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鑫猛拍一下音箱盖子:「李娜!你到底还跳不跳!」
李娜甩下一句:「拽什么呢!谁稀罕你这种没人看的东西!」说罢,扬起下巴走进排练室边的更衣室,「砰」地关上门
。
马鑫气得脸色发白,强压下即将爆发的怒火,问一个男演员:「肖斌,团长呢?」
肖斌老实地回答:「团长开会去了。」
其它男演员轰地嘻笑开来。
马鑫的怒火爆发到了最高点,「砰」地敲开答录机的「开启」键,抽出磁带,怒气冲冲地走出排练厅。
男演员们嚷嚷着「收工喽!收工喽!」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其中一个人对留在后面的徐秋华说:「哎?你不走?那你记
得关窗关门。」
徐秋华保持着笑脸对他点头。
一眨眼间人走光了,只留下空空的排练厅。大幅的镜子里照出徐秋华孤独僵硬的笑脸。他慢慢地放松脸孔,笑容沿着他
的脸孔一点点滑下,消失在他微敞的衣领里。
风吹着,门随着一点点合拢,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势不可挡地「砰」地一声关拢。门背后的镜子和大幅的排练镜交相映
衬,折射出无数个徐秋华的身影,在虚无中排成寂寞的长队,一点点变小,一点点变模糊。他上前几步,那长队的身影
随着摆动几下,仍然紧紧跟随在他身后。
那几个字眼反复地在他耳边回响:「花瓶」、「没出息」、「没出息」、「花瓶」、「一辈子没出息」。
更衣室的门开了,李娜已经换上了时髦的毛衣和低腰紧身牛仔裤,扭着纤纤细腰,沉着脸走出来。看到徐秋华仍然在排
练场里,她特意踏响步子从他身后绕过去。她走过徐秋华身后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无
神的脸。
李娜顿了一下,放柔了声音说:「还没走啊?」
徐秋华低下头,慢慢转过身:「不好意思,刚才都是我多嘴,害得马指导对你翻脸……」
李娜忙笑说:「哎,那不管你什么事情。我不是针对你的,你别介意。我只是太讨厌那个女人了。不光是我,队里的人
都讨厌她。别人只是比我忍得住罢了。」
「她是有点严格……」
「光是严格也就算了。主要是受不了她那个臭德行。她老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多么多么重要,老觉得现代舞是多么多么
高尚的事业。其实谁在乎呀!演来演去,芭蕾里面也就是个天鹅湖票子卖得出去。其它专门的舞蹈演出有什么人看呐?
观众只要看见在台上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热热闹闹的就行了。我们是歌剧院舞剧团嘛!你能做几个讨彩的技巧动作就会
有人鼓掌。你跳的舞蹈有没有思想,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越是辛苦排练出来的东西,越没有人看,还要倒贴
钱!」
也许是积怨多时,她说得起劲,索性放下包,双手一撑跃上七杆,肆意地分开腿地坐着,手指绞缠着自己的头发。她说
:「这种演出肯定要赔本的。我们这么多天排练下来,每个人排练补贴一共只有三百块。我们这儿有的女孩子在夜总会
一晚上就能挣不止这个数。现在剧团改制承包了,就算她再省,到时候卖不出票子不是铁定还得赔?我们团里过去的演
出除了有拨款的定点剧码以外没有一个不亏钱的。好久没有人排练舞剧了,更不用说还是没什么情节、服装也很单调的
现代舞。谁都不想排,可是她偏要排。你说她不是没事找事吗?」
徐秋华愣在那里,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她突然歪过脑袋看着徐秋华,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吧?马鑫这个人心
理很变态的!她就是要做些让人家不痛快的事情心里才高兴。她原来是芭蕾舞团的尖子演员,出过国,但是后来膝盖和
脚踝都受了伤,不能再跳了,只好回国。但她一心想搞点名堂出来,一直在广州、北京这些大城市里找机会。她自己不
