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难道也是铁铸的?
剑上一股大力传来,戚少商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他一惊,已自知不能力敌,剑锋上撩。以逆水寒之利,那红衣
人似也不敢碰其锋锐,戚少商一剑脱出,身一侧又是一剑。
剑未到,拳势已到。戚少商握剑的右手衣衫竟似为火烤火焚一般,片片脱落。掌势跟剑锋一错,他喉头一甜,一口鲜
血已到唇边。
那红衣人内力当真骇人听闻。戚少商勉力定住真气,大喝一声,竟不退反进,双手握剑,当头劈下。一层层一重重一
圈圈的剑光泛着厉芒,急剧衍生。
九现神龙本就是生性坚韧,遇强愈强。
那红衣人也不禁被他的杀气惊得退了半步。
轰!
连续而密集的两声闷雷,竟似把县衙炸得一片火光。
"碰。"
第三剑又被那红衣人轻描淡写的一掌抓住,戚少商内息翻涌,难受之极。
房外已响起连串兵刃相击呼喝之声。
箭光又起,直射红衣人背心。刚才那一箭实在惊人,红衣人也不禁凝神,猛喝一声,左拳击出。
却只是一道力道普通的弩箭,被他一拳之威震得粉碎。他不禁一呆。
灰影一闪,室内顿时腾起浓厚的绯红色烟雾,似还带有异样甜香。他心神骤凛,逆水寒已乘隙脱出他右手的控制。
浓烟里,戚少商只觉一个人被塞进自己手里,耳旁有人低喝,"走。"
"轰"的一声,后墙竟似被炸开一个大洞。
戚少商哪敢迟疑,一溜烟的掠了出去。端是迅捷无比,风驰电掣。
夜雨飘蓬,打在他的脸上,微微一凉。
灰衣人一闪而没,戚少商满面尘灰,竟未看清他的身形。怀中顾惜朝微微一挣,他一声轻叹,掠上屋脊。
身后整个县衙烈焰雄雄众人奔走呼号,虽在微雨中,这场火仍是烧红了半个庆阳的天空。
温千红赶着马车正停在巷口阴影处。见他掠下,不由扑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字条,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怎么现在才来
,刚才有人一箭把这个射在车蓬上,可要骇死我了......"再见到他唇角带血,手里顾惜朝更是脸色苍白似鬼,不由轻
呼一声,"你们,你们没事吧......"
戚少商苦笑一声,"你会赶车么?"
顾惜朝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微弱的天光漏在他脸上,倦倦的,似做了一场大梦。
他一身青衣已经尽湿。
刚刚他必是利用泡泡送进体力的异寒真气,每冲撞一次,就暗留几分。却要忍受多少次气血逆流的痛楚,才能聚起那
一点真气解开双足穴道?
戚少商心中不忍,不觉轻声道,"你早知有人要来救你?"
"他们送我进去的时候,有人在我掌心掐了一下。"他突兀的一声轻笑,声音却快微弱得飘散在风雨里。"那人原就是混
迹在剑手里,不然怎么躲得过李纵纵的耳目。"
戚少商也是一笑,"那李纵纵竟又吃了你大亏。"
左思右思,仍觉得那救兵来的着实蹊跷。那场浓烟,也着实眼熟得很。捻开手里的纸条,笔墨纵横的几个大字,"青阳
,临风快意楼。"
戚少商微微一震,掀帘对温千红道,"我们去青阳。"回过身来,轻声道,"你,你身子还撑得住么?可要我助你?"他
心中愧疚之极,神色间跟数日前的慎谨防备已是大不相同。
顾惜朝微一摇头,"无妨,只是一点皮外伤。"他勉力提声道,"李纵纵伤重,一时难以追及,你内伤不轻,最好趁机调
息。那人内力阳刚霸道,你需从足厥阴肝经至冲脉而上。"几句话说完,他已疲倦得连眼睛都已阖起。
