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任何的反驳、狡辩,不过是雪上加霜,继续自掘坟墓,自取其辱罢了!
进入谒见厅,荠王一见到了坤方氏,便一扫之前被妻妾围攻的阴霾,刹那间心情有如拨云见日,细长双眸笑眯成双弯月
。
「快、快!告诉本王,这回你替我找了什么样的好东西?」
不知情的人见他这副猴急的模样,还以为等着荠王的是身姿婀娜曼妙、容貌艳丽动人,令人垂涎三尺的角色尤物。
「呵呵呵,小的这次不负您交付的使命,总算把这珍贵逸品给您弄到手了,殿下。还能活着回来见您,小的真有说不出
的高兴,哈哈!」白白胖胖的古玩商,拍着大肚腩,哈哈笑道。
荠王一听,大为兴奋,他频频点头说:「有劳你了,坤方。本王不会忘记你的劳苦,只要你带来的宝贝能让本王满意,
重重的犒赏绝少不了。」
说到犒赏,坤方笑嘻嘻的嘴脸,立刻换上一本正经。
「当然、当然!小的在天下之间东奔西走地寻宝时,一直在心头惦念着荠王殿下。『包君满意』这四个字,是小的挑选
宝物时唯一的念头,所以凡是荠王殿下看不上眼的东西,我连碰都不碰的。」坤方语毕,击掌。「来人,把东西一样样
地送上来吧!」
挑夫们陆续搬进琳琅满目的物品,荠王眉开眼笑地坐在高台上,等着坤方把东西一样样地呈上来。他全副心意皆被面前
的宝物掳走了,并未意识到,发自某个角落、不时缠绕在他身上论斤称两的打量眼光。
仗着几次的打量,迟钝的荠王殿下都没有发现,因此混入挑夫里面的某人,几乎是肆无忌惮地在观察着这位众所周知爱
古董更胜江山与美人,结果戴了绿头巾还不自知的「无能」亲王。
「这件宝物是小的自火洲躲避当地土蕃追杀,通过了九死一生的考验才带回来的。您瞧这火狐毛皮的光泽,您瞧这精美
的缝制功夫……」
荠王的神情由兴奋转为微困。
「还有、还有,您看这是盗墓人由焰山的万年古坟中偷出的夜壶。这巧妙的设计,它发出的古朴气味……」
再由微困到窘困。
「不过刚刚这两件,实在都比不上小的即将给您献上的,也是此批宝物中最为珍贵的物品!」
兴奋、兴奋、兴奋,期待、期待、期待。
两名挑夫慎重其事地运上一个雕工精美的铜盒,坤方仿佛就等这一刻挽回颜面般,志在必得地微笑着,缓慢地揭开盒盖
。
「小的为您隆重献上神秘灭亡的阿铔王朝末代王储的——头部骷髅!」
「……」
「您、您不喜欢吗?荠王殿下。」
眯起了细眼,微叹了口气。「那铜盒是做得挺精致的。」
「因、因为上次您对那副龙骨赞誉有加,小的这次才特地为您找这方面的东西。您一定没发现吧?这末代王储的脑袋瓜
子比我们小了这么多——」
「嗯,鱼干也比活鱼小。」
噗哧!不知是谁在旁窃笑。
「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有其他东西一定可以让您开心满意!让我想想……殿下、殿下,您要去哪里?」
荠王索性自己走下台阶,亲自去挖宝。坤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每当他拿起一样东西,坤方就大力地赞扬
那玩意儿有多好、多棒、多么难以入手等等。
可是荠王总是看了看就放下,脸上并未出现狂喜这号能令坤方大饱私囊的表情,当坤方担忧着这回该不是要赔本卖了吧
之际,荠王突然在某样物品前方停下了。
「这是什么?」
超过他身高的物体,以一块布遮盖住,荠王动手想扯开它,却有人从旁伸手阻挡。
「我来,殿下。」