能再跳了,所以特别嫉妒年轻、条件好的女演员。整天当自己是个人物,动不动就挑人家的刺。你想,就凭她一个人,
能搞出什么名堂来?她根本不会搞关系,也没有背景,谁会理她?她到现在也没有结婚,连男朋友也没有。」
一旦说到男女关系之类问题,李娜的兴趣就更高昂起来。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干脆开起了八卦新闻专场。她接着说:
「听说有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追求她,给她安排了一套别墅住着,买了一辆本田让她开着,抱来两只大丹麦犬让她养着
,可是她就是不安心,宁可不要别墅和汽车,硬要人家给她赞助五十万,带着这笔钱到我们团里来做艺术总监,把男人
撂在一边,扑在团里一心要搞出这个舞剧来。其实团里也没什么人看得上她那套东西。在目前根本就没有搞现代舞的气
氛。靠你一个人和五十万赞助又能成什么事情呢?要不是团里缺钱,领导看中她带来的这笔赞助费,谁会要这么个总监
?五十万给演员发发排练补贴、添置道具、租用场地,很快就会用完。你看吧,等这五十万光了,她肯定落得个既没男
人又没事业的下场。谁让她这么不识趣呢!就算她身材还不错,上海滩上漂亮女人多的是,比她年轻的女孩子一拨又一
拨,只会越来越多。哪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不想找个有钱的男人?她不看住自己的男人,被人家抢去也是活该?她顶着
个艺术总监的空名头还整天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好像自己在搞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凭什么她看我们这也不顺眼,那也不
顺眼?有啥了不起的呢?唱歌跳舞的人,不就给别人看个热闹么?我才不理她呢!」
看到徐秋华愕然的样子,李娜嫣然一笑:「你呀,被她盯上也算是你倒霉。你还有别的什么挣钱的门路吗?靠她这里肯
定是不行的。」
徐秋华疲惫地笑了笑:「我在朋友的饭店里帮帮忙。有空过来玩。」他掏出一张「眠火」的卡片递给李娜。李娜接过卡
片一看,惊叫道:「啊?是这一家!听人说装修很洋气的!里面外国人也很多的!早就想去了。」她顿时换上媚眼,拉
住徐秋华撒娇说:「你朋友是老板?有打折卡吗?」
徐秋华微笑说:「没关系,你和老板说是我朋友,可以打折的。」
「那先谢谢啦!你这人还是挺‘上路’的(沪语:识趣,容易相处)。别上她的当给她白白卖命啊!我先走了,拜拜!
」
李娜跳下把杆,哼着歌一扭一扭地消失在走廊里。
排练室的门缓缓地关上了,留下徐秋华独自一个人。他双手抬起,用绳子箍住额头,十指插进头发,手臂因为用力而微
微颤抖,张嘴无声而艰难地呼吸。
那种感觉又抓住了他。那不是排练多时的肉体的酸痛,而是来自不可知处、聚拢于他的身体内部、无形无色而又挥之不
去的空洞。他感觉自己全身正在一点点被抽干。他垂头丧气地走到把杆边坐下,双臂围住膝盖拢在胸口,越围越紧,紧
到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仿佛要把身体内部那种被抽空的痛楚从肋骨的缝隙里挤出去。他想要奔跑或者大叫,却又虚弱
无力,胸中如有猛火在燃烧。他克制不住喉咙里的哽咽,断断续续地抽泣着。
童家的洋房里,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童悦达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徐秋华「砰」地推开大门,走进起居室,
四下一望,把包往沙发上一扔,操起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冷水。
童悦达放下手头的房产报,高举徐秋华的手机说:「先听我说明白——你别激动!不是我故意要听你的电话,是你自己
又忘记带了,而铃声一直在响,我想肯定是要紧事情……」
徐秋华咕嘟咕嘟地灌下一杯水。
童悦达举着手机说:「果然是要紧事情,人家说你试镜通过了,叫你去演电影。你打个电话给他们吧。他们等着你的回
