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焰火;飞溅的热度,锐利的碎石,他在那样的剧变中挣扎、匍匐著,在渺无生机的地方苦苦追寻著那一线希望,脸上尽是鲜血,全身无比疼痛,就在最绝望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抓住了生还的奇迹。
「但你却不打算让他知道。兰石,如果你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我如果看到了,这里,」兰石指著自己胸口:「一定会痛得喘不过气,就像他看到现在的我一样……怜惜,不舍,後悔,愧咎,到了那时,倒底将我们连接在一起的,是哪一种情感?」
望著眼神依旧那麽清澈坚定的兰石,有一种极度怜爱与理解的心情涌上。齐玥当然知道,他更能理解,兰石一直是这样子的人,他那麽坚贞,也那麽果决,那绝对纯粹、不染一点杂质的爱情,才会如此珍贵难求。只是,他多麽想让兰石知道,爱情啊,如果连生命都已消逝,那还怎麽去倾诉,怎麽去相思呢?
「或许,我也是在恐惧,毕竟我是个男人,还是一个曾说了无数次谎欺骗他,如今又被毁容半废的男人……」
「不用担心。」再将青年揽入怀中,齐玥笑了:「若他胆敢嫌弃你,我齐玥第一个不饶他!我会让他看看,咱们齐家的兰石,有多少人等著要。」
「有玥哥帮忙的话,那我还需要担心什麽呢?」兰石说著,终於流露出一点符合他天性的伶俐轻快。
此刻,悠扬的钟声再度传来,那是象徵凤君祭天告祖的时刻来临,御辇已由宫内启行。
「等会儿,就能听到,你送给他的礼物了。」这也就是今天他们等在这个隐秘别馆的原因。
「真矛顿啊,既想让他以为我死了,可又想留下一点线索,我真是反覆无常,不可理喻。」兰石无奈地自嘲著。
「这就是爱情啊!得又若失,徬徨难测,若不是这样珍贵难求,又怎麽让那麽多人辗转反侧呢?」说著,齐玥伸手抚著兰石那柔软乌黑的发:「兰石,你值得,你也绝对配得起,等你能接受了,就让他来找你吧。」
「……嗯。」是的,等到那天,等到他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能够坦然自若、从容自在地,以现在这个完全不同的自己,面对那个男人时……
君若思音.六十七.思而梦之
纹有凤国皇室图腾的绯红旌旗在蓝台城张扬飘盪,把整座都城都染成一片荣耀的火海。
手执金赤色旗幡仪仗的禁卫绵延数里,鲜丽花瓣漫天飞扬,钟鼓乐声至大庄严,响彻云霄,围绕在北大街上的人民五体投地,恭敬跪迎凤君祭天的仪队来到。
由廿四名侍卫扛负的御辇高贵壮丽,华美交错的镂纹结构闪烁得让人不敢直视,身在其上的君王穿著最隆重的朝服,黑底的御袍滚金,锈上无数金红交织,飞腾翻舞的五爪翔龙,让全凤民爱戴效忠的帝王天子终於出现,掀起一阵激狂的欢呼。
虽然那头被黄金皇冠束住的发丝已尽数灰白;就算君王那双曾意气风发,顾盼有神的明朗双眸,左眼上烙著凄厉的残疤,却仍止不住爱君的疯狂凤民热烈膜拜,他们深深知道君王走过了什麽样的坎坷,感谢主君宁可牺牲挚爱的性命,也要含著血泪,亲自捍卫人民,守护国家!
就连主君都能身先士卒地牺牲奉献,况是我等市井小民?因此凤国人民无不为了家国兴盛,呕心沥血!
人民充满无上感激与崇敬,拼命瞻仰主君的龙颜,高呼震天价响的颂词!
就在如此夹道迎拜中,象徵君王的权杖终於来到天坛之前。
由凤燨领著文武百官,恭敬在主殿前跪礼,而凤九华则由杨福躬身搀著,一步一步,登上天台的阶梯。
这个已经立於天下之巅的男人,手握无上权力,成就数百年来,无人能及的盖世帝业!
他从容地,依徇古礼祭祠著,告示上苍天下一统,请求天神让凤朝国运永昌,福祚万年。在此瞬间清朗的天空祥云笼罩,不知由何而来的百鸟齐鸣!
