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之清风天下 下——南有嘉鱼
南有嘉鱼  发于:2011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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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伸出的手落在空气里,空空如也。
挡不住生命的流逝,阻不了风流的凋零。

逝。银光。坠地。"咯"地一声轻响,灿出一片光芒。

36.终章

入冬以来,难得的晴夜。

月光渗澹。

东北离震坤艮之地,骤然划过颗妖异的流星,尾部隐隐扫起刀兵。

夜观天象--他只观出这天上地下一般的纷乱繁复。一如身后优雅清华的王孙,斜身倚栏,横看流火,纵看成冰。

暗色的夜空漂着一层极薄的灰蓝,几颗星宿远远的,闪过微弱而明晰的光。他低下酸软的颈。

还有什么可看的,该来的总是要来。

天机不可泄,天命不可违。他从出师那日就已明白。

"如何?"

叹了一口气,回身,"刃是七杀。剑是破军。人是贪狼。三方正四会照即将来临。"

"何指?"

"七杀,南斗第六星,乃运筹帷幄之帅,主肃杀,遇帝为权,搅乱世间;破军,北斗第七星,耗,主祸福,为纵横天下

之将--"

他顿了一瞬,注视着黑暗中那双暖袍锦带下仍皎如冰雪的手,缓缓道,"贪狼,北斗第一星,主权术,乃奸险诡诈之士

。此,三星聚集,天下大乱。"

"可,有,解?"

"无解。紫微命格已成,江山必将易主。无可逆转。"

那双手的尾指微微挑了一下,如兰花,如凰羽。

"不愧是提举司天监,本王敬你一怀。"

一叹,仰首饮下,腹内立时像烈火烧灼。他抓紧胸口,扭曲着倒下,提起最后一口气,嘶声道,"......纵是乱世之贼

,也不一定能......能登临帝位......"

登临帝位么?不,如果可以,他其实不想要登临。

郓王站起身,越过那死去的老人,站上高楼边沿,仰首一笑。檐下几盏琉璃灯被风吹动,照耀着他凤凰般的眉目,飞

扬着,秀美着,振翅于万人之颠。

脚下是一片刚修缮完毕的宫殿,雕梁画柱上悬着红绡朱纱,烛光融融而深远地,照见那些行走于深宫闱苑中的影子--

这腌臢污秽的皇庭。锦锈玉楼,红帐华梦,都是大张了口的阎罗宝殿罢。

他的手指慢慢抚过朱栏,微微笑着。总有一天,这里会血流成河,哭声曳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被粘稠的锈色淹

过鞋面......

"殿下,高楼风寒。"

一件狐裘搭上肩头,他回身一笑,带着森寒血气的眸子染了一层暖意,"有你在,倒也不怕什么高处不胜寒。"

秦飞轻的手萧瑟了一下,仍是低眉肃目,"殿下言重了。"

司天监的尸体已被无声无息地清理,小小阁楼仍是干净温暖的,伴着天外疏朗星辰。郓王将身影偎向暗处,淡淡道,"

他怎么样?"

"这几天孙梦唯守着他,树大夫也来看过了好几次,都说身体倒是可以慢慢调理恢复,但此次折损了本元--只怕是要伤

及寿数了。"

"自古美人同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淡淡地,挑了抹微笑,"月内可否动身?"

秦飞轻一惊,"殿下难道这么快就让他出京?只怕兵马入手,难困龙于渊。"

"是刀剑就要用在战场上,是蛟龙必不甘久为鱼舞。有你看着他,总比留在京里让另外一群人虎视眈眈的好。"他展了

展眉,"以他的聪明,自会审时度势。金戈铁马之心,也耐不住这年华消磨。"

默默点头,秦飞轻凝重道,"各方调动均已齐备,只待殿下请得上旨,便可开拔。"似又想什么,声音转低,"只有一事

,那陈姬重......顾惜朝本已拿到他贪贿之证,不知怎的,不但放过他,还担保他做调度使--这,只怕......"

