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四足——廿四桥
廿四桥  发于:2011年0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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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宁培回国一起过年,我也去了,当时他们家还有其他亲戚在,有人提议一起吃火锅,宁老师说,宁培从小到

大,最讨厌吃火锅。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理由是,吃完全身的火锅味,几天都不想吃饭了。要是羊肉火锅就更可怕了,

简直是洗澡都洗不掉的味。——他说这些时表情太生动了,当时我的印象特别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我一直没懂的人,其实是宁培。想到我们一起吃火锅时,宁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一点都

不像是装出来的。然而,那次跟我庆贺生日后的好几天,他也确实是没什么食欲了。

“你在想什么?”敬轩在我身边坐下。

“我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关于宁培的。其实他去年就回国了。”

敬轩拿了碗筷给我,缓缓地说:“要不,吃完再说吧。”

我刚开始想跟敬轩说的是地址和海螺的事,可思维一打开,好像有点不受控了。一直说完这一年发生的事后,我意犹

未尽地打开电脑,登录了很久没用过的facebook。“你看这张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宁培时照的。那时他还挺小的,

刚到美国读书,我还带他去买过菜。后面这张照片,这车也是我挑的,要不是有这些照片,我都忘了,这家伙还欠着

我人情。”

“想想我们也挺有缘分的,我做第一站博后的时候,他刚好也联系了那边的教授,过来读博。这张是我们参加俱乐部

羽毛球大赛时照的。”照片上的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球衣,各拿了一只矿泉水对着镜头扮鬼脸。

“这个留言的人是他吧?”敬轩指到一组照片下。那组照片是有一年情人节时,我跟别人打赌输了,被要求对我们系

里最年轻漂亮的女教授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于是我很老套地载了一后尾箱玫瑰去找她,过后发到facebook炫的时候

,有好几个朋友留言说:“So sweet, so romantic.”(注:“好甜蜜浪漫!”) 然后我也狗血了一把,回复说:“

No, no, I think the most romantic thing is eating Chinese foundue with your lover in this cold day.”

(“不,我觉得最浪漫的是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与心爱的人一起吃火锅。”foundue一般是指芝士火锅,于是有人为了便

于理解,把中国的火锅叫Chinese foundue)再下面是宁培问我:“What is Chinese foundue?” (注:“Chinese

foundue是什么”这是因为宁培没见过这个用法。)我再回复他:“Come on! It’s Huoguo!” (注:“就是火锅啊

!”这里用了拼音)

敬轩抬头看着我。我呆住了,原来竟然……是这样?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敬轩拿起书桌上的海螺,打破沉默说:“我想,我大概猜到原因了。”

廿七章

敬轩在我的电脑上登录了他的私人邮箱,打开发件箱,上面一整排都是发给宁教授的。“宁老师走后,我还保留了给

他发邮件的习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朋友,这样感觉好像和老师谈心一样。”

“我明白。”敬轩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谈论宁教授,看来那些过往,他已经完全放下了。

敬轩点开一封邮件,“这是我刚来这里时发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研究所真的很小,名字却很长,叫xxxxxxxx,离斯图加特大概一个多小时吧,往前走走就有一

家PLUS……”

敬轩又点开了一封,指着其中一句话,“你再看这个。”

“……真的很想念文辰,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吧。那天我走的时候,很后悔没把小海螺

带走,我发疯地想要一样东西,能让我觉得,他就在我身边……”

我第一次见到敬轩这样直接这样坦率的告白,一时有些尴尬。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下一封是我来开会后发的。

“文辰来斯图加特开会了,我不敢去见他,可我总想着,他会不会来找我,从周一等到周三,一直守着电话机旁。明

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明知道他没有地址。”

再下来是出事后的。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我面前!我想尖叫,可是我叫不出来!每天晚上,有一只手要勒断我的脖子,我快要

窒息了。文辰,你在哪,我求你快来。”

“你明白了吧?”敬轩推推发呆的我。

“敬轩,我……”我真的很感动,然而我有一种难以消受的惭愧。

“这我知道。”敬轩止住我,“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他关了邮箱,双手交握在一起,平静地说:“宁培一定看过这些邮件。”

我愕然。

敬轩继续说:“宁老师没有用Outlook的习惯,他后来记性不大好,我见过他把密码写了放在钱包里。”

“宁培他可能是无意的。”我渐渐明白过来,但我认识他多年,他不是那种爱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他可能是为了你。”敬轩的手有点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他想帮你。”