如此吉兆更让下方众臣欢昂激动,高声祝祷。
然後,凤九华坐在台上的主位,听著身旁礼官朗诵祀文。
洒在身上的温度如此和暖,天清日晏,风和日丽,光华炽盛。
在如此的宁和下,渐渐地,他感到有些累了……
我已经完成了,身为君主所肩负的天命职责,然後,在此之後,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为了你而痴狂的平凡男人罢了。
耳边幽幽恍恍,依稀传来淡淡的回声……
『但求来生……双宿、双飞……』
只能等到来生了吗?我的兰石,那麽,停下你的脚步,等待我……再不用多久,我就会跟上。
看到了吗?你想要的,你一生所在追寻奉献的,我做到了,如此一来,在轮回的转轮再见之时,我是不是就能昂首挺胸地面对你?
轻暖地,在君王的唇边勾起了一点绝丽的笑纹,尊贵的容颜,安祥到就像将永远沉睡一般。
此刻,依稀的丝竹声传来,点点滴滴,唤醒了凤君那颗已毫不留恋现世的心。
琴声中传递的画面与意境,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那像是冲天一飞的鹏鸟,展翅千里,悠然不倦,徜徉於晴空白云中,碧山绿水上;穿过原野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一片茵绿如仙境的平原上,春耕秋收,农谣渔歌,那是平静和乐,却企求已久,终於能够来临的平凡幸福。
『鹏鸟冲天一飞,千里不倦,大丈夫既生当乱世,自该志在天下。』那还是他与他,在最初时的对话。
然後,他就看著那双总是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美丽眸子,像是以最真挚的心倾诉著:『陛下心怀百姓,绝不只凤国人民感受到,天下无数与陛下怀抱相同理想的人,都在四方为陛下尽己棉薄之力。』
那样真切的心,那麽坚贞的理想与爱情,他曾以为那不完全属於自己,为此痛苦嫉妒不已。可是倒头来,却发现原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远比他所能想像的,还要多出得太多太多……
然後,在他终於知悉一切的那刻,却也就是他失去所有的开始。
「陛下,这是来自四方臣民的恭贺与祝祷,此刻,是齐家献上的乐曲,恭祝陛下完成旷古大业。」跟随君王已久的杨福看著凤九华略有凝神倾听的模样,就在旁边小声地提醒道。
「齐家?是齐玥?」凤九华微微蹙起了眉。
齐玥,那个从头至尾,就知悉所有内情,还能拥有兰石最後的书信,并将之传给自己的男人。
『陛下,只要还拥有生命,就保有希望,请您一定要……一定要为生者保重。』
希望?他哪里还能拥有希望?他一切的希望,不都被炸碎在岐崚关那个烽火台上了吗?
这麽聪明的齐玥,怎会对他说出这麽傻的话?
那时,他还因为兰石的书信而心神难定,此刻仔细回想,齐玥那迫切而压抑的神情,与往日如出一辙,就是那次他与兰石要离开春波水月楼的瞬间。
耳中聆听著这绝无仅有、优雅超妙的旋律,脑中回溯著齐玥的言语与神情,凤九华再度缓缓地閤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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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清圣十四年夏末,帝於祀天後退位,尊为圣皇,皇三弟瑞王凤燨依诏命即位。
自此凤朝一统,盛世太平,人民迎来期待已久的繁盛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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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全亮,空气中依旧飘盪著一点朝露湿润的气息,无比清新爽朗,却又带著点朝生暮死的悲伤。
凤九华就这般只身一人,缓走在静谧的庭园里。那是非常拖沓、缓慢的步伐,若光聆听脚步声而不见其身姿的话,肯定会被错认为一位年迈的老者。
然後,像是有什麽吸引住他一般,凤九华停下脚步。
琤然清响,依风飘来,那是谁在奏著琴?
