禺强的表情渐渐清明。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反而是奇怪的认真,目不转睛,如同眼睛里只有
我似的。
我也一直看着他,我冲他笑,人畜无害地笑。
我回来了呢。不迎接我么?我用眼神问他。
然后,我转头看北斗。他微微转过脸,并不与我对视。
而梵尘,则神色复杂。
其余的侍僧,包括引领着我上来的宰相泷鲸,都老老实实跪下来,“新王万岁!”梵尘犹豫了一下,终究也跪了下来
。
我走过禺强身边,扶着泷鲸站起来,“诸位请起。”然后我转过身,面向着所有的高位侍僧,和文武百官。
雄浑的礼乐声响起,有侍者高喊,“参见新王!”
众人站起来,又再次拜下去。随着侍者的“一拜——二拜——三拜——”行了三次大礼。我看着下面所有蝼蚁一样小
的人,忽然觉得一切是这么不真实。
他们竟然在跪我。这些大人物,现在都得臣服于我这个连神力都没有的废人。
其实,当第三神识还是有点好处的。
第 53 章
正值战乱,登基大典一切从简。礼官简要地给我讲了讲仪式流程,没什么复杂的,不过有意思的是,为我加冕的将是
两位海神。
他们俩给我加冕?不会直接把王冠扔到地上去吧?
梵尘想要见我,但是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也就没必要再听他苦口婆心。我写了张字条,告诉他第三神识已经死在
南王朝了,然后让人暂且把他打发走。
他帮了我许多,回头应该好好感谢他,比如说再把他升为大侍僧什么的,
我住进了海王宫。寝宫很大,大得不像个睡觉的地方。莹润的白玉色墙壁高高地向上伸展,数十鲛人少女的浮雕座座
相连,有些垂着眼睛,双手抱胸,有些嘴角含笑,单手抚额,长长的鱼尾拖到地面上,与浅金色的砖纹融合到一起。
窗户高而细长,阳光带着水蓝倾泻进来,交织成一片迷离的网,网中一片清浅的溯水池,里面盛满会发光的莹蓝。
而最惹眼的自然还是那张可以同时容纳五个人的龙床。床头一个美丽的少女雕像微微歪着头,纤细柔美的双臂展开如
同拥抱一般,半透明的金色纱帐垂落在四周,外围几层白纱轻笼。床上绣着腾龙的被褥柔软得像云彩,让人躺下去就
不想起来。我委在这团云彩里,看着头顶飘扬的金色,嘴角不断往上扬。
这地方以后就属于我了。不错,真是不错。
“陛下,海神北斗大人想要见您。”说这话的是原来老海王身边的第一侍官苏筱。还记得上次见他时,他还对我恶声
恶气,可现在他是我的奴才了。
“北斗?”我扬起眉毛,“他一个人?”
“回陛下,是他一个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来质问我。
“让他进来。”
北斗进来了,步伐不急不缓,优雅而无声。身上简单的深蓝色长袍包裹着略嫌纤细的身体,柔顺的长发披散。那张脸
上表情平平淡淡的,却仿佛散着浅浅的光芒。
跟禺强一样的面容让我有点恍惚,但他们截然不同的气质又令我回过神来。我看着这个曾经的友人,现在的……敌人
?陌生人?
都不是合适的定位……
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他觉醒后,到底变成了谁。
“找我有事?”我说。
他点点头,依稀是当年那个乖巧的样子。
“什么事要跟我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轻声地问我,声音柔柔的,很好听。
我无辜地看着他,“我干什么了?”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让周围所有侍者都退了下去,把殿门关上。只留下我们两个。
我说,“我真不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是第三神识。神是不应该干预政事的,你不能当海王。”
“我怎么可能是第三神识呢?你见过没有神力的神识?”我接着冲他笑。
“不论有没有神力,神就是神。所以你才能控制迦耶镜。”
“那又怎样?”
“你不应该拿整个北王朝的命运来开玩笑!海王岂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那你就去昭告全北王朝的人,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吧。就说他们盼望了这么久的神识其实连神力都没有,然后再
告诉他们海王还得重新选一遍。搞不好在你们重新选的过程中溯汐又打下几座城来。干脆就让溯汐来做新王好了。”
我靠坐在椅子上,托着脸颊看着他。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你是回来报复的,是吧?”
“哎呦,我哪敢啊。”我一拍大腿,“您们可是海神啊。您们要是干了什么,那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对不对?我哪敢怪
罪您。”
“你都知道了?”
“我当然都知道了,我还知道你娘姓什么呢。”
“放过禺强吧。”
“你刚才说什么?”
