，抬了抬眼镜继续之前的工作。

我安静地躲在门后，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虽然我知道自己仅仅是为了消磨睡前不安的时光，但是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盯着佩恩，让我有一种偷窥被人发现的错觉，而在这个惊险又罪恶的镜头下，一本正经的佩恩变得那么的与众不同。

我躲在电影院时见过不少的中国人，黑色的头发和蜡黄的皮肤，女人尖锐的下巴和男人大而扁的鼻子，他们会功夫，会飞，能够单脚站在水面上。

所以当我看到佩恩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个中国人。

他看上去出奇的正常，身后没有背一把镶着铁环的大刀，也没有对我抱拳行礼。

他头发不是纯正的黑，发梢的光泽微微泛黄，他的皮肤比我想象中的要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那柔弱的骨架，消瘦的肩膀，我几乎需要转到霍格的身后才能看见他淡淡的笑容。

在美国的大街上，随便一找就能看见一个比他强壮十倍的女人。

我猎奇的目光从他修长的手指慢慢上移，滑过单薄的肩胛和一小节露出的脖颈，他的颌骨在虚浮的灯光下变得朦胧而圆润，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唇会微微的张开，反复能够抓住他呼吸的节奏……

尽管我的目光已经从最初的冷酷变得炙热，但是佩恩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异样。

终于，我看到他几乎毫无知觉地将自己左手伸向了微合的下唇，一边看着文件一边轻轻地反复摩擦。我的手指开始不安分地在门板上滑动，以此揣测佩恩的想法。

也许很多人都不经意地做出那样的动作，但是此刻的灯光下，佩恩的神情开始萌动出一丝色情的味道，他的下唇被摩挲得那样的鲜艳，仿佛急切地需求着别人更多的抚摸。

我为自己古怪的想法感到羞愧，但同时我被他浑然不知的样子弄得口干舌燥。

我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对着佩恩做了一个鄙视的动作，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越过佩恩的肩膀，我看到了一个虚幻而恐怖的画面。

佩恩的身后，那扇没有关紧的窗户外，好像有一双晃动的眼睛，正跟我一样，紧紧地看着他！！

“啊──！！！”我发誓我被吓到了，大声地叫了出来。

跟着，佩恩迅速地冲进我的房间：“弗兰克！弗兰克！怎么了？”

我甩开他的手，盯着那扇似乎颤抖的窗看了几秒，什么也没有……

Chapter 10

我被带到对面的办公室里，佩恩打开了灯，将他的手心轻轻地搁在我的背上，小心地抚摸：“弗兰克，你怎么了？”

我知道这只是医生惯用的伎俩，明亮的灯光让我清醒了很多，虽然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佩恩的安抚让我感到分外温暖和委屈。

“弗兰克～”我抽了抽鼻子，听见佩恩又叫了我一遍，我被他那种柔软担忧的语调打动了。很久以来，我有太长时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就连我的母亲，在呼唤我的时候，也仿佛是遇见了狰狞的强盗。

我搓了搓手，一种巨大的冲动催促着我，想要把刚才看到的景象说给他听，但是理智的神经在最后一秒阻止了我。我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玻璃的背后曾经站着一个人，他在窥视佩恩。有谁会相信一个“精神病患者”呢，就连我自己，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法判断那双转瞬即逝的阴暗目光是否真实的出现过。

我摇摇头，像一名吃了败仗的战士低声说：“我想我可能是梦游了。”

“做噩梦了吗？”佩恩走到房间另一端，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我想是的。”我接过水杯，平静的水面微微抖了一下。

佩恩拍拍我的肩膀，笑道：“塞斯利亚的灯熄得太早了。”

“就是，让人怎么睡得着呢！！”佩恩的话简直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忍不住接嘴，随后看见他狡猾的一笑：“的确～”

我又上当了！在强大的佩恩面前，梦游的谎言不攻自破了，我不免慌乱负气地哼了一声，匆匆丢下杯子准备走人。

“等一下”佩恩叫住了我，伸手指指旁边的椅子，“如果你真的睡不着的话，可以留在这里……陪陪我～”

头脑中有一根弦崩的一声跳跃了一下。

我看看佩恩真恳的样子，莫非刚才他也感觉到了身后阴森的气氛。

我站在原地想了一想，当佩恩听见我那声骤起的尖叫时，一定也吓坏了。但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却选择在第一时间冲进我的房间，把我护在了怀里。