慢抹缓挑,柔软清淡地不过数串音韵流出,却深刻到让人能凭藉此韵描绘出奏琴者那双多情的十指,正如何在琴弦上动作著。
「敝寺里并没有会奏琴的僧人,虽有古琴几把,却也都久未调弦养护,可能已不堪演奏。」前方领路的住持含著体谅的微笑,回答他的疑问:「也或许是施主常有所思,故有所梦。」
说著,老僧已将他领到一处奉有鲜花与清水的碑前,碑上只简单地刻著两个名字:齐烈,兰璃。
「齐施主年初才将两位先人的骨灰移至敝寺,说来,兰施主与老衲也曾有过善缘。那是一个雨夜,她携著一名幼童前来,无处可归,从此寄身於此,那数把琴,就是兰施主留下的,琴音超妙,老衲还从未曾聆听过那麽清静美丽的琴音。」白须苍苍的僧人缓慢地道,像是在打开尘封已久的回忆:「可惜兰施主早已落下病根,就算接受再好的医治,也已晚矣。不过,虽是病痛缠身,但只要有那个孩子陪伴,她仍旧是无比地满足快乐。」
「那个孩子……」凤九华沉静聆听的容颜上,闪过一点温柔。
「您也知道那个孩子是谁。兰石,那像是一个被上天宠爱,生於阳光之中的孩子,唯独那一生,与他娘亲一般,就纠结在一个『痴』字。」说著,僧人回头来凝视著凤九华,露出充满慈悲的目光:「俗世尘缘,浮生如梦,皆是痛苦的根源,然而要跳出三界,不染红尘,又岂是艰难二字能够形容?」
凤九华静静地立在那墓碑前良久,直至吹拂而来的风再度带著微寒,金红的夕阳透过低垂的枝叶,拉长了他投射在地上的身影,周遭不时传来寒鸦高声啼鸣,像是有点脱尘,却又带著沧桑。
『万事万物,唯心而已。但求所做所为,无愧,无悔。』那是老僧人留给他的话语,如此简单明白的一句话,却教他回味良久。
「陛下,天色已晚,怕是宫内已经等得焦急了。」等待已久,终於走近的姬璇低声秉告著。
「派人来催过了吗?」
「……催过好几趟了。」姬璇回答得有点为难,他也实在被急得跳脚的皇帝逼得没办法,才敢来请凤九华回宫。
「那就走吧。」也苦了这些守在四周的卫士,为了他的安全与隐秘,不为人知地埋守在附近已达半日之久。恐怕在这一日之中,意欲进入此寺参拜的人都会被莫名挡在外头吧。
无端扰民啊!凤九华叹息著:然而他的身份特殊,若有意外,恐怕不是将整个蓝台城翻过来就能解决的,只是,他又怎麽能够就那样地在深宫枯等?
正当他走出寺庙内墙时,果然,就看到前方的门外,近卫与人起了冲突。
君若思音.六十八.错身
下了马车,走到原是空无一人的寺庙口,才正要踏入,兰石就被凭空出现的侍卫拦阻。
「非常失礼,这位公子。」突然出现的人态度很是客气,口气却不容拒绝:「寺内有贵人参访,还请您再稍待一会,暂且不要进入寺内。」
身旁跟随著的侍人略有不满,毕竟身在天下闻名的首富齐家,也有些自傲之气,就连兰石都来不及阻止,那年轻侍者就出言相讽:「怎麽,佛说众生平等,难道来到寺内礼佛还要先分出个贵贱才行?」
但不同於见识浅薄的侍儿,兰石只是见到此人身法武艺不俗,态度不卑不亢,心里就约莫猜出了底,总之,无论里头的贵人是谁,都不会是他乐意见到的人。「毋须多言,若不方便的话,咱们就走吧!」
「公子!别说我们齐家走到哪里谁不让著三份薄面,他们这样拦著人也不公平!」侍儿还是有点著恼。
隔著纱帽,兰石只是瞥了他一眼,叹息:连估量情势都还学不会,这样强出头又能赢得什麽呢?「带著争执之心去礼佛,佛祖看了也不欢喜,今日既然无缘,那就再择他日吧。」说著,就掉头想要离去。
主子都这样说了,就算满心不懑,也只能压下,重重地哼了声,侍儿也扶著行动不算方便的兰石打算离去。
「……等等,暂请留步。」那侍卫突然唤道:「这位公子,您请留步。」
「又怎麽了?要人走又要人留的?还讲不讲道理啊!」侍儿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就冲著嚷出来。
兰石却毫不想停留,继续行走的脚步,低声吩咐著:「别理他,走吧!」
那侍卫却一个闪身来到两人面前,直接挡住两人的去路。「你们是齐家的人?」
「是又怎样?」凶神恶煞地瞪著男人,讽刺地道:「没有用的,二公子可是大当家最疼爱的弟弟,开罪了他,你没有好日子过的!」
一点废话的时间都不愿留下,去路被阻,兰石只是稍一伸手,等待在前方的马夫就即刻驱车前来接应。同样,男人也只是一个哨音,就立即有下属负责前去将马匹拦下。
眼见如此,兰石也气恼了。「这可还是皇都蓝台!你做出这等强霸之事,是无视公理王法了吗?」可恨的是,若他还是从前的兰石,这等小事又哪里值得他发怒呢?只是他现在连持剑的力量都已失去,难道就因如此,非得要被人无视意愿地欺负强迫?
