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宁听得冷哼一声:“如此说来我平白被诬下狱倒也颇有些价值呢。”自 由 自 在
谢灵武的神色淡然如故:“王兄似乎并不相信……说来昨日我就觉得奇怪,王兄竟一心认定我是那名嫁祸你的刺客……实不明白王兄为何竟会怀疑到我头上,可否说明原委让我为自己洗清?”
易宁身子一震,暗暗咬住下唇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我也并未知道些什么,只是昨日天牢一行,见那牢中之人并非与我交手之人,倒是谢大人的身法武功有几分相似……”
谢灵武沉思片刻,从容不迫地道:“那些贪官墨吏本就拿钱买通不少市井鸡鸣狗盗之徒为其卖命,行刺嫁祸之人与后来的栽赃之人不同倒也不奇怪。天下武学同出一宗,纵有相似也不足为奇……我倒有些好奇那名刺客究竟做了些什么竟使王兄如此执着到夜闯天牢,哪里还象素来以冷静闻名的王易宁?”
易宁本觉他的理由勉强正想反驳,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大变:“陷我入狱毁我清誉,只此还不够么?”
谢灵武眯起眼笑得锐利:“从前总觉王兄生性淡泊我行我素,竟也对些世俗眼光如此忌惮?”
易宁还要辩解,忽听窗外楼下有女子呼救之声传来,两人对视一眼,立时起身奔下楼去。二十一两人正针锋相对,忽听楼下有女子呼救,立时起身寻声而去,却见街口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了一堆人。易宁和谢灵武好容易拨开人群挤进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里面是一个衣着浓艳满头金珠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呼天抢地,一手还紧紧抓住一名男子的长衫下摆大叫非礼。那名被抓住的男子身处如此尴尬境地,竟还能镇定自若,且眼中满是春风和煦的笑意,只是眉宇间已暗隐一抹杀气,若是善观面相的人瞧见,定会心中起寒。男子身边还有一个约摸十来岁的少年,衣着素朴毫不出奇,但极其修洁雅致,眉目精致清丽如画,许是被众人围观得一时慌了,波光潋滟的眸流转间带几分羞怯几分惶乱,直让人觉得我见犹怜。谢灵武一时竟看得怔住了。这二人正是煦云和季永延。方才易宁与他们道别时不留神说走了嘴,煦云早觉得奇怪,很是担心。永延也觉蹊跷,于是建议不如暗中跟随看看有何事发生。两人一路跟着,因知道易宁耳目灵动生怕被发现,只好走走停停结果落下一大段路,最后干脆就完全跟不上,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谁知这两人运势过人,居然让他们误打误撞走到了知月楼附近。永延正瞧着这里眼熟松了口气,突然发觉刚才为煦云拿五色琉璃珠时忘记将荷包的收口丝带抽好,一路走来竟将从煦云那里得来的玉坠丢了。煦云听了竟不觉有几分暗喜,心想那坠子原是宁哥送自己的,王爷死气活赖要了去自己也无法,谁知王爷竟留之不住,看来也是天意如此。永延却另是一番心思,说什么也要折回头去找。谁知刚走到街口就看到那块扇坠被一个年轻妇人从地上拣起,他心下一沉,连忙上前认领,那妇人却死死咬定是自己的东西,无论如何不肯归还。煦云一急,想着这女人无非是贪财爱钱,便说:“东西还来,要多少钱都给你。”永延忙想拦阻哪来得及?那妇人见二人虽容貌出众,但衣着平凡毫无富贵之气,本来还当是落泊书生和小厮,一听煦云开口如此大方,上下打量一番认定是个金主,于是狮子大开口便要五百两。永延何等出身,自然不会把这点钱放在眼里,但一听之下知这妇人已起贪念,便笑着上前打圆场,心想问清对方姓名来历再做打算。谁知那妇人眼瞧着永延好眉好貌举止温雅,竟动了淫念,做出许多娇媚招摇卖弄风情之态,竟说什么只要永延陪自己一日,玉坠自然双手奉上。永延尚未答话,煦云却悄悄拽着他的衣袖想走。永延略寻思一下便作势依了煦云要走,那妇人见煮熟的鸭子扑棱棱要飞如何肯罢休,竟一把拉住永延耍起赖来。周围人渐围渐多,那妇人得意之至干脆坐到地上作起泼妇,心忖自己相公也算得是是市井一霸,无论如何吃不得亏。这样一闹之下,反将在知月楼上对峙的易宁与谢灵武惊动下来,一时间人群中四人呆呆站着面面相觑,情形十分尴尬。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季永延,他微咳一声,向易宁笑道:“让王兄见笑了。”
