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之上,清明以快打快,片刻之间,与燕然已斗了近百招。
清明起初那连环三击,实已耗去他一半气力。他口中虽长笑,心中却已暗惊:未想三年未见,燕然功夫竟也进益至此。
此刻百招将过,莫说时间拖不得,就是自己身体也难长久支撑。他素来下手无情,对人对己皆是如此。一念至此,更不
犹豫,匕首交至右手,左手食中二指交叠,并指如剑。
那是段克阳的毕生绝学--失空斩。
段克阳一生武学精华,皆在于此。这失空斩其实是一种无形剑气,断金裂石,无坚不摧。论到清明的外家剑法,实已到
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内家功夫却殊为平常,这一半是他天资所限,一半也是他无心于此。失空斩段克阳虽也传了给他
,但以清明内力,却尚不足以施为。
此刻清明被逼至此,再不顾其他,拼了身受重伤甚至武功尽废,也要将燕然置于死地。
潘白华见清明如此,暗叫「不好」!他自是识得其中厉害,只是他身在楼上,又如何阻止?
燕然见清明忽然弃了匕首。虽不晓得其中缘故,也知必然有异。他微微冷笑,长臂又是一刀砍下,刀光凛冽,金石之声
铿然大作。
正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闻长街一侧,遥遥一声箫鸣。
箫声本应是低沉缠绵,然而这一声却如丹凤长鸣,清厉激昂,大有动人心魄之意。清明燕然闻得这箫声,均是一怔,手
中招式不由缓了一缓。
一道青色瘦削身影便在这一缓之余,晃入二人之间,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他随手抛去已断成两截的竹箫,伸手拭去
唇边血痕,却是自身也被箫声震成内伤。
一瞬之间,一道银光破空而起,正是闻名京城的银丝软剑。青衣人面色苍白之中犹是镇定,声音寒冷若冰:「京城内,
禁止私斗。」
这青衣人正是青梅竹,在他身后,犹跟着十几名大内高手。
清明伫立片刻,知事再不可为,忽然想到初遇青梅竹时,他说得也是这样一句话。再忍不住,哈哈的竟笑出声来,没笑
两声,一口血又涌上来。他性子高傲,殊不愿人前示弱,然而这口血来势猛烈,一半虽被他咽下,一半仍是沿着口角边
缓缓流了下来。
燕然与他从前相识,交情不薄,方才这一场打斗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莫名所以。见清明受伤,于是上前一步,意欲询问
。
清明却也即刻伸袖拭去血迹,若无其事笑道:「梅侍郎,你好。」
青梅竹皱一皱眉,正要开口,却闻一个温文声音道:「于冰,这位燕然殿下乃是戎族显要,又是进京使者,你怎地这般
不知轻重,竟敢与他比试,还不快些赔罪!」正是潘白华。
青梅竹一怔,心道戎族使者进京一事只在最近,进京后先找到太师,太师几次密奏,昨日皇帝才答应使者入宫密谈和议
一事,这消息十分隐秘,小潘相怎么便知道了?但他亦是个十分聪明之人,面上仍是一片冷淡。
他却不知,戎族一事,竟已被清明推测到了八九不离十,只是今日长街上清明与燕然这场变故,却也着实是个巧合。
眼下他虽不知清明真正身份,却早已料到他和南园多半便是玉京使者,心中暗道:这倒有趣,这条长街之上,竟然汇集
了当世的四大势力。
青梅竹心中思量不提,再说清明又是何等机变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并不知中间这些干
系,燕然你不怪我吧!」
那燕然生长大漠,性子豁达,见清明语气十分诚恳,一时也只当他方才不过急于较量,手下失了分寸,也未多想,便道
:「我没怪你,只是......」
潘白华笑道:「果然殿下宽宏大量,好在于冰也是不知者不罪。燕然殿下,梅侍郎,想必你们尚有要事在身,我先告辞
了。」不由分说拉着清明便走。
青梅竹口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但终未开口。
二人直到了京城一个偏僻之处,方才停下脚步,潘白华放开清明,叹一口气:「清明,你实在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纵是清明一世的聪明洒脱,此时也只得勉强笑道:「你都猜到了?也罢,只是我虽是一时冲动,你却也难说我做得不对
。」
这句话说出来,潘白华却也默然,停了一下方道:「那时你与我说的那个戎族武士当是燕然,你可是那时便知他身份?
