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清风徐徐吹动,庭院的树木枝桠起伏,传来了沙沙声响,风牵引过来的许些凉意里还带着微微热气。
树荫底下,传出了小柴枝燃烧时细微的劈啪声,瓦盆里冒跳着金黄的火焰,是空气流动时所带热气的来源。
瓦盆旁站着一身锦绿衣裳的年轻男子,闭着眼像在沉思又像在等候着什么。
空气缓缓流动着。
「月清,我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耳畔突地进了人声,男子慢慢地张开了眼,狭长的凤眸透着仿佛看穿人本性的目光。偏侧着身,就瞧见高上他一个个
头的青衣男子手里捧着为数不少的画轴对着他傻笑着。
「放在地上就行了。」从青衣男子的手中抽出了其中一卷画轴。
「真的要烧吗?」放下了画轴,青衣男子有些感到可惜地说着。
「你想要我留这种画吗?」男子打开了画轴,一幅人像画就跃然出现,画里的人既不是男子本人,也不是青衣男子会
有的长相。
「烧掉。」一见画里的人像,青衣男子眉头一皱,厌恶的表情立即浮上脸。
「其实烧不烧也无所谓,只是留着又怕你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到时又想把我拱手让人。」
听到青衣男子低语咕哝着「我才不会再那么做......」之类的话,他笑着。手里展开的画轴才一碰触到瓦盆里的焰火
,火舌就攀上了画,逐渐焦黑了边缘,「一年了,从他背叛我的时间算起,过了一年了,感觉上才去年发生的事,但
回想起来就好象是......遥远的不复记忆了。」
透着火光,他看着那被火焰攀上吞噬的人像,不再有任何动心的感觉,即使这人曾经占据了他的心,但是,却也是践
踏他一片真情的人。
「我在这,我不是他,不会背叛你。」
青衣男子从男子的手中拿走那幅被火吞噬一半的画轴,丢进了瓦盆里。
「我知道。」蹲下身,拾起一旁散落的画轴,一个个都扔进了火里,青衣男子也蹲踞着,跟着帮忙把搬来的一堆画轴
都丢了进去。火焰张狂的更盛,映着火光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怨恨,记着恨是不会得到幸福的,「只是想到以前,就觉
得自己......蠢到没发现他根本对我没感情。」
所以才傻到一听到他失踪,整个人就慌了、焦急了。
当时和现在这季节差不多时候,夏末了快要入秋,吹拂起的风却比现在还要燥热,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热度。
那时的江宁、晏府......还有他自己......
第一章
江事
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市,昔称「金陵」。三国的孙权曾这么形容江宁:「钟山龙蟠,石城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
虽然现今只是升州下的江宁府,但过往的繁荣不曾稍减半分,比起苏杭两州也毫不逊色。
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地势替江宁造就了不少秀丽山水,蜿流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畔更是江宁的商业重地。
城里的街坊人潮络绎不绝,沿街的小贩吆喝叫卖,显露出江宁的朝气勃勃。
此时当值正午,用膳时刻是茶楼酒坊最忙碌的时刻,尤其是江宁城最富盛名的茶楼酒坊
一品楼。
一品楼,顾名思义无论是茶饮、膳食、醇酒皆是上等一品。凡只要来一品楼吃住过一次,没有人不想再来。也因此,
每当用膳时刻,要是没提早个时刻来,准是没位置;来晚了,膳品也卖得差不多了,这时若想要吃个饭还得再等上二
刻,因为厨房里师傅根本来不及供应足够的膳品。每日皆是如此,即使请了十名手艺高超的厨子、二十个厨房助手、
三十个专门上菜的店小二有时还应付不来这么多涌进的人潮。
而一品楼的老板,也就是江宁中有名的商贾
余昊风,天生高超的经营手腕,让他在商场上几乎无往不利,经管什么就成功什么。一品楼能有今天的盛况,除了厨