浑厚扎实的美声,伴着有点怪、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的腔调。荠王顺势看向发声处,没想到对方远比预期的高大,让他
不得不仰起脖子,但兜帽斗篷遮住了此人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阔气豪迈的下颚与双唇。
「哎呀!你这家伙,怎么在殿下御前还不懂规矩?快把你的兜帽斗篷卸下!」
坤方怒斥之后,高大男子揭开了帽子,暴露出令人吃惊的真面目——桧木色泽的发,鱼大地色的绿茵双瞳。
荠王先愣了愣,但神情很快地又转为好奇与不可思议。
见他第一时间没有大发雷霆,坤方很快地上前说道:「其实这个才是小的为殿下安排的压轴好戏。」
「噢?是你安排的?」
频频颔首称是。「殿下收集了大量的蛮夷书画,可说是咱们天朝里蛮夷收藏最丰富的人,您对蛮夷文化的了解也深。可
是小人深入一想,这些全部是透过纸啊、古董等间接的手段,便灵机一动,想到也许由蛮夷人自己来解说蛮夷的玩意儿
,供殿下参考会是个好主意。」
坤方再打个揖,道:「只不过这蛮人就是蛮人,纵使通天朝语,言行举措尚缺礼仪教化。小的斗胆做此安排,还望殿下
宽宏大量,若是蛮人行事不敬,望殿下能了解那是他们粗俗野蛮的文化所致,绝非故意触怒您的。」
荠王听完,双手反剪在后,瞅着蛮人端详了好一会儿,特别是那双颇有春天气息的眼。
「莫非是吃了太多的草,才会变这种颜色的吗?」良久之后,嘀咕道。
蛮人开了口。「我也不清楚,我个人是偏好羊肉与牛肉,特别是前者。我很推荐故乡的一间小酒馆,烧得恰到好处的上
等柔软肉排入口即化,是人间极品。」
荠王没期望他回答的,可是他既然答了,荠王便继续不耻下问地说:「那么你的发……那么乱糟糟、鬈鬈翘翘的模样,
也不是你动过什么手脚,而是天生就那样子吗?」
「我自己没有,但我不确定我母亲有没有。你如果想问她……」指指天上。「恐怕得等一等。」
荠王双目微瞠。
「大胆蛮子,还不快下跪向殿下赔罪!你说话太没大没小、半点规矩都没有,惹怒了荠王殿下!」坤方忙道。
「我有吗?」
绿眸眨了眨,从坤方一副自保不及的脸,看向表情介于脑袋里是一片「天马行空」,或是「空空如也」之间的荠王。
「那玩意儿是什么?你还没讲呢。」
薄薄的上唇弯扬,丰盈的下唇跟着一咧。「这是殿下保证没见过的玩意儿——」
大手一捉一揭,掀开的长布大大抖落空气中的无数灰尘,坠落地面。
曝光的东西,对荠王而言,自然是个「谜」。
看外观,是个漆黑的ㄇ形木架竖在四方形的基座上,而在基座上又有个内凹月形的嵌板。相对应的,是挂于这凹座上方
,由铁链拴住的一柄薄如纸片、杀气腾腾的锐利铁片。
「猜一猜这物品是什么?」
荠王不置可否地凑上前去,更加仔细地用力瞧着。
倒是坤方已经在旁边开炮抨击了。「你这臭蛮子,要我说几次?注意你对殿下说话的态度!开口闭口必称殿下,不要忘
了『请』示,你记住没!」
绿眸男子笑笑,没回他的话。
「嘘,你别吵,坤方。本王在思考呢!」
以为替荠王训斥这蛮子,能提升自己的地位,不料适得其反,坤方只有尴尬地摸摸鼻子,把嘴巴闭上。
荠王就这样子研究了一盏茶左右的时间后,严肃的表情倏地开朗,以手击掌心喊道:「本王知道了!坤方,去找些未劈
开的柴来!」
「是,殿下。」既然是荠王亲自下的命令,再不甘愿也不敢显现在脸上。
但是坤方在离开谒见厅之前,还是逮到机会瞪了蛮子一眼——为什么跑腿的是自己,而待在殿下旁边的却是这来路不明
的蛮子啊?!