我曾经自认为阅尽千帆,已经看得很透了。没想到,我不单看不透敬轩,更看错了宁培。一开始,我甚至荒唐的以为

宁培对敬轩有意。再后来,我一直用朋友兄弟来麻痹自己。这一刻我发现,错得最离谱的是,一直以来我看错的,还

有自己的本心。

“文辰,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你也该……回去了。”

我握住他的手,“敬轩,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虽然一直联系不到宁培,可我总觉得,只要回国了,见面了,一切就解决了。然而我想错了。短短的一个月,宁培竟

然就这样蒸发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了。

他的手机停机了,他家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半个多月没去上班了,我办公室的抽屉里静静躺着他的离职申请。我惊

骇得无法言语,心也渐渐沉到了深潭里。我明白了,宁培他不是想躲我一时,他是想躲我一辈子。虽然我根本没做好

再也见不到他的准备。

我一遍有一遍地给他的MSN发信息。

“宁培,我回来了,你在哪?”

“宁培,我都知道了,你回来吧。”

“宁培,求你告诉我,你在哪。”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始终是脱机状态。可我每次点开即时对话框,都分明感觉到,他就在我眼前,我还清楚地看到,他的表情很哀伤。

宁培,一定有事发生。

我刚开始想到查宁培手机的通话记录,希望能有些线索,然而费尽周折托人找关系,问电信内部的人,对方却说最近

查得严不能透露隐私。

我又想到查他的出入境记录,发现也是违法的。

平时听一帮哥们神侃,好像要查一个人的隐私就跟网上down盗版软件一样容易,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难。

我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小琪的号码,给她打电话,她也不知道宁培消失的事,然而她想到了一个捷径,“我也不

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可我经常听一帮姐们说,私家侦探怎么怎么厉害,抓人通奸一抓一个准。”

也唯有这样了。有时候人逼急了总会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满世界地找一个人。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宁培,连传说中的顶级私家侦探都找不到了。

小时候看粤语残片,经常有人受了伤成了植物人,这时候总会有一个人,一直守在他/她身边,不停地和他/她说话,

最终总能把人唤醒。后来长大一点再看到这些桥段总爱挖苦两句。

可是现在,当我无计可施时,能做的,也唯有守着宁培一直脱机的头像,日复一日地和他说话。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

看到,可正如敬轩保留了给宁教授发邮件的习惯一样,这种感觉,好像他还在跟前,跟我谈天说地。

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两年生日,第二年的时候,塑料大象的电池用完了,我去买了四个五号电池换上。它又欢快地唱了

一晚上的生日歌。

五月的时候,收到一张国际医学会议的邀请函,我有点纳闷。随手打开会议日程看了看,才发现有一场报告是敬轩的

。原来这两年他转攻癌症了,查了他的文章,已经有三篇发了影响因子相当高的杂志了。这两年,我们虽然有邮件往

来,有时也会打电话闲聊,可却很少谈到工作的事。

会议当天我去的比较晚,远远坐在最后一排,刚好赶上敬轩做了一半的报告。这两年他变了很多,看起来自信又开朗

,站在台上挺意气风发的。讲到致谢部分,敬轩先打出了宁教授的照片,下面是一行字“一生的导师——宁远”。我

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宁远对敬轩有知遇之恩,然而他有敬轩这样的弟子,也算人生一大幸事吧。

台下的人一阵议论纷纷,显然很多人不知道宁教授的大名。说到底,即便是在本学科,宁教授的名字也逐渐被淡忘了

,科研的领域从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除非混到院士,那时有学校捧着自当别论,否则渐渐就会退出这片舞台。

我忽然感到自己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虽然未到不惑之年,却已经没什么斗志了。犹记得那年围炉夜话,问

宁培为什么不爱本行,他说“总觉得努力了也没什么用”,那时觉得他太消极,现在反而明白了。没有某人陪伴的路

,一个人走太累。

敬轩做完报告,径直朝我走来。我起身,跟他一前一后走出会场。

“恭喜你。”我真心实意地伸出手。

他握住,好一阵子慢慢松开说:“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一起去喝一杯?”敬轩把公文包挎在肩上,有点期待的问我。

“好,咖啡还是酒?”我边往停车场走边问他。

“其实……都无所谓。”敬轩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抬起来问我,“能去你那吗?”