」
清明颔首,道:「是,那日比试之后,我与他也曾把酒相谈,那时他方道他乃是戎族中的第三王子燕然。但他并不知我
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江湖上一个叫于冰的流浪剑客。」
清明在街头乍遇燕然,他既知燕然身份,又知戎族使者进京一事,两下一对应,燕然这次所为何来真是昭然若揭。若是
这位戎族三王子在京中猝死,和议一事定不可成。又见此刻燕然身边随从不多,实是绝好一个良机。故而清明甘冒奇险
,当街行刺。
若想破坏和议,自然也有其他办法,但今日这一时机实在太好,另外清明私下却又存了另一层心思:静王上书一事既已
成空,眼下形势又不利,他实不敢保证小潘相还能继续相助玉京。这当街行刺,其实亦有隐隐相迫之意。
二人默默相对,心中曲曲折折,均是存了多少心思。
潘白华执起清明左手,见掌心伤口方要长合,却又在方才打斗中磨得一片模糊。这次比不得方受伤时,须得即刻清洗。
一抬眼却见不远处一座小小禅院,上书「明月禅寺」四个字,遂到:「清明,我带你去处理伤口。」
方要举步入内,却闻一个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脸红光,浑不似个高僧模样。清明见有人来,便即
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见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贫僧月照,乃是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来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个字咬得极重,那僧人却全不在意,道:「这位年长些的施主入
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却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云,众生平等,我为何便进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冲天,平生杀孽太重,故而进不得这清净之地。」
清明面色一变,随即如常,道:「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又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杀气。」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种种,必成大善。」
这僧人外表俗气,然而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也见得是个修为颇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我放不下。」
那僧人闻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环,日后定有果报。」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随他去!」拉着潘白华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处已近城郊,遥遥几十株枫树成林。却也诧异,此时尚未入秋,那枫林却红得如着了火一般。
清明停下脚步,笑道:「这个地方好。」又自怀中掏出一个扁平银瓶,「里面是烈酒,拿它洗伤口就成,我见和尚要头
疼的。」
潘白华默默无语,打开瓶盖为清明处理伤口,烈酒沾肤何等痛楚,清明也不在意。只包扎完了,他忽然开口道:「我些
年杀人太多,手段太狠,若有果报,也是常事。」
他声音不似平常,竟有种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之意。
潘白华伸手用力扣住清明手腕,却惊觉他腕骨突出,入手冰冷,硌得掌心十分疼痛,他却牢牢扣住了再不松手。清明一
怔,也不挣扎。
「笨小孩,你......你莫要胡说。」
清明微微一笑,眼望远远一带枫红似火,忽然轻声哼起了小调。这一曲小调潘白华和南园都常自他这里听到,却从不知
唱词。
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十三 别离是苦
清明至今还记得那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下午。
一闭上眼,仿佛就在眼前。
那年他四岁,坐在自家门前读着一本书,正看着,阳光忽然被一道黑影遮住,一个中年人正站在他面前。
「这样小年纪,你读得懂这本书?」那中年人显是不信。
清明年纪虽小,并不惧生人。露齿一笑,便朗朗的读出声来:「......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那中年人诧异之极,半晌方道:「你这孩子不凡,和我走吧。」
这是清明和段克阳的初识。清明三岁丧母,其父为玉京城中一落第秀才,在他十五岁时病逝。
清明坐在窗边,眼睛盯着面前一杯茶里冒出的热气,半晌无言。
着急的反是南园,清明昨夜方归,凌晨匆忙出门,此刻回到客栈却又一无交代。纵是他再有耐心,也忍不住问道:「清
明,怎么一直不说话?」
清明一怔,这才从旧事中回过神来,笑道:「我在想,怎么才能用最简单的话把眼下情形交代一下。」
南园道:「那么你想出来没有?」
清明笑道:「想出来了,三件事。第一,江涉去世,静王对玉京敌意极强;第二,眼下形势太坏,恐潘白华将有动摇之
意;第三,戎族三王子燕然今日进宫密谈和议一事,我正在想晚上怎么再去杀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还是笑微微的,然而南园听了这些言语,却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但南园毕竟也是玉京一等一的杀手,反应力与克制力均是超乎常人,眼下情形若换其他人遇上,只怕要顿足捶胸,惶恐
不及。然而清明与南园不同,他们所想的,是行动!
能改变眼下状况的行动!