煦云如梦初醒,之前被吓得不轻,自然向易宁靠过去,易宁只得温言甘语安慰一番。谢灵武已在询问情况。双方各有说辞,众人却是心中有数,见谢灵武王易宁气度不凡官腔十足显见是公门中人,更是众口一词指责那妇人。那妇人自知理亏,又见这两名捕快模样之人与那书生如此熟络,恨恨骂得几句悻悻走了。煦云见那妇人离去,忽想起玉坠尚在她手上,忙忙地要追。易宁却拉住他问王爷究竟丢了什么东西闹到不可开交。煦云却还不曾跟易宁讲过玉坠易手之事,一时斯艾着不知如何措辞,永延瞧着他手足无措模样心中暗笑,佯装不知地上前答道:“是前几日煦云赠我的白玉扇坠。”
“白玉扇坠?”易宁微微蹙眉,转脸瞧见煦云一脸急切欲辩模样,心里已是镜子也似分明,知道大约是王爷将那玉当成了煦云的贴身物件硬要去的,一时竟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轻抚着煦云的头发怔怔无言。周围人群渐渐散去,易宁想起知月楼的饭钱还未付,于是四人一同走回楼里。正好煦云与永延都未及吃饭,索性让方才等得直眉瞪眼的小二又添了碗筷酒菜。安顿好后才想起该给三人之间介绍,因看到谢灵武一直未与王爷打过招呼,以为两人素不相识,于是以萧姓书生身份介绍了永延,又说煦云是自己的远房表弟。谢灵武听说眼前这容貌出众的少年就是近日住进王府的青楼小倌儿,不由得上上下下又是好一番打量,心想如此绝色,永延为之劳师动众倒也不是无事生非。想起永延的风流不羁,不知他这回又能安定几日,心里早对煦云生了几分怜惜之意,只是自己都未察觉。这边厢易宁对谢灵武疑窦未解,但煦云和王爷都在,反而不好说话。给煦云挟了两回菜,一抬头正对上王爷笑意盈盈的眼,只好撂下筷子伸手去拿酒杯,心中不知何时有寂寞油然而生。二十二永延故作与谢灵武素不相识,还一本正经地与他攀谈寒暄起来。满口的久仰敬佩,又说原来王兄要见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谢灵武谢大捕头,早知说什么也要跟来让王兄为自己引见云云。谢灵武与永延同门十七年,如何不知他的古怪深沉脾性,早知道他又在乔张乔致,只冷冷自斟自饮,口中随便应付着。倒是旁边的易宁听到最后几句话时心里也不知是猛跳了下还是猛停了下,暗暗祷祝王爷万万不要问起自己与谢灵武欲谈何事。在座四人除了煦云懵然无觉一心吃饭外,其他三人都各怀心思,食不下咽。谢灵武又陪坐一阵便起身说尚有公务在身不得不先行告退。易宁看此情景知道今日再想多问已是不能,也不挽留只淡淡说声慢走,心下却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自己与谢灵武所谈之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但当着王爷与煦云的面说出来,只会徒惹煦云担心王爷插手……也许只是不想让煦云欠七王爷太多人情吧……
——看来自己与谢灵武,免不得还是要再见一回。煦云见座中不熟稔之人终于离去,一时又活泼起来,鼓起勇气缠着易宁问他可不可以仍陪自己和王爷去月老庙游玩。易宁看着他羞怯却喜悦之色,实在忍不下心拒绝。转眼瞧王爷也无甚不快之色,这才同意了。煦云立时喜形于色。此时知月楼里正是满座,热闹非常。弹曲的说书的也早趁势摆开了阵势。众人一面吃着一面听,倒也快意。那怀抱琵琶的女子虽属中上,腰身如柳摇曳生姿,算得赏心悦目,手法却略显生涩,如何入得永延这等挑剔之人的法耳。煦云听着忽然道:“这女子弹得倒也算难得,想来她天姿不错,若有明师指点定有大成。”
永延听了笑道:“对哦,倒忘记你这几日正跟李先生学琵琶,可惜我事忙还不曾听过,今日恰逢其会,何不就让我跟你宁哥一饱耳福?”