"只怕是欲擒故纵借刀杀人。这陈姬重若只贪贿岁币,官官相护下也不过丢官罢职,脑袋却还保得住。若动了军

需......"郓王轻声一笑,"就算他能忍住顾惜朝也有办法让他忍不住,界时才是断头灭族之祸。"

秦飞轻皱眉,"陈姬重贪婪成性,死不足惜,但他可能会连累到萧正风。我方重臣获罪,只怕与大局有碍,不如扣发调

令,另着人填补。"

白玉般的手指微微一摆,"不必。那晚确实折辱甚重,这两个人,就当是我向他赔罪。"一笑,转为低语,"顾惜朝绝非

常人,本王既要他的心,就要拿出诚意。这次出去你需记得,除却事关大局之事,其他都且由着他。"

秦飞轻轩眉一扬,郓王安静的声音已如一树寒花,在月夜里绽放清冷的光华,"重臣还可以赏识提拔,良将却傲世独立

,可遇难求......区区两个侫臣,怎及他半根头发。"

他矜持而优美地微笑着,"只要他明白,这天下虽大,却也只有本王能容他敢用他识得他--他要上天摘月就摘月,他要

下海屠龙便屠龙。"

紫衣一震,随即躬身道,"是。飞轻明白了。"

郓王凝视着他,背对脚下无声的繁华,半晌,举起酒杯,曼声道,"西出阳关无故人。先生保重。他日君归,必春柳相

迎,不负君心。"

秦飞轻一笑举杯。

凭忍说华年,垂垂欲暮天。

晚风猎猎吹散了郓王心底的轻叹--只希望--只希望那颗破军星是先生你,而不是那个不死的神龙。

不死的神龙却正在郓王府的檐瓦上呆呆出神。

前方寒雪别院只剩黯淡灯火,有童子在廊下恹恹熬药。火苗卟哧哧地跳,清苦的味道一阵一阵飘过来,他的眼神也就

深而寂。

一阵连着一阵的低咳,起伏着,淡淡地卷起飒飒寒风,飘摇欲坠。

他叹了口气。

五天了,在这荒凉而寂寞的冬天,他夜夜站在清寒的琉璃瓦上,无力而黯然着。

那阵风吹过他微凉的袍袖,不是没有一丝悔意弥漫。

竟伤得如此之重么?

五天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片银光乍起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大惊,然后,迷迷糊糊的,飞身而起。

眼前有人影恍惚。

银光灿得人睁不开眼睛。瞬间,照亮一切。

照亮每一个人的心意。

亮与暗。光和影。

铁手抓起了雷鸣,赫连自然扑向红泪,老八大吼一声,朝自己扑过来,却被冷血一把拖开......
然后,他呢?

古老的墓地中,有烟火袅袅升起,缓缓落下。

自己手臂死死压住的,是青淡得像一抹飞烟的衣衫。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幽亮得渗人的眼睛。
银光下的烟火,变幻着颜色,漫天散开。

美得,如同江南的飞花丝雨。

在这稍纵即逝的辉映下,彼此的脸,回黄转绿泛蓝--他们对望,像两只惊愕的小羊。

"逝"出的,居然不是毁天灭地。

深谋远虑的莫言笑,其狡如狐的莫言笑,谁能换了他留作最后一击的暗器?

还是在那密室的十天十夜里,他微笑着,暗寂着,给了自己一场最讥诮盛大的游戏?

一切都不得而知。

"逝",艳而寂的,炸开。

惊了一个人的天,动了一个人的地。

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盛了满天星光掌握了潮生潮灭的眼睛移开,望往另一个方向。他茫然地,跟着他看过去。

脑里嗡的一声钝响。

赫连满面惶急,兀在声声问道,红泪,你有没有伤到哪?

伤到哪?伤到哪?