子手艺高超外,也拜余昊风善于经管的头脑,使得一品楼成立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一日的营业额就足以让同行钦羡不
已。
看着店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形,笑着招呼客人的一品楼大掌柜看着外头等候入楼用膳的客倌,边暗忖盘算则:看样子
,非得请老板再扩建扩建楼坊、多请些人手不可。
人声鼎沸的一品楼,有的客倌是低头猛吃,深怕筷挟得慢些,盘上的美食就被同桌的人给扫净;有的则是细嚼慢咽,
品尝每一道精致膳品的美味。相较下,一品楼的东角落那桌的二位客人,反应和其它的客倌明显的不同。
那二人,一个是身着锦花精绣的白衫少年,一个则是一身粗麻布衣的青年男子,明显的对比让人不由得好奇这二人的
关系。而摆在桌上那一碟碟精致的膳品,完全没有动过,若是让厨房里的厨子瞧见,怕是认为自个儿手艺不精,才让
前来的客倌食不下咽;可又瞧往他桌,一碟碟的瓷盘都是朝天净空,半点渣都没留下。
「师兄你不吃楞在那做什么,不饿吗?」白衫少年手持着素面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一脸疑惑瞧着坐在眼前的
青年男子。
「我饿啊,但是你还没先吃啊!」青年男子很老实地说着。他是饿了没错,可是......
「啪!」少年一听就收合了扇,原先百般无聊的眼神已转变成足以把人瞪出好几个透明窟窿的犀利眼光,「饿了,那
就先吃啊!」他是因为连日赶路的疲惫才没有食欲动口,但可没说不准他人动筷。
「不行啦!......」青年男子原先想讲的话,在少年一瞪之下全数吞回喉下。
「我说姚师兄,都几年了你可不可以改一改你那......你那令人受不了的奴性!」少年语罢又深深吸了几口气,怕一
时气不住,当场翻桌走人。
「可是......」青年男子想说些什么,但在少年怒目一瞥下又如数吞回喉中。
「我说,姚师兄、非尉师兄,虽然教你武功又养你长大的人,偏巧不巧是我的父亲,但你也用不着卑微到这种地步吧
,论辈分,我也不过是你的师弟,你不用卑微到我想扁你的地步!」他这个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奴性太重,啥事都是
以主为尊的奴性简直是天生带来的。
虽然说,师兄在还没过到爹亲前是在大户人家里作奴为仆的,可是好说歹说也是在苍云山上住了十五年,再怎样那种
小时候不得不尊主为上的习性也会磨去几分。可是,能维持奴性十年如一日的大师兄,实在是令他和他的爹亲都甘拜
下风,偏偏娘仍是真夸师兄......很有天分......
「可是你是师父的长子,算是少......」
「少你个头!」姚非尉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日寒毫不客气截断,「再叫我少爷的话,我这做师弟的一定把师兄你的行
踪告诉杭州天香院的罗大小姐!」
姚非尉一听云日寒这么说,脸都给吓青了一半,连带说个话也结结巴巴的:「别......别跟......别跟她说......」
「罗大小姐琴棋诗画无一不精,个性温柔婉约,家世又好。怎一提到她,师兄你就吓得连话也说不好,这对姑娘家而
言是很失礼的一件事哪。」云日寒贼笑着。
他所说的罗大小姐,便是专卖高级香料的天香院之主的千金
罗玉瑄。前些年罗大小姐随着她的父亲到苍云山拜访,在见了他这师兄后,不知怎地竟一见倾心,偏偏啊!落花有意
流水无情,他这个师兄躲罗大姑娘可躲得紧。
「你......你若喜欢,就叫师父给你提亲去。」姚非尉没好气地说着,明知道师弟糗他,偏反驳的话也不敢哼上几句
。
「提亲?哈!罗大姑娘才看不上我。」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和师兄站在一起,罗大姑娘的眼神可全心全意都放在师兄
身上,就连一眼也没瞧过他,「师兄你不是饿了?不快吃菜就冷了。」
「我......喔!」想重弹老调的姚非尉被云日寒的利眼一瞪,想说的话又全缩回去,乖乖低头扒着饭。
云日寒见状只无奈的暗地叹了口气,心想着师兄这奴性再不改,迟早被人压得抬不了头,姑娘家见师兄这卑微模样,
哪敢下嫁!