音呢。」
徐秋华放下水杯,目光扫视着室内,从一个角到另一个角,然后到窗台,就是无视童悦达的眼睛。他抢上几步抓过窗帘
,把上面缚着带流苏的绳子解下来,在两手间绷了几下,点头说:「唔,这个可以!」
童悦达把手机伸到他耳边:「高兴了吧?人家要你去演电影,快点回复人家吧!」
徐秋华推开童悦达的手,递上手里的窗帘绳说:「来吧,帮个忙把我绑起来。」
「什……什么?」童悦达大吃一惊。
徐秋华不耐烦说:「哎呀,这个你还不明白,把我绑起来吧!」
童悦达愣了一下,故意歪着脑袋一边打量他一边摸着下巴说:「我可从来没料到你还会喜欢这一套。在浴室里还是卧室
里?呵呵,这么冷的天,难得你有‘性’致。我们有多久没……」
「不是这个意思!」徐秋华截然地说,「我是要试一下一个动作。我觉得这样应该能行。」
童悦达大吃一惊:「为什么?」
「就是为了完成一个舞蹈创作的要求。」徐秋华认真地说,「你来不来?」
童悦达笑道:「我怕听到你哼哼会控制不住自己。」看到徐秋华脱掉外套,开始把绳子往身上比划,他逐渐收敛了笑容
,正色道:「而且我最看不得你受苦。」
徐秋华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这么死脑筋!你没听见我说吗?我已经说了是为了体验一下!」
童悦达反驳说:「你没听见我对你说人家打电话约你去拍电影吗?」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通过试镜了,等你回复。」
「你怎么说的?」
「我说等你回来才能决定。」
「那你就告诉他们我不去。」
童悦达不满地说:「噜噜!你这是为什么?你不是很想去拍电影吗?」
徐秋华高举双手说:「听好了!我现在不想去想那个该死的乌七八糟的电影,那种胡编乱造的玩意儿拍出来也没人看,
只会给人看笑话,像以前的那些一样!要做就要做好。我不要做给人看看玩玩的花瓶!」
「好啊?」童悦达一步步走近他,「第一,你不是花瓶。第二,我也想做好每一件事。所以我首先不能让你做这种荒唐
的事情。」他趁机一手搂住徐秋华的身体,一手抓住绳子扯下。
「放开我!你懂什么!」徐秋华死死扭住他的胳膊,紧抓着绳子,「我在做我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童悦达用身体的重量把徐秋华按倒在沙发里。他的脸被挤进沙发的最深处,呼吸中有那沙发布里残留的阳光的气味。他
仍在断断续续地抽泣,紧紧地团起身体,好像恨不能变成一张薄纸插进沙发缝隙中去。
童悦达整理了一下扭打中弄乱的衣服,在他身边坐下,忧虑地看着徐秋华弓起的背,叹了一声。
「你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童悦达问,「你这是干什么呢?到底是什么把你弄成这样呢?」
徐秋华从沙发布的缝隙里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童悦达俯身抱住他的肩头,温柔地吻着他的后颈说:「那就休息休息,不要干了。」
徐秋华啜泣着,喃喃地重复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一章
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徐秋华还算平静。他帮童悦达整理买回来的货物,登记账册,计算价钱。童悦达做了饭。他们两
人坐在桌前默默地吃着,努力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不管出自什么原因,他们碰上
艰难的事情了。
说到艰难的日子,童悦达和徐秋华并不陌生。在他们交往的这将近三十年里,曾经有过远比现在更艰难的时刻。
那时徐秋华才回家不久。
徐秋华并非心甘情愿地放弃演唱生涯。虽然流行乐坛永远不缺漂亮的新面孔,而他已经过了青春偶像年龄上限,但他的
音乐事业成绩还算不错。那些年他灌录的几首单曲被收在几张销量颇佳的翻唱流行歌曲合集中出版。在各地的综艺晚会
中,他也算一张熟面孔。私下赞他歌艺和人品的人很多,没有人认为他的实力比那些大牌明星差。但是他只唱自己喜欢