“我家吗?当然欢迎。”

大结局

小苟居然还认得敬轩,它现在是一只大狗了,可还是撒娇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他。

“它的记性挺好的嘛。”我扔了车钥匙,坐下来说。

敬轩单膝跪地,和小狗抱了好一阵子,很缓慢的站起来说:“可能因为一直在原地。”

“对了你知道吗,Summer回国了。她离婚了。”我拿了茶叶冲茶,“她说这回看透了。”

“我知道。是我送她去机场的。”敬轩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哦?你们还有联系?”我倒不知道。

“也是偶遇。她跟我说了很多。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她说,感情的事不是年纪一大就能将就的。”

我笑了笑,“她也是个性情中人。”

敬轩喝了几杯茶,转着茶杯,好半天才开口说:“你还在等宁培?”

我看向窗外,邻居家的石榴花开得正艳,有几枝伸了过来,红灿灿地十分赏心悦目。

“我不知道他在哪,可我知道他还活着。”敬轩放茶杯的声音清脆得像雨滴敲在我胸口上。

我回头看着他。

“两年前,我曾经给宁老师的邮箱发了最后一封邮件,其实是发给宁培的。我劝他不要躲着你。上个月,他给我回复

了。”敬轩站起来,背对着我靠着窗户,“他说,他不能够给你完整的爱。他恳求我陪你。他说,你一个人太孤独了

。”

“什么叫完整的爱?他怎么了?”

敬轩没回答,我走近,发现他紧紧抓住窗台。我扳过他的肩膀,他满脸都是泪痕。

他紧紧抱住了我。

“敬轩……”

他摇头:“不要说了,我知道。我只是想,抱抱你。”

他的手抓紧了腰间的衬衫,眼泪吧我的胸口打湿了。不是不心疼他,可是,我心里记挂得满满的,是宁培。

很久之后,敬轩抬起头,平静了很多,他松开我说:“宁培没有细说。我猜想,他可能真的出什么事了。”

半年后,我辞了职,感觉一身轻松。

以前在美国一起混的一个中国人是Z市某县人,他经常跟我们吹嘘,当地人的生活犹如世外桃源。清晨出门汲泉水泡茶

,夜里在山中围炉夜话。听得我心动不已,宁培却总嘲笑我,“瞎编的你也信?生活这么好还来这破地方遭罪?”

毛主席教导过我们“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因此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临行前我给宁培发信息“我去找世外桃源了,找到的话,你也一起来好不好?”

为了追逐仙人的脚步,我把车都卖了,除了行李箱,脚上就一双波鞋,自认为有点徐霞客的味道。

坐上火车,小苟去了托运宠物的车厢。我一人百无聊赖,侧卧在铺位上,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林发呆。

火车上有很多推销货品的,口才特别好,讲得唾沫横飞。有个卖梳子的挤到我面前,踮起脚来,对我笑笑就掏出一堆

梳子说:“老板你看看这些,这是正宗牛角梳,可以按摩你的细胞壁。”

我差点从上铺掉下来!

“不用了,我没有,你留着按摩你自己的吧。”

我说完,对面铺位一个小P孩就捶着床边哈哈大笑起来。“植物才有细胞壁,人体细胞是没有的。”他俯下头,一本正

经地对推销员解释。

我鼓励地对他点点头,长大后一定是个科学家啊。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很嘲讽。

“叔叔你笑起来和我家隔壁的叔叔真像。”

嗯?我笑了?

“那个叔叔懂的东西很多,这些都是他教我的。他还会讲英语。”

小孩下铺的男人喊了一声:“小聪,不要打搅叔叔休息。”

我忙说:“没关系。小聪果然是很聪明的孩子。”

下铺马上抬起一张笑脸,那是一张本分生意人精明却不失善良的脸,“老板是去探亲的?”

“我是随便走走的,走到哪算哪。”

下铺的人眯起眼来看我,我正想着有哪句话不对,小聪就说:“我就说像嘛。这句话都是一样的。”

“像谁?像你隔壁的叔叔?”不知为什么,我来了兴致。

小聪的爸爸索性坐起来和我闲聊:“我是个生意人,经常带着我儿子跑货,让他见见世面。两年前回家,也是这个车

,遇到个三十岁左右的先生,也是这样的,说是随便走走看看。我那空房子多,他就在我们家租了房,还给小聪辅导

功课。我们那是个县城,去乡下玩方便,去城里也近。几年前就有网络了,那位先生,说租房,第一句就问我啊,能

不能上网。您要有兴趣,我还有空屋子。”

我手里翻转着手机,那种奇特的感觉又回来了,好笑的是,搞了这么多年科研,到头来还是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乎乎地说:“那位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叔叔姓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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