“放过禺强,不要再让他动摇。你们不能在一起,这是乱伦,是要遭天谴的!”天谴这两个字他说得沉重,仿佛很严
重很可怕一样。
他居然叫我放过禺强?
我想笑,但是又觉得笑不出来。
我还什么都没干呢,他就来警告我放过那个人。
怎么当初就没人放过我呢?
这世界真是他妈不公平,人和人的待遇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朝他走过去,“北斗啊,你当初给我的信上说什么来着?北斗永远把伏溟当成最好的朋友?
呵呵,你可真是个够‘仗义’的朋友啊。”我笑着伸出手指,轻轻勾起他尖尖的下颚,“北斗啊,你说说我到底哪里
得罪你了?你怎么就跟我过不去了呢?”
他拂开我的手,海蓝的眸子静静望着我,那叫一个干净圣洁,这一对比我都觉得自个儿脏了。“你变了。”他低声说
。
“哦?我怎么变了?”我转到他身后,伏在他耳边轻声问。
“伏溟,是我对不起你。是我逼他离开你的。你不要怪他。”他低着声音说。
“你还没回答我呢,我怎么变了?”
“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我和他都是大荒神的孩子,你是大荒神的化身,你们两个怎么能在一起呢?你是创造这个世
界的人,当初的秩序是你同天帝一起制定的,如果是你违反规则,得到的惩罚会更加严厉。你这样会害死他,也会害
死你自己,连带着整个北王朝都要给你们陪葬。”他仍旧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低着声音快速地说着,仿佛呢喃一样
。
“我可没那么傻,被自个儿制定的东西困住。你说得是大荒神,不是我。我跟那个神没有任何关系。至于跟那个人在
一起?呵呵,就算他想,我也没兴趣。”我把玩着手里的蓝宝石戒指。
北斗转过身来,认真地凝视我,“请你,不要报复他。他也很痛苦。他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可笑到不可思议。
所以我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我能怎么报复他啊?他可是海神,就算我当了海王,也不可能把他大卸八块啊?倒是你怎么那么护着他啊?难道你
喜欢他?这叫什么?自恋?”
“我跟他原本是一体的,从远古到今天,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若不是因为素珑,他也不会想要摆脱我。”他没有生
气什么的,仍然很镇静地与我对峙,“他是我的半身,我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
此时大门突然打开,一个人快步走进来。
是禺强。
我看着他渐渐接近,像在看一个从记忆中走出的幻影,卷发柔柔地飞扬,广袖被海潮兜开,不真实的美貌,不真实的
身形,恍惚间胸口又开始钝钝地痛着,像有一把刀在轻轻地拉锯着。
多么美的一个人。
如果我也只是他千千万万的崇拜者之一就好了。如果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就好了。
要是当初,没有对他唱那首歌就好了。
后面的侍者惊慌地跟进来,跪在我面前,“陛下恕罪……禺强大人一定要进来……奴才拦不住……”
我挥挥手,让他们下去,然后看着那两个海神,“呦?凑齐了?”
禺强没有看我,只对北斗说,“跟我回去。”
“这么急着走?”我伸出手,挡住他们。
他终于与我对视,黑黝黝的眼睛好像能把阳光吸收殆尽,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他只看了一眼,就敛去目光,
都不多看我一眼?这可真是让人伤心啊~
打从禺强进来,北斗就不再说话了。
“海王陛下明日还有登基大典,禺强就不打扰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好像我只是一个没有关系的路人
。
一点都没变啊。就算我在外面受了再多苦,他仍旧是这个样子,不把我放在眼里。
变得,好像只有我啊?
不过这种样子,真的让我好想揍他一顿。
不,或许关起来,挑断手筋脚筋更好……呵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这样高贵冷淡的美人,要是染上血的颜色,衣衫半解任人宰割的话,一定妖艳到让人喷血。
我在脑子里盘算着各种血腥或者淫邪的场景,面上笑得很有礼貌,“啊,说得也是,那‘朕’就不留你们了。”
我让开。禺强就着么走出去了。
真是,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也许,在杀掉溯汐前,应该先问出来吸人神力的方法……
.
.
.