“哼，你想监视我对么？你害怕我对别人使坏因而想看住我。”但是，我依旧口是心非了。现在我终于可以理解他的话，佩恩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好，而我，却的的确确地在和他作对。

我不由地害怕，我想佩恩的忍耐就快被我的恶行逼到边界了，但是我却依旧硬着头皮望着他。

佩恩随手转了一下我丢弃的纸杯，他修长的手指正触碰着我刚才摸过的地方，然后微微一笑，走到办公室里另一扇门前，说：“如果你觉得那样不自由，也可以在这里休息。”

我愣住了，佩恩违反了塞斯利亚所有人默认的约定。他所打开的那扇门，连接的是值班医生的休息室，任何一个病患，不管他有多么强硬的后台，都不可以进去。

强大的引力牵动着我的神经，我的左腿痴痴地向前挪动了一步，然后猛得惊醒过来：“你想害我吗？想让我违规吗？你这个混蛋！！”我大声对他吼叫，愤怒地摔他的门，跑回自己的房间里。

尽管我猜他并不是故意的，他才到这里一个星期，没有人告诉他那样的事情。

但是，我对他大叫了。我激怒地声音让他安静的眉宇顿时锁了起来。我想他该讨厌我了，我总是想方设法的诬陷他。我甩开门跑出来时惊动了守夜的警卫。

我并没有进那间屋子！可是，第一次的，我在做了一件对的事情之后感到深深的难过。黑夜侵袭着我烦闷的心绪，我听见佩恩和门卫在门外小声的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他推门进来：“弗兰克……你睡了吗？”佩恩站在门口，轻轻地问我。

我默不作声别扭的性格让我对他的声音无动于衷，尽管我是那么地想要爬起来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佩恩的话没有说完，或许他觉得对已经睡着的我说这些也没有用，总之，他退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我的房门。

那一刻，我涌动的血液冲撞着我的心壁，闷闷地痛了一下。

Chapter 11

我一夜都没睡好，黑暗之中，佩恩的身影就像与夜混作了一潭，静静地立在门口，我用力地将他挥散，但是过了一会儿又会慢慢地聚拢起来。我心情烦躁，像只灾难来临前的动物。

终于，当阳光敲响了清晨的睡眼，明亮的光线冲刺进厚重的窗帘。我满怀怨恨地坐起身，踢踏着双脚走到门口，制造出一阵噪音。我在向扰人清梦的那个混蛋示威，我将一切的错误归咎到他的身上。

罪魁祸首的佩恩依旧安静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一手横握着笔，另一手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被压在了脑袋底下。他忘记了关灯，透明的橙色颗粒铺洒在他微微起伏的背脊上，佩恩枕着一叠被打开的文件，手指突然轻轻动了一下。

我跟着收了收拳头，闭上呼吸……我想他睡着了。

懦弱的感觉讽刺着我，我并没有在早饭的时候叫醒佩恩，也没能在他查房的时候好好与他说话，我错过了一天之中无数次与他交流的机会。现在，他又坐回他那堆好像看不完似的资料中去了。

我对他并没有愧疚，是的，我努力地这样说服自己。即便昨天的大吼大叫看上去没有教养，我都救了他，至少我保护了他，不论那双眼睛真实的存在过。

但同时，我也敏感地发觉，佩恩他并不想跟我说话，尽管之前他也没有多么热情地对待过我，但今天，这样的冷漠变得特别地强烈。我就像一只被大雪困了一个多月的兔子，有气无力地躺在白色的床上。

枕头边上放着一只小小的纸袋，里面是我问厨娘要来的面包干。

她本来是准备给自己孩子做的小点心，现在被我抢去了，因而非常生气。

但是，佩恩没有去吃晚饭，我用手指捏着面包干松脆的边缘，一面痛骂自己为什么要去知道这些，一面等待着塞斯利亚熄灯的哨音。

“那个……”灯终于灭了，我惴惴不安地推开佩恩的房门，“我睡不着，可以进来吗？”我鼓足勇气，却假装出一幅很随意的样子。

佩恩惊讶地抬起头，顺势推了推眼镜：“当然。”

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突然多出一个人显然让佩恩略感不惯，看了一会儿资料就放下笔，问我：“要看看书吗？”

“我不想看心理健康。”我晃着双腿，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斑纹。

佩恩轻声一笑，走到属于他那个小书架边，从最最底层抽出一本简装的小册子：“这个呢？”他递过来问我，“想看吗？”

我瞥了一眼淡黄色的封面上花体字《仲夏夜之梦》：“这个我早就看过了，英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各国最棒的剧团，我看过将近十场了。”

