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出书版) BY 朱夜
  发于:2011年08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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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英吃了一惊:「是吗?我也梦见了。」

美珍不安地说:「她对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穿着大襟的布衣服,站在两幢房子当中。」

「什么房子?乡下的老房子?」

「不是,是洋房。」

美珍的脸上更添几份不安:「她从来没有住过洋房呀?」

「我也觉得奇怪。」美英说,「我没听见她说什么,但是我觉得她是想进去,但不能进去。你梦里妈妈说了什么吗?」

美珍忧虑地绞着棉外套的拉链,说:「我梦见她对我哭,说隔壁老头子很凶,老是骂她,和她吵。我看她穿着打扮像是

还可以,但是脸上很悲苦。我梦里头就在想,隔壁戴家和金家都没有老头子,什么老头子会对她凶呢?想着想着突然想

到这是在做梦,然后就醒了。你说会不会是骨灰塔里葬在她旁边的恰好是个老头子,要欺负她?我记得她右边是爷爷奶

奶和爸爸,都是自己人。你还记得她左边那个穴位是什么人吗?是不是个老头子?」

「不是的。」美英肯定地说,「也是个老太。上下也没有老头。去年我还留意过。我拜自己家的祖宗的时候还特意心里

默念,让他们邻居几个好好相互照应。肯定是没有老头。」

美珍喃喃地重复着:「洋房……老头……」她嘴唇蠕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定在齿尖,微微颤抖。

美英看了姐姐一眼,倒吸了一口冷气,裹紧了自己的棉外套,失声说:「不会吧?怎么可能?童家……那老爷爷……」

美珍用胳膊肘捅了捅她:「不能说!不能讲到他。我们还在路上呢。他会跟过来……」

美英会意噤声,低头看着窗外飞速掠后的柏油路面。

到达陵园,徐家的老老少少在存放家里老人的骨灰的塔陵里祭拜过,按照故乡的习俗,拿了黄酒和鞭炮到陵园空地上,

洒了一圈酒,然后在这个圈子里摆好了鞭炮。孩子们兴奋地抢着去点,仿佛提前进入过年状态。女眷们集中在焚烧锡箔

的铁桶边,念念有词地投下一个又一个用墨笔写着先人名号的大红纸袋。

徐美珍特意在其它人走开后,把最后一个纸袋投入快要熄灭的余烬中,美英用手套扇着火,嘴里哼唱般反复地念:「童

家爷爷……菩萨保佑你呀!我们来给你上供啦……别缠着我家小弟呀。」美珍轻声念着:「童家爷爷……我家小弟进了

你家门,我们是一家人啦……保佑保佑我家小弟吧……小弟不懂事情不知道孝敬你,这件事情由我们来吧……你别担心

没有子孙身后寂寞……今后徐家祖宗有的,不会少了你一份的呀……这些钱你拿去用吧……想要什么就托梦来吧……保

佑他们两个平平安安身体健康,保佑保佑吧……」

暗红色的火舌慢慢从灰烬中窜起,一点一点吞噬了红色纸袋,散落的锡箔在烈焰中卷曲碎裂化为黄色粉末,然后火焰又

慢慢匍匐下去,隐身在灰烬中。美珍的嘴唇一直不停地蠕动着,但声音很小,即使近在身边的美英也听不清。美英靠近

她轻声问:「你说他收得到吗?你只写了他孙子的名字和他老人家的称呼,没写他的名字。会不会被野鬼拿了去?」

「他肯定记得自己孙子的名字的。他看到了肯定会来收的。」美珍平静了许多,声音逐渐恢复平缓,却又犹豫地说:「

可是,不管怎么说,童家毕竟是绝后了呢。我们再怎么祭拜他,对他来说还是外人。」

「那还能怎么办?」美英说,「总比不拜他好吧?」

「他收到锡箔就会放过噜噜吗?」

美英回头看着美珍说:「凭什么他非要和噜噜过不去?先不说噜噜和小童是谁找上谁……就算是噜噜先找小童的,小童

也可以自己管自己结婚生儿子,不理噜噜就是了。是小童他自己不想结婚。童家绝后,责任在他自己。」

美珍阻止了妹妹的怨言:「在这地方,可别说这种话。我们家人这样想,但人家总觉得自己的孙子好,人家可不会像我

们这么去想。还有一件事,童家爷爷过世的时候……谁知道呢!唉!要是搞清楚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心就不会老是这

么悬着了。」

提到那件事情,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声念起佛号。烧热的锡箔灰在热气中腾起几个旋,很快被细细的冷雨浸湿,落进结着

冰的泥水坑。两个女人一高一低地念着,重复着歌词叠句般抑扬的祈祷声,和着塔陵旁喇叭里播放的般若波罗密经的梵

唱,随着冬至的寒风送向阡陌交通的光秃秃的田野。

气象预报里的最低温度才刚到零度,但自从天气变冷以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太阳露过脸。湿冷的空气钻进从头到脚

