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清醒过来,正是昏睡了多日的连城。
“……这是哪里?”连城问桃红,显然尚未留意到门口两人。
“京城的一间客栈。”临渊朗声道,他又惊又喜,本以为相见无期,却原来根本无须踏破铁鞋。
连城眼珠一颤,慌忙低下头去,房里的空气突然凝结,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玉凝见气氛怪异,于是走到床边问临
渊,“两位认识?”
“不认识。”“认识。”两个声音同时道,前者是连城,后者是临渊。
玉凝曾混迹风尘,最擅察言观色,见了这情形,心中立时明白这两人之间多半有些恩怨纠缠,一时却参不透两人是敌
是友。
临渊沉吟了一下,侧身朝玉凝桃红道:“在下有事想与他一谈,不知两位姑娘可否回避一下?”
玉凝犹豫了一下,见连城并未出言反对,于是向桃红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又顺手将门掩上。
临渊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犹豫着道:“浮香教主与父皇在琼华宫同归于尽之事你可知道了么?”
连城身躯一颤,讶声道:“木无极死了!”
临渊心里推测木无极该是那浮香教主的名字,点了点头道:“前夜的事了,他去刺杀父皇,父皇扔了一枚散花天女与
他同归于尽,待我赶到的时候,整个琼华宫已成了一片废墟。”
连城冷笑一声,刺杀?恐怕是去刺激楚炎罢。
临渊见连城神情复杂,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他与父皇无冤无仇,却不知为何要去刺杀父皇?”
连城观他神色,脱口道:“你当我是我支使的?笑话!楚炎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何必费那个事?”
楚临渊被他说中心事,面上不由一热,忙岔开了话题,随口问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今后?连城缓缓抬头看他,片刻后冷冷道:“这与你无干。”
临渊呼吸一窒,道:“而今你我之间既无家仇,亦无国恨,甚至……”他顿了顿,本想说甚至还是亲兄弟,可是再一
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越过这段继续道:“你何必还要对那些个往事耿耿于怀?难道你要一辈子把我当成你的仇人
?”
“仇人?”连城冷笑,“我只是把你当成陌生人罢了。”
临渊深深望了他几眼,之后将身子坐在了床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总是这个性子,叫人怎生是好?”
连城抬起头来,见他目光深沉,眼中分明有柔情闪动,心里不由一动,但口中却说:“我是怎样又关你何事?”
“……我只是想要你开心。”临渊柔声说了一句,情不自禁握住了他的手。
连城见他满面温柔关切之色,心中又是一动,感觉到有丝丝暖意从临渊手心传来,一时有些舍不得将自己的手抽回,
口中却淡然道:“你来找我只怕不是想要哄我开心的罢,如今楚炎死了,你想向我打听我爹究竟葬在何处是么?”
“这……”这的确是他找连城的一个重要原因,可又似乎不仅仅是如此,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连城见他欲言又止,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又是心酸又是愤怒,他用力甩开临渊的手,冷笑着道:“我不会告诉
你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闷痛的心口有冰意汹涌而出,叫嚣着侵入五脏六腑,身子有些虚浮的感觉。突然察觉到
心口处那冰琉珠似乎快化光了,一时万念俱灰,再没了与楚临渊斗气的心思。
“你走罢。”他强自按捺住情绪,“我爹痛苦一生,我不想让他死后仍然不得安宁。我现下打不过你,你要是再逼我
,我就惟有一死了之。”语气虽然平静,却也坚决无比。
临渊见他面上隐隐的绝望之色,一时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叹了口气道:“你何必说这种话?你不想说我又怎会逼你
?”
“我有些累了,想小睡片刻。”连城心中颓丧,便开口下了逐客令。
临渊见连城躺下侧过身背对着自己,显然是再不打算说话了。望着他乌发间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脖子,以及青色薄衫下
隐隐的肋骨,心里不由微微一颤--这具他曾拥有了一年多的身躯不知何时竟然消瘦到了这般地步。
莫明的情绪在内心翻滚着,一瞬间生出许多念头,想要将他拥入怀中,又想要在他耳边温言安慰,却一一被他强行压
下。兀自站在床边怔忡着,那离开的步伐怎样都迈不出去。
(四十四)
良久后连城缓缓转过身来,“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个……”临渊支支吾吾了一阵,情急之下道:“你曾去过浮香岛,可有什么关于那真凶火无邪的线索?”