戚少商知他素来坚傲,此刻见他长长的睫毛映盖在眼睑上,意外的清秀惨淡,一时间五味杂陈,心中难受,却也说不
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只得闭起眼睛,调息燥动沸腾的内息。
车厢里寂静下来。只听马蹄翻飞,秋雨却下得更大了。
谁也不曾注意到,青衫人蜷缩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唇边绽开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19.枫叶红于二月花
秋意在南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推进。只是渐渐的,红叶多起来,夹杂在绿与黄之间纠缠不清,错落在灰蓝天色下。
长湖宽阔,两岸仿佛在沿光阴走去,有些夏花的颜色还浅浅涂于秋林顶芽,就已被初霜洗过,径自浸入骨子,一树便
都红起来。
青阳处在江南的边上,那红,再怎么含蓄内敛,都还是眉目含情的。
喜悦一点点聚拢来,戚少商一面感叹一面举杯道:"不虚此行。"顿了顿,啜了口茶,又有点遗憾,"可惜比不上无相山
全红时的盛景。"
"枫俊之鲜稀,甚过世间佳人。"青衫人微微一笑,指尖拂过瓷杯的顶端,"无相山枫叶红到极时,也不过十来天光景,
此刻回去正好淋漓,晚了则雪催叶飞,繁华过尽了。"语音方落,却是一阵轻咳。
戚少商侧目看去,只见青色衣袍不住颤动,显是咳得动了肺气。他皱了皱眉,倒了一杯清水,旁边的温千红已是忙不
迭的翻出颗药丸化在水中,空气中顿时散开郁郁药香。顾惜朝摆了摆手,半晌方抬起头来轻笑道,"只是受了点寒气,
就真被人当做病人了。"
他本就生得极清俊,此刻咳得两颊生红,那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更如同锦上添花一般。
戚少商微微一怔,径直把杯子塞进他手里,转过头沉声道,"还说把一屋子医书读得倒背如流,怎么这些天吃了这么多
药还不见好?"
顾惜朝不答反问,"我们这茶还要喝到什么时候?"
"这已经是最后一家了。"戚少商眉皱得更深。整个青阳,竟无一人知道临风快意楼为何物。温千红出了个馊主意,结
果全城二十七家酒楼茶楼,他们五天坐了遍,喝茶喝到九现神龙夜夜上房练剑,却是半点线索也没有。
唯一的好处是戚少商的内伤好了个七八分。
顾惜朝受的那几指寒气虽然逐次被戚少商以内力化解,终究是有一些侵入了经脉,几日下来人咳得厉害,青衫萧瑟,
仿佛不胜秋寒。见他神色间还颇为飞扬,戚少商才略为放心。
两人自庆阳一夜后仿佛心结全消,一路行来温言软语有商有量,全不似往日剑拔弩张。顾惜朝不知是否重伤之后无力
冷嘲热讽,言语十分温软,他又见识广博,一路指点风土人情,传闻故事,戚少商与温千红都是听得心驰神往。三人
一路放缰而行,居然俱是平安。
"你肯定那灰衣人来自莫家?"
"那人武功不见得高,那支箭却厉害。"顾惜朝径自一笑,又道,"如果没看走眼,那应该就是莫家神器‘风云'。据说
莫家上代楼主以毕生心力不过得十余枝,你我能见其一,吃点亏也是不冤了。"
"那李纵纵岂不是要大呼三生有幸?!"戚少商几乎给逗乐,尔后一凝神,"莫非莫言笑未死?"
顾惜朝摇头,"就算没死,那人身形也不像。"
两人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温千红已在一旁娇笑道,"别想这些了,秋色那么好,我们去游湖吧。"
一笑起身,却被戚少商一把抓住手腕,"急什么,药还没吃哩......"