的歌,而且当时歌坛处于阴盛阳衰的大势下,所以始终没有大红大紫。
也有人说他不很红是因为私生活太干净,没有给记者关注的余地。据说他早年在音乐茶座中演唱时曾经交往过一些女友
,可是不但交往的时间短,也没有后续的发展或私生子之类曲折的情节,即使初出茅庐的菜鸟记者也不会选择那些无法
吸引读者的材料。
渐渐的,有人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他再也不曾有过亲近的女友,每到一处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给某人打电话报平
安;深夜演出结束以后其它人去迪斯科舞厅或茶楼宵夜,他很少参加,却必会在每天深夜那个固定时间回到宾馆捧着电
话机趴在床上,开心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聊着;当他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准时回到宾馆房间时,同住的人会反复在同一时
段接到某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在来去匆匆的生活中他得了胃病,又怕去看病,好几次有特快专递的包裹送到他住的宾馆
,外面是男人遒劲端正的字体,里面是按每天每顿分量用纸袋包好写明日期时间的胃药。
更有杀伤力的是:前某集团经理因贿赂案发锒铛入狱,穷极无聊中向人吹嘘他曾经玩过的歌星和影星,并且强调「男的
也玩过,例如某某某,味道真不错」,听者恰有演艺圈里的人。只要不是死刑或无期徒刑,坐牢的人总有出狱的时候。
出狱后总不免聊些那个特殊地方听来的小道消息。
传言没有腿,却在圈子里悄悄地走遍了——徐秋华是个同性恋。没有人明说。毕竟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
见,说得太白了大家面子都挂不住,然而他身边的人们总忍不住隐隐约约地透露:我其实什么都知道。这并非完全出于
威胁,有的可能只是建立自我优越感的需要。
于是徐秋华耳边常常问过几句「预防爱滋病」之类警句,或是前门钥匙拿去开后门之类不咸不淡的有色笑话。有同道中
人借机撩拨他,被他甩了门走人,便心怀不满地传开话去:「是这条道上的,还装什么腔!」人家听说他爱面子不跟人
交心,便更有些隔膜。然而这些并未迫使他彻底放弃演艺界,直到那一次洗发精形象代言人大赛。
那次大赛,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不是因为满目竞争佳丽玉体横陈长发飘飘,而是由于身为此品牌的男性代言人某
著名演员闹的一个笑话。当时全国不少人从电视中看过徐秋华为决赛而做的助兴演出。徐秋华还作为嘉宾和女主持人一
起为胜利的佳丽颁奖,然后颁纪念品给这个男演员。那人上台领取纪念品时已经颇有几分醉意,所以电视转播镜头很乖
巧地拍着他的后脑勺。他还算得体地走上颁奖台,先是按照香港类似颁奖晚会的做派,搂住女主持人左亲一下脸,右亲
一下脸。然后扑向捧着纪念品待颁的徐秋华,照样也是搂住,左亲一下脸,右亲一下脸。台下不知所以然,哄堂大笑。
除了直播的那次以外,这个镜头在以后的电视转播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外人猜测的原因是当时镜头为了贯彻对准该著名
演员的后脑勺的原则,拍下了徐秋华尴尬的脸。这样的表情当然不怎么上镜。真正的原因是台下坐着的文化局领导感到
有伤风化,颇为不快,听闻几句传言后下令调查相关人员的作风问题。最后得到的有关徐秋华的所有蛛丝马迹虽然不能
证实卖淫或鸡奸之类实打实的罪行,却又齐齐地指向可疑的方向。
如果这种调查来自演出公司,导致的结果通常是娱乐记者的猜测漫天飞舞,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正是一个扩大公众影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