连城沉默了一阵,“你想要找他报仇?”一边犹豫着该不该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
临渊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也不算是报仇。其实就在你和梨白夜探琼华宫那夜,紫桥从皇宫回府时莫名其妙失踪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那个这些年来将他困在塔里的人做的,那人多半是杀害我娘的凶手火无邪了。”
连城一怔,回想着那夜自己与木无极曾在郊外遇见火无邪,而后火无邪受伤逃脱,他又是个瞎子,似乎没有主动去劫
持紫桥的可能,于是道:“他虽是杀害你娘的凶手,可是后来的火璃蝶天书一事却是木无极一手策划,估计这些年来
将紫桥封在塔里的人十之八九也是木无极。我看掳走紫桥的不一定是那火无邪。”寻思着既然肖妃已死,又何必让楚
临渊知晓自己的母亲曾经红杏出墙?还有木无极纠缠自己父亲一事说出来亦觉有些不妥,所以只讲了一个大概。
临渊惊讶无比,暗道难怪木无极会去皇宫刺杀父皇,想来是他与父皇定是有宿仇的了。见连城不愿说出细节,他也不
好追问,于是道:“难道掳走紫桥竟是木无极不成?只是如今他已死了,那可怎生是好?”面上的担忧之色不知不觉
间又深重了一层。
连城抬眼看了看他,这才留意到他原本澄澈的眼睛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神情似乎也有些委顿,明显是有多日未曾安
睡了,他觉得有些不忍,便道:“你不用太担心了,他……他想必不会有事。”他一向对楚临渊冷言冷语惯了,此时
说起安慰的话来颇觉不自在。
楚临渊闻言心中亦是一动,低头望去,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甚是柔和,心里一动,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将他搂在了怀中
。触手处刺骨的冰凉让他暗暗吃了一惊,疼惜之下又抱紧了些。
连城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挣扎,对方身上传来的竹叶般清新的气息令他觉得心安。于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亦情
不自禁溢出了笑意,可是心口处的闷痛却更加剧烈了。
这时听见“吱呀”一声门响,两人慌忙分开,一侧头看见玉凝手端托盘站在门口惊讶地望着他们。只是瞬间玉凝面色
便恢复如常,她嫣然一笑,脆生生朝连城道:“君公子,你昏睡了多日,想必饿了。我给你端了碗粥来,你吃些罢。
”
临渊有些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回头朝连城道:“我还有些事,今夜再来看你。”
连城微顿了一下,片刻后淡淡点了点头,“好。”
临渊走出客栈来到街上,虽然这日是个阴天,他的心情却大好,面上不时露出微笑。不经意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站在街角处呜呜哭泣,他心念一动,走上前去蹲下身柔声问那孩子:“你为什么哭?和大人走散了么?”
那孩子抽噎着道:“我和哥哥来买冰糖葫芦,我找不到哥哥了,哇哇……我要哥哥!”
哥哥?楚临渊怔住,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从与连城重逢那刻起,自己竟然把至今下落不明的紫桥抛诸到了脑后,一
时内疚痛悔羞愧等等情绪一起袭上了心头,压得他心口一阵阵闷痛。
这时听那小孩子突然喊了一声:“哥哥!”便一溜烟从楚临渊身侧跑了出去。
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子拿着冰糖葫芦冲了过来,他一把抱住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小乖,不哭了,看,冰糖葫芦给你
买来了。啊哟!怎么都化了?都怪哥哥不好!”
那小孩子见了他反而哭得更凶了,“哥哥坏,哥哥不要小乖了,哇哇……”
那哥哥“噗哧”笑出声来,“笨蛋,哥哥会陪你一辈子呢!”一边用衣袖给他擦脸上的眼泪鼻涕。
小孩子听了止住了哭泣,他歪着小脑袋使劲想了想,之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指道:“那我们拉勾。”
哥哥听了忙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拉,小孩子这才破涕为笑,舔着已有些融化的冰糖葫芦和他哥哥一起欢欢喜喜离开了
。
临渊茫然站在那里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许久后他抬头望天,不远处的天边一大块乌云迅速移来,突然间一声惊
雷平地乍响,倾盆大雨立时瓢泼而下。
连城坐在桌边托着腮望着跳跃的烛火发呆,有清风从窗口处吹来,那烛火在风中摇曳了几下,勉强没有熄灭。
这时听见门外传来几声轻微的剥门声,连城霍然起身,他忙伸手扶住桌角,站在那里镇定了一阵才问道:“谁?”
“是我,玉凝。”
连城舒了口气,面上却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之色,他走过去打开房门,“姑娘有事么?”
玉凝微笑道:“见你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所以过来看看。”
连城“哦”了一声,“就要睡了。”
玉凝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才问道:“你在等那位楚公子?”
连城面上一热,“……没有,可能前些日子睡多了,怎么都睡不着。”
玉凝见他床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并无半点在床上躺过的痕迹,于是了然一笑,转移了话题,“君公子以后有何打算
?”
连城顿住,半晌道:“我打算明日一早便回海颜。”
玉凝“嗯”了一声,犹豫着问:“玉凝有一事想请教公子,不知楚江可是公子的孪生兄弟?”