啊,差点忘了,起码罗大姑娘就肯嫁。
扒了一会饭,姚非尉发现云日寒没有动筷。
「少......日寒,你怎么没吃?」少爷一词差点脱口而出,姚非尉连忙改了称呼,他还不想找死。
「有些难受,吃不太下。」再加上气也气饱了。
「要不要找个大夫看?」
「不用,晚点就会好些。」云日寒摇了摇头,反正这也没什么好去看大夫的,「对了,吃完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啊?」一听,姚非尉手中的筷就突地咚一声掉落在桌上,瞠目张口的表情活像是受到极大惊吓。
「师兄你啊什么啊的,当初不是说好到江宁就各走各的吗?」难不成闯荡江湖还得携伴同行?又不是小孩了,还手牵
手一起走,呿!
「可是......」
「师兄你该不会想说有人同行,好有照应?」师兄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师兄想说什么了。
「嗯!」姚非尉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但是
」云日寒拉长了尾音,「我,一点也不想和师兄一起走。」再跟师兄同行,他怕哪天受不了师兄的奴性而开扁揍人。
「师弟,一个人容易危险。」
「师兄,我虽然武功没你那么好,但是寻常角色哪惹得起我来?」说到危险,跟他师兄在一起才危险,随时都有可能
被气到脑充血的危险,「何况,我爹兼你师父交代我到江宁后一定要跟你分开的,而且我还得帮师姐送信到江宁宗政
家去。」第一次,他打心底赞同他爹的决定,再跟师兄走在一起,他会疯的!
「那我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啊!」说真的,他师兄长相俊逸,光论外表就足让不少女人倾心,虽然单纯、笨了点;再论武功,爹收
了六个徒儿,包括他自己也没像师兄那样学的那么透彻,连爹都夸说师兄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像师兄这样的人,居然
有着令人不由得想开扁的天生奴性。
「反正师兄一身好本领,去哪都能待,像武师、护院之流,师兄应该都能做的得心应手的。」做什么都好,他只希望
不会在大户人家里看到他师兄在那当下仆,那他就阿弥陀佛了。
「可是......可是......」
武师、护院之类的职业,他根本不想做啊!他觉得仆人比较适合他做啊!
但,即使姚非尉心中这么想,他一点也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师弟绝对当场掐死他!
「月清,这是这一季我们开在杭州的馥熏分馆的帐册。」
此处是余昊风的私人别院,即使不比余府本馆来得大、广,但却也是小而精致。该有的摆设,从精雕的梁栋到几桌上
的景德窑瓷瓶皆具讲究,半点也没马虎,显示了余昊风本人在生活上也是相当懂得享受的人。
而坐在余昊风对面的,是晏府的当家二少
晏月清。晏府在江宁的势力也不逊于余府,再加上二家又是世交,生意上经常合作无间,联手经营的行号更不知凡几
。因此,江宁的商人也没几人敢惹得起这二家的。
把帐本推到晏月清的面前,向来被江宁商人称之「鬼孑」兼「笑面虎」的余昊风,难得地攒了下眉头,接着说:「『
馥熏馆』在江宁经营香料的买卖是稳固、是块招牌了,但到杭州去又是另一回事。杭州的香料市场,一向是由『天香
院』独占熬头,占去六成。『芳袅轩』其次,又分去三成;仅剩的一成,由其它小店再分别刮去部分,当然其中也包
含了我们新投资的『馥熏分馆』。」余昊风停顿了下又续说,「以『馥熏分馆』在杭州三个月的经营成绩,不能说差
,但离『好』字还有大段距离。『天香院』和『芳袅轩』在杭州是老字号而『天香院』的背后还有官场的人在照应着
,它那六成的市场可没几人敢硬食。但『馥熏分馆』若要在杭州做出点成绩,没从那二家手上刮点买卖可不成。月清
,你觉得呢?」