的每一条缝隙,凝固在那里,冰得人手脚僵硬。即使拼命活动一阵,身上有了点热汗,那点热气也很快消失无迹,只剩

下黏湿的汗水,同空气中的湿气一起重新把人冻得更加僵硬。

童悦达觉得刚睡下没多久,被子里便钻进一股冷气。然后是徐秋华起床的窸窸窣窣声。他揉揉发胀的头,勉强撑开眼皮

,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才看清闹钟指着七点多。

「噜噜……」他迷迷糊糊地问,「又这么早去?你才睡了四个钟头。这么下去你身体要吃不消的。」

徐秋华温和地说:「我排练完会回来睡午觉。你再睡一会儿吧。」

童悦达从被子里伸手拉住了徐秋华的手腕:「早上这么冷,其它人都迟到,就你一个人到了有什么用?还不如陪我再睡

一个钟头。」

徐秋华的声音立刻下降了二十度:「你什么意思?你来看过了?来了怎么不打招呼?」

童悦达老实说:「是别人告诉我的。」

「别人还告诉你什么?」

「呃……有十几个女演员,几个男演员……昨天和前天你们都在练一个场景,那些男演员应该抱着你的腿把你托起来,

不过排练不太顺利,大家都很累。大概就是这点。」

「你让人监视我?是谁?萱萱?」

「这不能说是监视吧?我怕你太累,或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又怕排练的地方多数是女孩子,不许外面的男人随便进

去!」

徐秋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的腿是我自己的腿,谁托它和你没关系,懂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呵呵,是我早上起不来,所以……」

徐秋华甩开童悦达的手,不听他缓和气氛的辩解,几步冲进洗手间,「砰」地关上门。

童悦达在被子里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直到疼痛超过了他大叫「我这傻瓜」的冲动。他放下手,看着天花板愣了一阵

,急忙起身穿上衣裤。他匆匆拉开洗手间的门,徐秋华正准备出来。两人碰个脸对脸。徐秋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

佛这灰色的冬天。

「怎么?」他一扬眉毛,「今天总算早起,要亲自去监视我了?」

「我怎么会……你知道的,我不是那个意思!」童悦达说,「我是要问你,你今天还会和我一起去麦德龙买东西吗?」

童悦达有一张麦德龙超市的会员卡。他每月固定时间和徐秋华一起去采购给饭店和家里用的杂货,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

好几年了。

「我要去排练。」

「排练回来呢?」

「我想一个人歇一会儿。」

「哦……」

徐秋华避开童悦达,灵巧地在他身体和门之间的空隙里游移。

「我是童悦达。」

「啊!老板!」武志几乎是在一秒钟内达到了清醒状态。

「你今天有空吗?」

「要我做什么?」

「我要去买点东西。你来帮忙搬一下东西好吗?」

「呵呵,我最喜欢买东西!当然好啦!我到哪里来找你?」

听到男孩的爽朗的笑声,童悦达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掠过一缕灿烂的阳光。他用力眨了眨眼,目光在屋里四下寻找着地图

:「你那里能坐到地铁……啊!」

「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童悦达的目光刚才正巧扫到徐秋华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他捡起手机寒进自己口袋,告诉电话里的武志让

他在离麦德龙最近的地铁站等。

他放下电话,再次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雨仍然从灰色的天空里断断续续地落下。

第十章

武志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约定的地点。童悦达在超市门口出示会员卡登记的时候,武志已经左手拖右手推地一前一后拉着

两部手推车,看上去兴高采烈。他穿着运动鞋、宽松牛仔裤和军绿色尼龙面棉风衣,拉链敞着,露出里面鲜艳的黄色薄

绒衫,戴着一个粗绒线编织的帽子,帽顶用绒线绳随意地一束,从脑后垂下来。既轻巧,又暖和。

童悦达失笑道:「这么高兴啊?」

「买东西当然高兴。」他挤挤眼睛,「更不用说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用担心下半个月没法过日子。」

「可买来的东西不是给你的。」

「我知道。我注重过程,结果我无所谓。」

「是吗?」童悦达的话尾音上扬。

武志不好意思地嘻笑着说:「不过当然工作的结果我也会注重的,呵呵呵呵……」

他们走进超市,在成排的巨大货架之间,按照购物清单上货品的类别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搜罗过去。去污粉、洗手液、

卷筒纸、垃圾袋、袋装红茶、大袋的雀巢柠檬茶、胡椒粉、调味品、精制油……各种货品一堆堆落进手推车里。

武志咂着舌头说:「童老板,你除了开饭店酒吧,还开超市?」

童悦达笑道:「这话什么意思?」

「超市里什么东西在哪里,你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亲自安排的一样。」

「我常来这里买东西。来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武志笑嘻嘻地说:「没想到你这么有钱,还自己来买东西。」

「我最早就是从采买东西开始入行的。现在习惯了,还是喜欢自己买东西。」

「你买这么多东西,一个人拿不了吧?有人帮你?」

「是呀。」童悦达答着,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和善的微笑渐渐平服了下去,忧虑凝上了他的眉头。

武志仍然笑嘻嘻地问:「有人陪着买东西,心情会特别好吧?」

「嗯。」

「那个人是徐先生吧?」

童悦达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武志蹲着身,从货架下拖出两罐黄桃罐头,拿在手中细看价格,无视童悦达尴尬的脸色,仍然如春风一般轻快地说:「