顾惜朝眼光微动,从神情认真的九现神龙肩头望出去,只见栏外秋日方好,江面上烟波浩淼,水光嶙峋。波涛声一阵
一阵,滚滚而来。
他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如果你见过秋风起浪凫雁群飞的景致,如果你见过二八少女低头弄莲的眼波......如果你眼前还有灰白云团,苍碧湖
波,自有番端然从容气势......必也像戚少商一样,身边纵无美酒,也已微醉了。
数棹悠然划过柳堤边,正是采莲时节,渔家女儿们赤了双脚在肥肥绿绿的荷叶间穿行,轻歌笑语,时而与渔歌宛转相
和。温大小姐哪里见过这番趣事,她本就大胆,居然也除了罗袜,坐在船边,一双小巧裸足荡在水里,衬着罗裙翻飞
,巧笑如莲,连戚少商心里都是轻轻一荡。
顾惜朝坐在船头,乌黑的眼晴里一片水气,唇边带着一抹淡到遗忘的温柔。他背后是千里烟波,小舟荡去,倚一穹苍
茫雾色,当真是无欲无求,若现若隐。时又有三两声水鸟啼鸣,白鹭飘飞,又有声有色,亦幻亦真。
戚少商瞧了半响,突然想念起叶竹青穿喉而过的清冽,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乐声,似丝竹,又似扬琴,隐隐精妙,和着一湖烟雨,更增了三分神韵,顾惜朝侧首听了半晌,一
拍船舷,扬声唱和,"刺破双湖傲作舟,争流百舸莫闲愁。他朝重染霜林醉,三秋怒景尽勾留......"
歌声悠长清冽,划湖而去。戚少商一呆。那一刻,时间在他眼里仿佛交错成一种流逝,若非气息太近,简直就无法想
象,眼前这个清俊忧悒击节高歌的青衣人,就是数年前那个火烧云下跃马杀人的煞星。
只听得乐声一变,渐由缠绵而至激扬,顾惜朝的歌声却变得更低沉,"低檐怯借寄身处,梦里依稀觅封侯。但效文姬敲
雨韵,长天一笑泯恩仇........."
最后两句极是温和低婉,戚少商心里一动,于是更想喝酒了。
一杯暖的酒。
--江湖烟雨,不见白头。只消一杯烈酒,便能温暖一颗已冷却了的心。
顾惜朝的笑意却更浓了。
一叶小舟,从莲藕深处荡出来,船头一眉须皆白的老翁含笑招呼,"老朽刚煮了新茶,不知几位可愿移船一叙否?"
湖上常见的渔家小船,一老翁,一童子,再加上三个客人,却也不显局促。
茶果然是刚刚煮就,小小一壶,竟似隐有风雨之声。盛茶的荆溪壶和成宣窖瓷瓯也是精妙绝伦。戚少商懵然不懂,温
千红却是大家出身,一见之下啧啧赞叹。
那斟出来的茶其色如碧,其光洁竟与盛茶的素瓷并无二致,香气迫人。顾惜朝一扬眉,轻叹道,"难道是雪霁?"
那老翁含笑道,"客人既知其名,也定知这茶的煮法。"
"略知一二。"顾惜朝目光清冷朦胧,似潜回某个记忆的清风细雨,"此茶乃松萝茶的异种,其掐、挪、撒、扇、炒、焙
、藏等法一如松萝,惟煮时需用天下至清至彻的山泉,投放到小罐之内,煮至八分时,掺杂入茉莉花,再用敞口瓷瓯
稍微放一放,等茶水冷却,然后再快速用沸水冲泻,茶色才能如竹叶方展时的绿粉匀均。如此两遍后,其色如雪化霁
开,故名雪霁。"
老翁拍手大笑,"客人果然渊博。"
顾惜朝目光闪动,笑道,"不知老丈用的是哪里的泉水?"
"孤山惠泉。"
"孤山距此数百里,此水数经颠簸而光影不动,还请老丈赐教。"顾惜朝悠然而笑,他的手与那白瓷交映,何尝不是一
般无二?
老翁捻须点头,显得极是得意,"惠泉天下闻名,取水之人极多。只是多数人都不知道,此泉最纯最美乃是夜深人静时
涌出的第一股新泉,此时涉取,再在瓮底放一块百年山石......"