孟怀格很高兴自己撒下的饵,荠王毫不怀疑地吞了下去。剩下的,就是一步步地把他钓起,直到收网的阶段。
——途中,也许会有闪失,也许会被挣脱,功败垂成。
所以,或许大肆庆祝成功还太早,但他对目前的进展感到乐观,且有预感自己不会失手。只要他在这短短几眼间,对这
位「无能殿下」捕捉到的印象是正确无误的话……
「坤方是打哪儿找你来的?」
打发着等待坤方的空档,荠王好奇地发问。怀格将腹中早已纂写好的脚本,逐字念出。
「我叫孟怀格,拥有一艘船,遭遇大风暴,弄坏不少地方,需要大修。盘缠不够,我带它去兜售。听说坤方老板出手大
方,我找上门去。他说要给我介绍个更大的客户,叫我今日跟他前来……没想到会是王宫。」
听到「船」、「风暴」等字样,荠王的眼神立即闪烁着粼粼光芒。
孟怀格对那类光芒非常熟悉。
在他的故乡中,向往海上男儿生活的十二、三岁男孩知道他是船长之后,总会缠在他身边,巴望能谋得一个贴身小厮的
工作,跟他回船。那些男孩们仰望他的眼神之中,也是闪烁着同样的光芒。
「孤王终于知道你的天朝话怪在哪里了!」荠王忽然说道:「你太简洁有力了。天朝话是跟谁学的?教导你的人讲话虽
然标准,可是很喜欢省略一些字,所以听来有些怪异。」
孟怀格的脑海浮现出船上那位脾气火爆的老厨工。「不喜欢吗?」
「嗯……习惯之后,倒也没什么。」荠王蓦地一顿,呵呵笑道:「可是让旁人听见你这样和本王说话,的确是很危险。
」
他没有讲明,但孟怀格知道他口中的危险所指为何。即使是在怀格的故乡,贵族与平民间也有不可跨越的地位限制,倘
若一不小心冒了「犯上」的罪名,不是移送法庭接受制裁,就是当场处死。
从这点来看,手握着一国子民生杀之大权的亲王殿下,对自己这个他们口中称之为「蛮子」,实际上看得和「狗」差不
多野蛮的外来者,能做到这么没架子、不摆身段,已实属难得。
但不知道亲王殿下如此敞开心胸,是来自于「天真」,或是来自于「本性」?
如果是本性,以一名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而言,这份美德难能可贵。
如果是天真……很快地,亲王殿下就会刻骨铭心地学习到「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
结果,荠王还是猜错了那玩意儿的用途。
当晚他少有的失眠了。
不是因为猜错而气得睡不着,向来睡得沉稳的他,不知怎地,一闭上眼睛,浮在脑海里的就是今早谒见的那绿眼蛮子孟
怀格——以及他说的那些话。
「殿下猜的已经非常接近了,但可惜如您所见,这刀子的重量不足以砍断柴木。但是,砍断死刑犯的头倒是绰绰有余。
」
「砍头?!」
「我知道在天朝,由刽子手负责处决。但在西方有些地区已开始使用这种最新设计出来、专门砍死刑犯的行刑台。您面
前的这一座,并不是真正的行刑台,而是它的试作品,当初是用来试试可不可行用的。也可说它是天底下在使用的刑台
的前身,是最早的一座行刑台。」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东西?」
「原本它是我的个人收藏,我放在自己的房间内当摆饰。有些人会觉得我这么做还挺毛骨悚然的,可是我觉得这是个很
有价值的收藏品,也是很有意义的装饰品。不知殿下觉得呢?」
荠王当下掏出了一笔令坤方目瞪口呆的银两,将它买下。
误把断头的道具当成劈柴的工具,固然令荠王懊恼,但原来世界上还有人用这样子的机关来处决犯人——用不着刽子手
动刀,而是让刀自己掉下来!真是个令人赞叹的崭新点子,不知当初设计着机关的师傅是怎么想出来的?真不能小看这
些被贬为「夷狄蛮荒」的人们的智慧。
所以荠王并不是买下「杀人道具」,它是人们不停思考的「智慧」。
至于「智慧」的价格值得多少?荠王觉得自己付出的那笔银两,还算是买得便宜了。
在离去前,孟怀格还借着他手中收银两的时候,附耳低语——
「殿下若是有兴趣,不妨私下造访在下的船,我的船上还有很多比这件『断头台』更值钱、更新奇的机关呢!」