连城一怔,摇头道:“决无此事。”
玉凝笑了笑,“那位楚公子果然是在骗人。”微顿了顿,又轻叹着道:“明日一早我和桃红也要离开啦,也不知何时
才能再见到公子。”
怕是再无可能了,连城心里暗暗道,口中却说:“有缘自会再见。对了,你们打算去哪里?”
“我和桃红打算在海颜京城开个绣坊。”
连城心念一动,道:“添香楼的老板娘卿如玉应该在海颜京城,如今的海颜王吴飞正是她的表弟,你不妨去投靠她。
”
玉凝面露讶异之色,“竟有此事?”
连城点头,“千真万确。有卿如玉相助,相信你和桃红定能很快立足。”
玉凝面露喜色,欢喜之余突然想到一事,“教主曾告诉玉凝说,若是有与公子相爱之人分三分之一的心脏给公子,公
子便可完全康复。不知公子可有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连城苦苦一笑,望着桌上的烛火沉默不语。玉凝见他神色凄然,心里暗叹一声,柔声劝解道:“君公子,
凡事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该放弃。人心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互相猜测很难得出答案,与其如此,不如直言相问,
或许答案出乎意料也说不定。”
直言相问?连城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玉凝鼓励的眼神。玉凝展颜一笑,红唇微启:“总之不要留下遗憾才好。”说
话间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与一个小纸包,道:“这本书是本教的医书,上面记载着移植心脏的方法。而这个纸包里是
药性极强的迷香,只要撒一点就能迷昏敌人,公子不妨留下作为防身之用。”
“……多谢。”连城接过放进怀里。
玉凝欠身行了一礼,“后会有期了。”
连城送她到了门口,看着她姗姗离去后,又反身进屋关上房门,重新回到桌边坐下。
“直言相问么?”他喃喃道,这时突然有一道眩目的闪电从窗户边闪过,随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不多时窗外已是大
雨如注。
大雨中一道黑影翻进了客栈围墙,跃到连城房间后窗边一棵大树上,将身藏在了茂盛的枝叶间。黑影默默凝视着房里
的连城,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怅然道:“相见争如不见,知道你好便也够了……”
(四十五)
天亮时骤雨初歇,客栈的后院里一地的落叶残红。房间里蜡烛早已燃尽,显得有些昏暗,连城坐在桌前,望着桌上那
一大滩烛泪发着怔。一夜未眠,他的面色略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眼中更是空洞一片。
他突然苦笑一声,喃喃道:“他只是随口说说,我倒当了真。他忙着寻找紫桥,哪会有时间来看我?”
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的晨光呆了半晌,终于推门离开。
这日黄昏连城渡过楚江,来到了海颜国边境的清宁镇。上岸后回首一望,夕阳里对岸南楚的繁华瞬间褪去了颜色,如
是他脑中残存的记忆。
走进小镇里,看着那些海颜人笑逐颜开,安居乐业,连城自是欣慰无比,心情也好转了许多。
夜里他找了间客栈住下,虽觉疲惫,可是心口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却让他无法入睡。这几日越来越觉得虚弱,常常会
喘不过气来,失眠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却又不得安稳,梦魇中总怕自己再也无法醒转,待终于清
醒时却又隐隐的失望。
翻来覆去熬到了三更天,才终于有了几分睡意。迷糊间忽听见隔壁有人轻叹一声道:“皇兄,他们两人已双宿双飞,
根本顾不上你啦。就算我放你回去,你横插在他们两人之间又有何意义?我们两个同病相怜,从此相依为命岂非很好
?”
皇兄?连城突然清醒过来,暗暗寻思:这人到底是哪国的皇子?怎会跑到这简陋的客栈里来?
这时又听见那人道:“我知道你恨我那夜强要了你,其实我自己也后悔得紧。皇兄,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真的开
始喜欢你了,你就原谅了我可好?”
连城心里一动,起身出门悄悄潜入隔壁窗下,用手指轻轻戳破窗纸,然后凑上眼睛朝里面望去。房间里昏黄的烛光下
一人侧身朝里躺在床上,看不见其面容,另一个人则坐在床边,赫然是三皇子楚恺之。
连城脑中灵光一闪,想着那躺着的定然是失踪多日的紫桥了。又寻思起来:这楚恺之不呆在南楚京城,带着紫桥跑到
海颜来作甚?难道是害怕被临渊发现?
思索间听见恺之续道:“我知道你不服气输给那个君连城,其实我也很不服气呢!唉!可是有时我又忍不住佩服他。
今年元宵节我派了六个高手去十里亭杀他,结果那六人无一生还,后来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派了六十个高手去京城巷
子里围攻他,却又被他逃脱了。那日他掏出自己的心跳下悬崖后我想着这下他总死定了,却想不到他居然还能活着回
来--这老天真是不长眼。”
听了恺之的叙述,连城立即回想起楚江曾质问自己为何要追杀他,原来这一切都是这楚恺之在暗中捣鬼。元宵节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