易宁也觉希奇,煦云从来懒散淡然,先前在临风楼虽也学了琵琶,却不见他如何用心,倒气得师傅连说朽木不可雕,怎地现在竟如此有兴致还评点起来?于是也凑热闹说想听。这面永延已让小二叫来了那女子,向她借琵琶一用。煦云一时忘形图个口快,现在想推也推不掉,只好满脸飞红地接过琵琶。煦云敛衣坐定,转轴拨弦间已铮铮如行云流水,于是向易宁羞涩一笑,便垂目信手弹去。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一时间四座皆惊,都听得呆了。只见煦云一身青布素衣也掩不住眼如秋水眉似远山,流转之间波光潋滟,越发显得如玉如琢,间关莺语便唱了起来。易宁本就不是风雅书生,听曲向来也只听个韵味声调,从不留心辞句,虽觉煦云此曲颇是凄婉幽雅,弦弦掩抑声声思,说尽心中无限事,但其中深意便不甚了了。忽听永延击节赞叹,转脸见他正笑盈盈瞧着自己,只得讪讪道:“在下一介粗人,哪里懂这许多……”
永延一笑:“王兄何以如此自谦。我知王兄素来不在这些风花雪月上留心,不知亦不为怪。”说着竟就随煦云的曼声低吟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自 由 自 在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易宁听得怔了,没想到这极朴素的五言七字让永延念起来,听进去竟似嚼着几千斤重一个橄榄,声声都有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一时间心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个究竟,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方好。煦云曲终收拨,四座如梦初醒乍雷也似叫起好来,铜子碎银哗然抛来,有人嚷着要煦云再弹,还有人叫随从上前打赏兼拉煦云去作陪。永延直皱眉头,心想知月楼也算得京城里一号,怎地有这许多粗俗不堪的未入流之徒。煦云在临风楼里也不曾见如此聒噪场面,连颈子也泛了红只低着头向易宁处走。那随从直嚷着“你一个相公小倌儿摆什么架子这般不识趣?”一把拽住他手臂便要拖走,忽然眼前一花,已被易宁挡在当中。那随从还想动手,抬眼见易宁眼神冰寒入骨气势不凡,顿时矮上三分,讷讷地正要离开,却被身后之人一脚踢去旁边。易宁见来人甚是眼熟,约摸二十出头,一脸纨绔子弟之相,穿着华丽贵重却脱不了暴发户荒唐下流之气,后面还有三四个打手模样的人。细细打量半天才想起是新上任的两淮盐运使的外甥,名叫卫笱。因平日里仗着舅舅家富甲一方与不少大臣交好,净做些鸡鸣狗盗的龌龊下流事体,人称“卫狗儿”。因没少惹事,易宁负责京城治安,自然见过。这次他气势汹汹而来,怕也没什么好事。
“你就是刚才调戏我老婆的那人?”卫笱上上下下瞧着易宁一番,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易宁听得身后煦云忍俊不禁也觉绝倒,脸上却还是毫无表情,不卑不亢道:“在下与尊夫人素未谋面,不知何来调戏之说。”
卫笱嘿嘿淫笑道:“这世道还真没王法了,才刚发生的事你就给忘了?别以为你这样说爷就信你了!你既然动了我老婆就别指望着能逃得掉!”一面又拿眼瞥着已被永延拉回身边坐下的煦云道,“不过既然人也被你动过了,那么一报还一报,就把你家小倌儿抵给我玩几天。瞧这姿色,爷看上了也算他的福分……”
二十三易宁乍见之下只觉好笑,现在听来这卫狗儿竟是冲着煦云而来。脸上仍冷冷的不见动容动色,心里却已打算好好教训这登徒子一顿。细一寻思又觉不妥,当场闹起来,自己虽有把握赢,但事情自然叨登得大发了少不得去官府理论--自己是快卸职离任之人,没什么可在乎的,但七王爷也跟自己一道,泄露出来市井之间本就是些村夫民妇,污言秽语无所不用其极,怕不定会传成是今上的七皇弟为个清倌儿小唱在酒楼里与两淮盐运使的高亲贵戚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皇上一向律内甚严,知道了必然震怒,王爷虽颇受溺爱肆意妄为,却也难过这一坎。思量下来觉得兹事体大,最好息事宁人,只得强捺怒意冷冷道:“煦云是在下堂弟,并非什么青楼小倌儿。再者说来,在下确实并不曾见过卫夫人,何来调戏?若卫公子仍是不信,就请当事者出来与在下对质,到时自然分明。”