「还有?那,怎不送过来?」
「殿下如果有办法能在路上行舟的话,小人很愿意『送』过来。因为那些机关,大到我得将整艘船搬入这宫中,才能供
您鉴赏。和那些机关相比,这断头台根本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玩意儿。」
结果现在荠王脑子里不停想像着,蛮夷人的其他新奇机关,究竟是什么用途?生得什么样子?一个接一个冒出的想像,
使得他一整天失魂落魄,没办法定下心来专心国政。
可是皇后娘娘暂住在此,他不可能移尊就驾到蛮夷人的船上去——起码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去,否则娘娘必定会跳出来反
对。
仅是暗中收藏些古玩、古董,已经被娘娘讥讽说:「大家都是『敝帚自珍』,你却是『野帚』自珍,把那些野蛮人没教
化的破铜烂铁通通收藏起来!」
因此想也知道,娘娘怎可能会赞成自己以「开眼界」为名,跑去野人的地盘(船上),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呢?
但荠王辗转难眠,就是无法死心,无法放弃去瞧上一瞧的念头。尤其孟怀格「临别秋波」的神秘笑容,似乎在说「错过
它你会后悔!」
唔……唔……唔……不行,不行了!
「安内侍?」
「是,小的在此。请问殿下有何吩咐?」
「明儿个一早就把禁卫军的申将军找来,孤王要见他。记住,是『一早』,不要让孤王等。」终究是克制不住。
「是。小的知道了。」
荠王默默在心中向皇后娘娘及妃子们道歉,他向上苍发誓,他这次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罔顾自身安危地溜出宫门
外。
我誓言我会小心翼翼,我誓言我不会让你们发现我曾出宫,我誓言我会快去快回,不会耽搁太久的!
漫长的人生当中,冒险个一次,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你的赏光,是在下与全体船员的无比荣幸。」
数日之后,孟怀格率着众家船员在自家船的甲板上,欢迎着申平夫将军一行人上船。
「不必多礼,本将军不过是奉命送这份礼物给你,孟船长。荠王殿下希望你收下之后,能小心地安置,不惊动任何人。
」
「我了解,我会非常小心的。」意有所指地说。
申平夫微微一笑,瞥瞥放在地上的大木箱,神情显得极为轻松愉快,说道:「礼我已经安全护送到此,任务到此为止,
告辞。」
「大副,替我送一下申将军。」
「是,将军大人这边请。」
杂沓的脚步离船长室远去,孟怀格等了一会儿,让申将军等人下船之后,方才走向大木箱,掀开凿了两个孔的盖子。
「呼……闷……差点闷死本王了!」
荠王迫不及待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待在箱子里面,比想像中的还要折腾人啊!」
「殿下?!」孟怀格「吃惊」地说:「您怎么会躲在这箱子里?」
「哈哈!吓了一跳吧?」荠王笑眯了眼。「本王是故意这么安排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得应付多少张嘴,才有办法来参
观你说的神秘机关!快、快,快带本王去看看,你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机关一直在那儿,不会跑。不过……」孟怀格露出「歉意」的微笑说:「有件事我得禀报殿下。」
「可别跟本王说,你的机关坏掉了。」
「不,机关是好的。但……殿下,恐怕您上船容易,下船难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们刚刚已经离开了贵国的港口,正驶向大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