「抱歉,只是方才略微一瞥,公子您的相貌,依稀像是我们正在寻找之人。」此话一出,男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哼,你是说这一张脸?」心中被男人的这句话给震骇,表相却不露半丝痕迹地说著,兰石也只能一赌,他撩起纱帽一角,露出半脸被火烧烙的凄厉残疤,而後直视著那个确实为所见而错愕的男人,继续逼问:「怎麽?这一张脸还能像是你要找的人吗?我倒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要这麽急著要找我。」
发现自己似乎错判,又在这麽尴尬的情况下,身为凤谍的男人只能再度向兰石致歉与行礼,并即刻打算让其离去。
「如此失礼,却打算匆促了事,你那『贵人』主子,教出这种下属,看来也不过如此。」侍儿冷哼了声。
就在此刻,这里的骚动引发关注。
「发生了什麽事?」正打算即刻护卫圣皇回宫的姬璇,蹙眉看著眼前之事,原来让侍卫与暗谍藏匿身形,就是希望对周遭百姓的影响保持在最小限度,没想到他们努力了半天,却刚好在凤九华眼前发生这等闹事。
由於最上头的主事出现,所以那负责盘问与阻挡的领队就不再指挥下属,听凭姬璇的命令行事,也就因此,牵制著马夫的暗卫并未退开,兰石背对来人,著急地看著远方,此下,正是让他进退不得,左右为难。
听著那熟悉的声音,就算已做出最坏的打算,但现身的竟是姬璇,就算他再镇静沉著也会感到惶恐。
「我们二公子身体不好,不能久站,既然不能礼佛,就让我们快些离去吧!」终於说对话的侍儿,让兰石好生感激。「既然确认没问题,就叫你的人放了马夫,至於赔罪的事,你们应该不会蠢到不知道春波水月楼在哪吧!」
够了够了,别再唯恐大家不知道你是齐家的人了……兰石无奈地叹息著。
「……是齐玥的人?」
发话的男人只是缓缓现出身影,周遭侍卫就全数恭敬地朝他行礼。
君若思音.六十九.魂之归处
「……是齐玥的人?」
发话的男人只是缓缓现出身影,周遭侍卫就全数恭敬地朝他行礼。
而听著这道依旧优美的嗓音,兰石像是本能地,全身失去力气,肌骨泛过一阵凄楚地酸软。
侍儿赶忙扶住愈显虚弱的他,气恼地道:「还不快让马车来接二公子,要是二公子有个差错,大当家怪罪下来可是谁都赔不起的!」
齐家什麽时候出了个这麽受齐玥重视的二公子?还是这侍儿其实是自吹自擂、夸大其辞?只不过,看著那公子的确不便行动的模样,如此遭受莫名的阻难也著实委屈。凤九华注视著那清瘦脆弱的身影,一点古怪的怜惜情绪划过心头:「让人帮忙扶二公子上车,姬璇,你过去。」
此话一发,所有拦阻的行动都即刻化为礼让帮助,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姬璇靠近的兰石,既不得扬声拒绝,身边的侍儿又毫不贴心伶俐,不能体会主子内心火急如焚的情绪。
「快扶我上车,别让那些人碰我。」格外压低声音道,这才让还洋洋得意的侍儿开始动作。
马车终於来到眼前,姬璇抢著一步想扶兰石上车,却被骄纵的侍儿给一闪身挡住。「我们公子可禁不起你粗手粗脚的乱碰。碰伤了你赔得起吗?」虽然性格不好,但他服侍兰石的动作的确周到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