"水无石则影不动,难怪此水至此仍有光亮晃荡之感。"顾惜朝弹杯。两人相顾而笑,极是欢愉。
另二人却已听得瞠目结舌,哪里晓得手中小小一杯清茶,竟有如许讲究如许乾坤。戚少商早瞄见小舟在蜿蜒水路中几
折几摇,已入了藕花深处,却也不动声色,只举杯长笑道,"如此好茶,可惜我这样的粗人,只好作牛饮了。"
那老翁笑道,"这位客人慷慨豪迈,不滞于物,当是不拘于小小茶道。"言谈间大见不俗。
温千红在一旁拍手笑道,"常听哥哥们说山野间多奇人异士,今日我可见着了。"当下推杯洗盏,素手奉茶。几盏下来
,宾主尽欢,不觉已月上柳梢。墨云翻滚,映得湖面一片惨淡,倒也气势十足。
小舟在湖中曲曲折折,早已不是当初水域,老翁既然不说,顾惜朝和戚少商却也不问,三人只谈些湖间趣闻,只听得
温千红拍手娇笑不已。
再转过一条水径,眼前豁然开朗。碧草如茵,托起岸边一处小楼。
楼分三层,凭水临风,薄纱飞舞,似要凌空飞去。
"此间苍白碧落,风云入眼,果然有临风快意之境......"顾惜朝话音未落,那老翁和戚少商俱是一震。
"客人说笑了,不过此间主人倒有意想跟二位一晤。"那老翁目光一闪,面上已带了笑意,"两位莫怪老朽径自带二位前
来......"
顾惜朝笑意一闪,截口笑道,"哪里,要莫公子亲自摇橹煮茶的带路,惜朝才好生过意不过。"
温千红一脸茫然,戚少商目瞪口呆,他早知这人是有意引他们来此,他也盼能在此知道一星半点莫家的消息......这
老翁却又像哪里莫言笑了?
眼见那人呆了半响,方摇头苦笑,"客人的眼睛倒像是长了勾子......"他除下蓑衣,背过身上不知怎么一抹一拧,再
回过头来,只听温千红一声轻呼。月光下那人白衣如雪,面若冠玉,端是俊秀雍容至极。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不是莫言笑是谁。
戚少商亲眼见他所乘皮艇炸毁于河心,心底虽也认定他还活着,但到底时时悬心。此刻看到他月白风清的站在自己面
前,喜不自胜,上前一步紧握住他双臂,大笑道,"你这狐狸果真没死么......"拳拳关切,溢于言表。
莫言笑永远不动声色的眼睛里亦露出感动之色,轻声道,"多谢戚兄,言笑身负大仇,不敢轻言赴死。"嗓音柔和飘逸
,不复方才垂垂老态。
戚少商啧啧称奇,顾惜朝却是一声轻笑,率先飘身下了小舟。戚少商眼珠一转,大声笑道,"顾惜朝,你莫要装,我知
你心里也是欢喜的。"
顾惜朝回身一笑,落落大方,"莫大楼主若是肯把秘藏拍开一两坛,只怕有人就要更加欢喜了。"
莫言笑失笑道,"这人莫非连鼻子都是向狐狸借的?"
温千红注视三人,突然就热泪盈眶。
月夜开窗。落梅风里钓寒江。临去秋波那一转。
哗的一掌拍开,空气中立刻布满了奇异的香气。临风快意楼的密藏,果然不凡。
戚少商叹为观止,嗜酒之心如火膨胀。
人生什么时候最该开怀痛饮?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故友重逢。
他一气拍开三坛,尚未开口说话,温千红已叉手笑道,"小顾可不准喝酒。"
莫言笑一扬眉,奇道,"小顾?"他回味良久,似啼笑皆非,又似忍俊不禁,"这可亲切多了。小顾,你刚刚怎么知是我
?莫家易容术世代相传,虽不见著于武林,却也有几分精巧。"
这声小顾叫是甚是调侃,顾惜朝微哼一声,扬首不答。莫言笑知他心细如尘,必是在哪个细处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当
下一笑,也不追问。
待戚少商一气喝下半坛,莫言笑才将当日情形说了个大概。
当日他亦闻到火药气息,奈何人在艇上,凭空跃起总是慢了一息。他见机极快,火药一起,即已沉入水中。虽然躲过
杀身之祸,却也被爆破之力冲得昏昏沉沉,等他挣扎爬上岸,已被湍急的河水冲出几十里。亏了戚少商和顾惜朝引开
了秦飞轻的注意,他却也不敢潜入京师。内伤既重,只能返还青阳水坞,这里是莫家密地,水路纵横,极为隐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