晏月清倚靠着椅背,有些意兴阑珊的回说:「你打算怎么做?」削瘦的脸庞、尖细下巴又兼之几乎没表情的脸蛋,让
人光看就觉得难以亲近。
「虽然朝廷在杭州跟江宁这都设有市舶司,专司外商买卖,但香料买卖还是以杭州的市帕司为大宗。其中的高级香料
主要来自大食国,品质较好的香料大都会先被朝廷挑去,一股香料营生的店家能挑的也只有朝廷捡剩的次级香料;可
是,有官场照应的『天香院』要拿到品质较好的高级香料是很容易的事。当然,我们『馥熏馆』能拿到的香料也不是
什么次级货。不过,天香院占了地利及人和,无怪乎能在杭州甚至是杭州以外之地拥有大部分的香料市场的主因。」
天香院幷不局限在杭州经营,全国几个主要的大城几乎有他们的分行行号进驻,是个强劲的对手,「所以,和杭州的
市舶司......喂!月清,你有在听我讲吗?」
余昊风见晏月清一脸恍惚,他很怀疑他刚才根本是对着一屋子的空气说话。
「这事,你拿主意就好。」晏月清很显然心思完全不在生意上头。
「什么叫我拿主意就好?」跟着也没心情讨论生意的余昊风走到晏月清的面前,不由得数落起晏月清来,「你瞧瞧,
你这是什么模样,半死不活的?陆显平已经离开你三个多月了,你就不能振作点、看开点吗?」他知道月清难过,可
是总不能像行尸走肉那样,要不是还有呼吸来着,岂不跟死尸没二样。
三个月前陆显平在江宁失踪,虽然事后很快就得知了那家伙的行踪,但却也连带加了个意外的事实,因为说是失踪还
不如说他是偕同晏府婢女私奔,而这婢女若是其它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月清最疼最宠最信任的子钗儿。
消息是从常州那传回来的,他意外,月清也觉得意外,子钗儿不是在更早前就嫁到外地去了吗?他记得,月清替子钗
儿办的嫁妆丰厚得令多少人羡慕,但却不知是怎么嫁的竟嫁到陆显平的身边去了。
当月清正为了陆显平的安危着急,甚至吃不下饭、睡不安稳,就是日夜盼着他平安的消息传回。可是月清盼到的却是
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的背叛私逃,这分明是让月清难看。
那天,他看到月清一个人走回东月宛,门锁了起来谁也不见,当他再看到月清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
憔悴、失魂,那模样比鬼还惨,他差点就夺门而出了。不是他太胆小,而是月清身上根本是失了活人气那样,谁接近
得了,好不容易这几天还勉强像个人些。
「别管我。」晏月清似乎不太想讲。
「别管你?那我拜托你活得像个人,成吗?也别再派人找陆显平了,」前几天他去了晏府,姜老总管对他提起这件事
,他才晓得月清又再找陆显平的下落了,「你挂念着他,但他半点心思都不在你的身上,你这又何苦为难你自己!」
「我......只是想听显平亲口对我说。」说不定,是他误会了;说不定,他们根本没有背叛他,是消息传错了。
是他气极了,没去求证事实,连带着也再度错失了显平的行踪。
「那个懦夫若敢跟你开口,也不会搞个失踪来让你难堪了。」余昊风压根儿不相信陆显平有那个胆量在月清的面前开
口,搞不好一听到月清要去找他,连忙带着他的女人趁夜潜逃了。
「昊风,显平不是懦夫!」
余昊风叹了口气,说:「你要找他,我不反对,但就算是找到了人,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相信你心里一直很清
楚
陆显平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了。永远,不会!」
晏月清闻言,顿时沉默。
「清醒一点,月清。你这样子,晏府上下都为你在担心。」即使因为陆显平的关系,口头上说再也不理儿子的事的晏
老夫人,见月清活着像跟死人没二样,也心急地托人来拜托他,要他开导开导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