佩恩歪着脑袋想了一想：“书也看过了？”

“为什么一定要看书，情节我都能背出来了。”不甘地嘟了嘟嘴，我真的不喜欢看书。

“因为文字和舞台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可是我……”我垂死挣扎。

佩恩笑了笑，强硬将书塞到我的怀里：“好吧，以后我会带更有趣的书给你看，可是现在我只有这个，你就将就一下吧。”

我无奈地翻了两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几乎要让我睡着了，现在要我看书我宁可再去看一遍戏剧，“嗨，你确定……你给我看这样的书没有问题？”

我扬了扬手中的书，得意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一个梦幻的爱情故事，对于一个处在性发育期的精神分裂者来说，真的不知该说是好还是坏。

“？不可以看么？”佩恩抵着下巴思索了片刻，仿佛自语地轻声嘀咕了句，然后走过来把书拿走，在书架旁边折腾了好一会儿，笑着走回来，“这样就没问题了。”

我接过一看，那本《仲夏夜之梦》的外面套上了另一本书的封面，深蓝色的条文纸张，上面用金色的黑体写着“如何正确面对你自己”- -|||

Chapter 12

我哭笑不得，佩恩他完全误解了我的用意，以为又是塞斯利亚不成文的规定，不可以给病患看这一类的书籍。我抽了抽嘴角，看见佩恩认真地将右手食指架在双唇之间，眯起一只眼，神秘地说道：“秘密～”

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有那么一点可爱。

佩恩回到他的座位，像个确定了自己的孩子正在安静地玩着玩具的母亲，颇有成就感地一笑，继续手头的工作，而我抱着一本天书，十分不乐意地翻了两三页，眼睛就几乎粘在了一起。

“嗨，我说……”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才终于想起了那该死的面包干。佩恩茫然地抬起头，不解地将脑袋侧向一边，“你不觉得饿吗？”我抓了抓头发问。

名牌医科大学的优等生愣了一下，细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深褐的颜色在灯光下漾起一层波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笑道：“额……你不说我都忘了～”

这是我听见过的最雷人一个回答，甚至让人不由地觉得他的身体部件是否出了什么问题，这种事情即使是你强制去忽略也不可能忘记的吧。

我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佩恩看了看时间，苦恼地皱了皱眉头。

“你等一下。”我丢了一句话，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黑暗中，香脆的面包干安静地躺在我的床上。我抱住它们，得意地笑了一下，回到佩恩的办公室。

“给你，我问厨娘要的。”

“？”佩恩吃惊的表情让我感到一丝的挫败，他看看桌上的食物，抬起头望着我，“给我的？”

“不是专门留给你的！是我但是半夜会饿才去要的！”我扭过头，不去看他感激的眼光。

佩恩轻轻一笑，拿起一片说：“那么一起吃吧。”

“不用你管我，自己不是连晚饭都没吃嘛！”我低声骂道，指着桌上剩下的面包干，说，“这回，我可不欠你人情了！”

佩恩修长的眉眼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弯起嘴角轻声对我说：“谢谢你，弗兰克。”

我发誓我并不是喜欢得到别人的感谢，但是当我看到佩恩眼中闪烁出的那种真情的友好时，突然的，不知所措了。我慌乱地翻开书，将那本《仲夏夜之梦》立在桌面上，将我的整个脑袋藏在后面。

佩恩慢慢地吃着面包干，嘻嘻索索咀嚼的声音让我联想到了秋天里咬着坚果的小松鼠。

我从书本里偷偷地抬起头，希冀着看见他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吃得嘴角上沾满面包屑的可爱模样。

但是，进入眼帘的画面却让我感到绝望，我面前的这个工作狂，左手举着半片被遗忘了很久的面包干，右手却在奋笔疾书。

什么叫做暴殄天物！我忽然间有种顿悟的感觉，恶狠狠地抓起一片，咬了一大口，对着佩恩用力地咀嚼。

工作狂人被我的噪音吵醒了，看见我滑稽的面部动作，无动于衷地笑笑：“你也饿了～”

一句话，让我所有的报复化作乌有，我觉得，我跟佩恩……根本就无法沟通。

我生着闷气吃完了手中的面包，趴在桌前自娱自乐。佩恩工作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台恶魔般的永动机，只有偶尔不适停下来时，才会露出属于人类的表情和疲倦的神态。

我睡意朦胧地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放下笔站起来去倒了一杯凉水，又回到座位上，小小地喝了一口，从旁边的抽屉了摸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