平时看来,清明颇有点玩世不恭,万事若不在意;南园性情较为稳重,却也无甚出奇。然而越是当此困境,越是能看出
二人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
清明又沉吟了一会儿,抬头道:「那个燕然我见过,倒是极豁达的一个人。有些可惜。」
这样简单一句话,轻描淡写便带过了他和燕然在大漠中打斗一日一夜不分胜负,之后把酒长歌的种种交情。
清明绝非冷血无情之人,只是十年杀手做下来,许多事情,早已不是他自身所能决定。
南园与他搭档多年,听到这一句焉有不明之理,于是起身道:「我出去查他住宿和其他情形,不出意外,晚上动手。」
清明点点头。
这一席话,便已定下了燕然命运。
清明躺在床上,自知傍晚南园便会归来,那时便是自己出发动手之时。正常来讲,自己原应好好地休养生息一番,但不
知为何,脑子里翻江倒海、乱作一团,莫说睡一觉,便是静静地养一会儿神亦不可得。
他索性又坐起来,重沏一杯浓茶,抽一本书出来看。随手翻开一页,却是一怔。
那不是南园常看的话本传奇,而是一本《庄子》,不知怎么混在这一堆书里,上面文字俨然:「......有鸟焉,其名为
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真是奇怪,自己当年初见军师时,读的就是这样一段话。
今天怎么总是想到军师,清明苦笑着放下书,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扶摇而上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当年的清明,何尝不是意气风发,风华正少年。
他伏在桌上,恍惚间,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极俊的一双眼,气质冷冽,一身的高傲不羁,只在看向面前一个
娟秀少女时,目光才柔和起来,「阿绢,若你应允,我们便一同离开,天下之大,哪里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那少女略带怜悯地看着他,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向哪里走?清明,你放得下?放得下玉京,放得下军师,放得下一
身绝学从此弃之不顾,隐姓埋名过上一生?!」
白衣少年像是被什么狠狠重击了一下,「阿绢,你......」
那少女微微垂首,低声道:「我也放不下,你亦知我身份,怎可轻易离开?」
白衣少年猛的后退了一步,脸色惨白,「这些话,是军师教你的么?」
那少女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素来心高气傲,纵是一世为杀手,一世不得出头露面,毕竟亦有声名在外。
况你才华横溢,终身不问世事,如何能甘心?就算这些一概不论,以你性情,要你抛开玉京,抛开军师,抛开身边兄弟
......你,你当真做得到么?」
白衣少年默然半晌,神情苦涩,强作镇定:「你和军师都知我,你却为何不肯给我机会......罢了!」他声音忽然变得
决绝冷然,「既是从此无缘,今后也就无须再见......相见争如不见......」
他面上虽做决然,只是这最后一句,终也是情怀难禁。
清明忽然睁开眼。自己仍伏在桌上,面前的一杯茶已经凉了,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多长时间没有梦见从前的事情了?他忽觉心头火烧一般,周身却又如置于寒冰之中,那种冷直可渗到骨髓里。双手颤抖
,身上也打起颤来。此刻窗外阳光明媚之极,他却分毫不觉,心中不由一紧,知是寒毒又一次发作。
好在这一次发作时间并不长,半个时辰后,身上寒冷已是慢慢消去。清明自知是今日与燕然激战之故。然而寒冷虽去,
那种烦乱不安之感却又慢慢升了上来。
这在清明,几乎是绝无仅有之事。他背了手,慢慢踱出房门。
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树影婆娑,光晕摇曳,一切实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正出神间,忽见一个人急匆匆的走过来,清明识得他是客栈里一个叫程三的伙计,于是点点手叫他过来。
那程三十分伶俐,走过来先行一礼,方笑道:「于公子,你老叫我有什么吩咐?」
清明其实没什么事,遂笑道:「程三,最近有什么新闻,你捡两件说给我听听。」
程三一拍手,笑道:「你老正是问对人了!方才正是出了一件天大的新闻!」
清明素知他言语不尽不实,一笑道:「是么,你且说来我听听,说的好了,有赏。」
程三眼睛一亮,他侍侯清明数日,知他高兴时出手极是大方,反先卖个关子道:「你老可知道玉京城?」
清明心头一跳,却笑道:「不是那些叛贼的地方么,朝廷派了几次兵,最近倒把陈老将军搭进去了。」
程三一拍大腿,「照啊!就是那里,从前派了几次兵都不成,这一次可见是天要亡玉京了。于公子您可知道,那城里的
贼军师,叫什么段克阳的,两日前在城头巡视时,忽然犯了心疾,口吐鲜血,掉下城墙摔死了!」
他这里指手画脚说的十分来劲,对面这位于公子却是不言不动,一无反应。他又说了半晌,这才小心翼翼停下来问:「
于公子,您觉得我说得......不好?」
他神色惶然,自是担心自己拿不到赏钱的缘故。
清明被他一问,这才省悟过来,随手掏出一块银子,「说得很好。」
程三接过银子,喜心翻倒,不住口的千恩万谢,这才离去。
清明站在院中,尚未仔细思量,忽闻半空中忽喇喇一声,一个黑影盘旋着落在他肩头,鸣声雄壮,脚系金环,却是一只
极大的猎鹰。
这猎鹰是烈枫极心爱之物,颇有灵性,飞翔又快。只是形体巨大,太过引人注意,故而只有十分紧要的关头,烈枫才会
用它传递消息。清明更不犹豫,旋开它脚上金环,从中取出一张纸条。
上面正是烈枫笔迹,浑不似平日工整,十分潦草模糊,可见他当时心绪之烦乱急促。
「军师心疾忽犯,竟至辞世,速归,速归,速归!」
接连三个速归,最后一个「速归」极草,若不是清明自来熟习他笔迹,定难辨出。烈枫、南园、清明、阿绢四人一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