黎明时分,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照射在寝宫的琉璃檐上,从窗口投射而入。我在柔软的被褥中醒来,一时想不起来身
在何处。
几名侍者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溯水和礼服,静静地立在帘幕之外,等待着我醒过来。
伸开手,就有人帮我把衣服套上来。我一动不动站着,看着他们围绕着我动作着,把一件件的衣物往身上系,手法利
落而繁复,看得人着实惊讶。打从我出生以来,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华丽的衣服。明黄的金丝鲛绡,用五色丝细细密密
的绣出蛟龙和银浪,看起来散着一层珠光宝气一般。宽大的长袖和下摆,中用一条象牙白缀着黄玉的腰带束起,又挂
了很多叮咚响的玉环。穿上这身行头,我能感觉出来我整体体重都增加了。
雄浑的礼乐声已经遥遥传来,庄严中有几分苍凉的味道,好像在为了北王朝并不明朗的未来低泣一样。听得人心里不
舒服。
“陛下,时辰到了。”宰相泷鲸亲自来告诉我。我点点头,随着侍官走出去。
太平大殿前就像选海王那天一样,站满了穿着朝服的人和侍官,而我站在白玉路的尽头。我看到禺强站在另一个尽头
,等待着。
以前的我要是见到这种阵仗,应该早就紧张得话都说不利落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平静的很。
我扬起笑脸,踏着一地碎裂的乐声,一步一步走过去。
在他面前,我一定要做到最好。我不会让他再小看我。我要让他无法再无视我。
颛顼的神像被摆放在大殿之前,那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面孔看起来已经有些陌生了。我径直走到雕像面前,在侍官
高喊“新王朝圣——”之时,掀袍下跪。
大侍僧读着冗长的祷词,听在我的耳朵里模糊成了一团。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洒过祭酒,便到了加冕的时刻。
脚步声响起,两道衣摆,一蓝一黑,出现在我左右。我仰起头,看到北斗手中捧着一个银盘,而禺强伸出双手,把那
个王冠捧了出来。
这王冠我见过几次,用极细的隐私编成,两条小龙被编在其中,龙口处衔了一枚龙眼大小的珍珠,暗含流光莹莹。禺
强白皙而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我凝视着他,他却专心致志地看着那王冠,把它缓缓戴到我的头上。
当初跟他在石桥上相遇,惊鸿一瞥,怎么能想到今天竟然是这种局面?他为什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这象
征无上皇权的东西,戴在我的头上?
我站起来,转过身。
“海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微仰头,看着那无尽的“天幕”,沧澜向远。这片海洋,已经有一半是我的了。
另一半,我要从溯汐那里讨过来,连同我的神力一起!
大典结束之后,我便召开朝会。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下面每个大臣都低着头,看起来十分恭顺。
谁知到他们心里在盘算什么呢?真的每个人都服我么?
“诸位,朕登基初始,便召开朝会,为了什么,想必大家也猜得到。”我低沉着声音,“现今溯汐已夺下我北王朝三
座城池,一目城也是危在旦夕。几千年来,北王朝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危难。朕读了所有的战报,大大小小近十场对战
,仅有四次胜利。诸位说说,这是为什么?”
片刻的静默后,一个官员站了出来。苏筱在我耳边低声说,“这位是怀浩将军,祁髅。”
那些官阶官位,整个朝局的官员结构,我已经都背下来了。
可是我没想到,原来这个祁髅,竟然是小髅!
他没有看我,只是垂着头,“启奏陛下。臣这几日才代替家父扬威元帅从前线赶回来,那几场仗,臣都有参与。”
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见熟人。我颇有兴味地问他,“哦?那你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南王朝的士兵,好像不怕唱月术的攻击一样,很多人还可以在承受了唱月术之后将之转化成更强大的力量反弹回来
。他们还有很多人类的武器,比如无音,寂静。那种寂静跟以前所见的又有区别,中毒的士兵不仅唱不出咒术,连鱼
尾都化不出了。他们把寂静大片地洒在海水里,而自己的人都服下解药。另外,南王朝的士兵比北王朝的似乎更强壮
似的,近身的搏斗,他们更占优势。这几场仗打下来,完全就像单方面的屠杀一样!”
话音还没落,另一个官员突然站了出来,“怀浩将军,你说这话未免言过其实了吧?我北王朝几十万优秀将士,日夜
苦练,没有一日松懈,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还是说……是为帅者领兵不利?”
苏筱低声说,“这位是大司马汉稽。”
大司马,名义上来说应该是比扬威元帅位高一级,不过一直没有什么实权。看起来,他对于这位“手下”不太满意?
小髅不急不慌的,先冲汉稽行了个礼,才说,“家父虽多年不上战场,但也还不至于到领兵不利的地步。敌我实力如
此悬殊,家父能胜四场,已实属不易。大司马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带兵,与南王朝交上几次手,就明白了。”
“老夫何尝不想上阵杀敌,只是人生于世,当各司其所各谋其职,若是谁都往前线冲,北王朝不就乱套了?只是我北
王朝百万之师,人数是对方的两倍,竟然被打得节节败退,怎能让老夫不对元帅的领兵之策心生质疑?”
“人数再多,对方不怕我们的攻击,有什么办法?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学来的妖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