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她曾设想过并马江湖的无限可能,她荡气回肠的爱情和她千里望断的梦--都被这一刻的疏忽和

相背碾成了粉末。

倾城的容颜苍白地,挑出似水流年。

那一刹他知道,就算他用一世英名,也再换不来红颜一笑。

当是时,彼时彼地,各人应付着各自的沉杂思绪,无人留意,三人在这瞬间默然而奇异的对视。

一触,转开。已仿佛是一世。

花火明灭的瞬间,他和他,他和她,似了而非了,似悟而非悟。

所有一切尽是无言。

他的手还握着他的腕。他低下头,在他极不稳定的呼吸间专注地盯看。

冰冷着,微颤着的手,青色的筋在指背上流水似的显现出来。金戈铁马,尔虞我诈......瞬间被湮化为幽谷的酒江南

的花长湖上的高歌霜叶秋蟹的挣扎闲敲棋子的月夜奴家安好的年华......

心里像有把刀子,钝钝地锉着。

纷乱很多,平息却很快。

无情的暗器追命的腿,于是辽国潜入的高手都死了。

雷霆七子也死了,秦飞轻手下很少留活口。

雷鸣走了。他当然只能放他走,带走了雷家堡所有深深的恨浓浓的仇。

温千红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本应笑语嫣然的女孩子,只留下了几声痴笑和一线温柔。

莫言笑的死沉默而静惋,五关布防图原来一直系在他右腕之上。戚少商只能苦笑。他总这样,对眼前的真实视而不见

,却对虚妄的想像一往情深。

婉拒了铁叶禅师要将他骨灰留在寺中超度的好意,只着人将之送返江南,洒于西湖楼畔。他想他可能也希望这样。

这样的人,无怨无悔,无需超度。他用自己的一生为他风流而悲凉的王朝落下了最后一个注脚。从此,剪断一线月光

,留下一川湖烟。

红泪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她有她的骄傲。可以容忍一个男人的心中江山侠义在前,但绝不能容忍她的名字前面,还有

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知已还是仇敌......都不行。

车粼粼,马潇潇。一切关于荡气回肠的传说都成了过往。

赫连护着她。她静静地高高在上,宛如凤凰。

这些在戚少商心里涌动的若干潮水已经渐渐平息,只余些微的惆怅,些微的惘然,如绕梁的歌声,缓慢而悠长的在心

尖打转。

他和无情已达成了共识,不再追究其他什么人。死的人的已经太多,他疲倦得,只想沉沉睡去。

可是,他不能睡,无法睡--

顾惜朝伤势沉重难起。

困顿的旧伤心魔将他的年轻的生命烧成一片惘然。

自秦飞轻从他手里把他带走,他就没有再见过他。

京里有人说,这个走到那里都带来血腥和杀戮的疯子,也快要死了。

众口烁金成泥砂。

他只有夜夜站在这里,若远似近的,看着医官们眉间的忧色,听着他昼夜辗转的呼吸。

沉苛着,生命仿佛只有一线。

寂寂冬夜,风霜雪凉。

昨夜铁手也来了,清晨才跨出房门,拍了拍他的肩。

"他会没事,说不定用不了几天,他又能提剑追在你后面喊打喊杀了。"

铁手无疑是一个很妙的人。就像他会在危急时刻舍身去救雷鸣,就像他居然会随身带了一把银色的小斧头......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唇角的弧线有点微苦。

突然很怀念那略带讥诮的笑,薄薄的,如刀锋的凉,一任冷峻的蹄声,惊断人间喝叱,踏破乱世繁华。
狠狠地,恨恨地,"戚少商,你怎么还不死。"

那么,生机勃勃地鲜活。

连绵的咳声突然沉寂下去。

夜像死了一样。

他眼角跳了一跳,功运于耳,凝神,听到细细的喘息声,方松了口气。几日来有过这样无数惊惧的刹那,他仍然觉得

疲倦。这覆灭了风流的王权,还要几多血肉白骨才能填满?

他只能,静静地站在这里。

等着--

生命中的温暖或是寒凉。

顾惜朝在做梦。

第一次,梦里,没有风沙呜咽,没有血飞火燃,没有嫁衣红袖和一把剑的惊茫。

他在连日的杀戮後,只梦见一头白鹰,爪间抓了一只青鸟,飞扑而去。

他不知应当追逐,还是勾留。

那只鹰,在苍穹上,越飞越远--

心房似有一块缺失,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又不知怎样掩饰的空落......