那卫笱却是蛮不讲理,笑得极是下流无耻:“怎么?还想再见我老婆一次?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拿你堂弟来换。反正就算现在不卖,以后早晚也是卖,什么时候卖还不一样……”
此话一说,围观者也不由得暗暗皱眉心想这卫狗儿竟公然口出秽言行径如此下流,煦云更是又羞又怒。他自小被卖入临风楼,龌龊难听的话并没少听,但总算保得一身清白,遇到宁哥后更一心相托再无二志,七王爷对他也是极轻怜疼惜恩宠有加,并不曾有丝毫猥亵私意,渐渐便也不觉自己与常人有什么分别。现在听那卫笱满口柴胡不堪入耳,第一遭觉得自己的青楼小倌儿身份下贱之至,却又不能开口辩驳,一时间脸色煞白,下意识用整齐如编的贝齿死死咬住薄唇,攥紧手连指甲也嵌入掌心里,却竟似全然不觉得痛。永延在一旁瞧着煦云,悄没声地放下酒杯,轻覆上他纤细的手将其一点点打开,温言好语安慰一番,才站起身一拍易宁的肩示意由自己来解决。易宁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又不愿牵连永延,冷冷道:“此事与你无关。”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太过强硬无情。永延却依然笑得云淡风清,一手轻轻巧巧按上易宁握住剑柄的手,低声道:“此事看来是因我丢玉而起,怎能说无关?王兄不必担心牵连,我自然有办法解决。”
易宁瞧着他笑如春风和煦,心中微微一动,兼之手背上不断传来温热,竟忽然间心悸得难受。微怔一怔,默默抽身退开。卫笱瞧着自己话出口后众人又恨又惧的模样心中甚是得意,见永延不过是落泊书生打扮更不会放在眼里,邪邪笑道:“怎么?怕我用完那小倌知髓晓味舍不得还,还要签字画押么?跟你们说,可着这四九城问去,爷说话一是一二是二,从没混赖过,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见得比爷更一言九鼎。”
永延也不愠不恼,只淡淡笑道:“那是自然,只瞧公子这一身清华贵气,也早知道是京城里说一不二的角色,跺跺脚四九城少不得颤个半日。只这孩子确是王兄义弟,若画什么劳什子押岂非成了拐带人口,那可是一等一的大罪哦。”尾音挑上去似在虚张声势。卫笱嘿嘿一笑:“就凭你一介穷酸秀才也想吓唬我?当大爷我是吓大的么?”说着便猛地伸手推了永延一把。那卫笱甚是矮壮,永延却是身形颀长足高出他半头有余,本只是挑衅没想到这斯文书生竟就一个踉跄向后倒去,乍手乍脚间正好打翻身边一桌酒菜,汤汤水水溅了一身,模样甚是狼狈。易宁想上前扶时煦云已惊呼一声抢上前去,急急地用袖子抹去永延衣上的污垢。易宁刚上前一步只得讪讪收回,颇有些尴尬。卫笱却看得哈哈大笑,向易宁讥笑道:“看来你的小堂弟跟你也没那么亲嘛。”易宁心里自方才就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猛然间全变了一团怒火骤冲上来,剑已出鞘三分寒光乍现。忽听身后煦云又一声惊呼,众人齐齐转头看时,永延正自地上拾起颗宝光流转的绝大珍珠,匀圆莹白细腻柔润,托在掌心中熠熠生辉。一时间全都呆住了,卫笱几时见过这等宝物,早看得一脸馋猫儿也似只差流下口水来。永延却似茫然无觉,只顾蹙眉向周围问道:“这是哪位……”话到一半卫笱已抢道:“穷秀才,这等贵重东西自然是爷我的,你还只管问个什么?”
永延一笑:“原来是公子丢失的,在下自当双手奉还,还望大人一定要收好。”说着竟就恭恭敬敬递了过去。周围人看得云山雾罩,那卫笱却早被珠光宝气迷了心窍,哪还想得到其中有什么蹊跷,只当是这书生想以此珠换自己放那绝色小倌儿一马,心忖这珠子价值连城,换几十个小倌儿也富富有余,便笑逐颜开地伸手接去,永延却又问道:“这确是公子掉的?”
“自然自然。”卫笱直勾勾盯着珠子,生怕一眨眼珠子就跑了,“爷我还真是粗心,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既然东西被你捡到,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并不私藏,你兄弟调戏我老婆的事就一笔勾销,咱们两清了,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