看这个!在打折呢!」

童悦达缓缓地说:「你为什么说是徐秋华?」

「我猜的。」武志举着黄桃罐头说,「很便宜呀!要买一些吗?做色拉可以用得上。」童悦达失笑说:「你怎么会去猜

这个?」

「我听他说他借住在你家里,我想你不会让他白住吧?所以我就顺口说是他。我猜对了吧?」

童悦达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没猜对。其实是我陪他买东西。」

「是吗?」

「他以前在餐厅做采购,我不上班的时候就给他打下手。」

「那时你上什么班呢?」

「推销净木器。」

「然后呢?」

「然后我运气比较好,做上了餐厅经理助理。」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做上了经理。」

「后来呢?」

「后来我攒了一些钱,盘下了这家店。」

「好厉害呀!真了不起呀!从打工仔到老板呀!」

「上海有的是可以赚钱的地方,只要努力工作都会有回报。你年轻,好好干,机会等着你呢!」

「嗯!」武志兴奋地说,「从今天起童老板正式成为我的偶像……」

童悦达指着罐头说:「这黄桃罐头太大了。打开后一次用不完会坏掉,还是别买了吧。」

武志咧嘴一笑,把罐头放回货架上。他们每人推着各自的购物车沿着货架朝前走。没走几步,武志又忍不住地笑。童悦

达问:「你笑什么呢?」

武志说:「和偶像走在一起很激动呀!」

童悦达半开玩笑地说:「什么偶像偶像的。我又不是流行歌星。」

武志认真地说:「崇拜对象就是偶像!我就是崇拜童老板这样踏实能干又平易近人的人。」

「能干不是放在嘴上说的。」

「当然忍不住要说啦!你看你当年给徐先生打下手,现在你是他的老板了,你可比他强多啦!」

童悦达微叹道:「人是不能这样来评价的。他有很多内在的长处是我及不上的。」

「是吗?哪里的长处?」 地※狱→1 9★层№整△理

「他表面温和,但实际上很坚强。他是个认真的男人,有股拼劲,即使再困难也不轻易认输。」

「哦?真的吗?我怎么没有发现?」

「那是你没有注意观察,或者是还没来得及发现。」

武志刚要辩驳什么,童悦达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听出那是徐秋华的NOKU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看到那跳动的号码,犹豫

了几秒钟。周围路过的人和武志一样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清脆的铃声在超市柔和的背景音乐中响得刺耳。童悦达下定决

心,走开几步,按下了「通话」键。

在他听电话的时候,趴在手推车扶手上的武志一直带着单纯而热切的笑容望着他的背影。

徐秋华掰住男舞蹈演员的胳膊,攀着他们的肢体,被他们举起在半空。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舞者的裤腿上留下

了徐秋华重重叠叠的脚印。在没有开暖气的排练厅里,他的额角早已流下汗水。他偷眼望下,手脚松散地缚着绳子的女

舞蹈演员李娜以轻盈的舞姿穿过男演员们身边,在他身下的空间摆出造型。

「停!」马鑫不耐烦地拍了几下手,「你是他的思绪,要表现他的困扰和痛苦?是困扰和痛苦!你这么轻飘飘的像个什

么样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跳舞不只是腿在跳,要把心放在里面!」

徐秋华小心翼翼地从男舞者身上爬下来,歉意地掸去身边一个男舞者身上的尘土。臂膀结实的年轻男子大度地报以微笑

然而李娜却不买马鑫的帐,啪啪地把绳子从胳膊上捋下来,用脚狠狠地踩。

马鑫冷冷地说:「怎么?还是不明白?如果真的不明白我可以再教你一次。」

没有料到李娜当场就发了脾气:「你再教我也不会明白。你编的这个动作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她用脚尖挑起绳子,小

腿停顿了一下,唰地踢了一个漂亮的片腿,把绳子甩在徐秋华头上。她挑衅地看着徐秋华说:「喂,我不是你的‘思绪

’吗?你自己来‘思绪’、‘思绪’看看!」

马鑫提高了声音:「我教了你那么久,你根本没把要领放在心上。你在想什么?」

李娜也不甘示弱:「我想什么和你没关系,你编那些动作的时候为我们想想好不好?我们是人哎,不是机器!你要求那

么高有什么用?舞台上谁会看到这种细节?」

徐秋华尴尬地收下绳子,一圈圈往手腕上绕,勉强笑着打圆场:「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再试试别的方法?肯定应该有

解决办法的……」

李娜冷笑一声:「你别瞎起劲,她不会听你的。人家是艺术总监,人家要来艺术的!」

马鑫圆睁着眼睛,大声说:「舞蹈是艺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台上背后伸伸胳膊伸伸腿地扭来扭去算不上是舞蹈!那

是摆一堆花瓶被人看。老跳那些联欢晚会的套路有什么出息?你永远只是个花瓶!」

李娜不屑一顾地说:「哼,艺术什么呀!当花瓶还有津贴拿呢。你这里呢?吃力不讨好!花瓶怎么了?花瓶就有人爱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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