睁开眼睛,一炉沉沉的香,晕出一屋薄雾。

那香,蜿蜒成一条细细的蛇,扭动着,在他身体里四处游戈,像镇定痛楚的极品圣药,抚平了胸口处的凌乱纠葛,将

彼此缠乱已久的精气脉络归於最初的平和。

他慢慢握了握拳,生命的力量正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到身体里。

这几日服下的药--那药丸带著妖冶的斑斑锈气,仿佛吃下去,能重筑人的血肉,一寸一寸,把腐败的肉身更替。他微

笑着,有点冰冷。

这个夜里,有月光。

他脸上浮出一个飘忽的笑,低声喃喃了数语,翻身下床,推开了窗。

繁华过后是荒芜。

总有明月故人稀。

偌大京华,月白如镜,梦似空华。

他的眼里竟有十里东风,将他高拔的身影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难得的,九现神龙穿了一件白袍,神情坦定自若,凛凛眉目犹如山水相逢。

窗内的人只着了一件月白中衣。夜风起而层林翻。

默默的,两色白,像是在为某段逝去的风流祭奠。

他步出门外,看他如大鹏般飞旋直下,朦朦中,想起那只鹰--

"你......"

"你--"

一字出口,齐齐收住,俱是一笑。

卞河的水被引入王府,再直直地淌出去,泻出一城渺茫又无声的繁华。

戚少商打量的神情有几分欣喜,眉目隐隐生辉。但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同他一齐眺望这流川的尽头,一如眺望无

尽的过往。

他仿佛从未这样接近过顾惜朝,就是西湖急雨的那一夜也不曾。那时他纠葛于惊天的阴谋重重的心事,疲于奔命。

现在想来,原来定数如此。

"多谢你在铁血大牢里留下了雪腴斋那几人的命,总算有人将他的骨灰带回江南。"

他惊疑自己出口的,竟是不相干的事情。

顾惜朝微仰起头。

雨夜飞花,寥落数子,天地为局,江山为盘。

纵横鏊战的对手已逝去,如今对月一声轻叹--

如斯寂寞。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戚少商看着他的神情由寥落转向微茫。

他是不是想起了当年,若不是那女子的引颈一剑--他年青的生命是否也会被这样献上祭台,与荣华和野心一起腐烂?

心里突然泛起了一丝激动,有什么,在血脉里,突突地跳着。

他莽然地,沉着地,诚挚地,略有疑迟地--

"你--可肯随着我去......"

你,可肯随着我去?从此天辽地阔,饮马湖川。避天下风云,做红尘醉客。

他侧过头,看着他,半晌,挑出一抹笑。清浅而寒薄。

你呢?你可肯陪我去--踏过血火,沙场逐鹿,冷对苍生,笑看浮屠?

戚少商重重地,垂下了头,垂下了眼。

半晌才哑声道,"郓王心机缜密绝非善辈--"

"我知道。"他悠悠地,"蔡京不如他韬光养晦,太子不如他心狠手辣。素日看他清贵宽和,其实他这府邸,哪里是园子

,根本就是坟场。"

他轻声一笑,"也没什么。不过是颠来倒去,算计人心。"

戚少商重重一震,半晌,才哑声道,"那晚,炮打灯中--"

"大当家不必介怀,我知你是不想我第二日涉险,才会有那壶雾飞花。并不知桥下有雷家堡的伏兵。"他的声音也有点

暗哑,仿似裂弦。"我算计你多时,那一点计谋,原也不算什么--何况,"他顿了一顿,唇角化开的笑,丝丝都溶进了

月光。

"何况墓室之中,大当家终究还是对我存了顾念--惜朝,很是感激。刻骨铭心。"

戚少商重重地退了一步。

山水相识,千里纠缠,这是他第一次,对他,说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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