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堇抬头,珀色的眼瞳亮滢滢地闪动,像是两簇火,燃烧着某种皇翌岚无法理解的情绪。
“我……又说错了什么吗?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别放在心上。”皇翌岚不自觉地道歉。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对兰堇无法摆出皇室子弟的尊贵高傲,或许是因为听闻了他的身世,知道是父皇的命令导致他成了孤儿,因此始终带着浓烈的怜悯,又或许是因为兰堇大过美丽,虽是一名少年,却拥最细致脆弱的容貌,让他丝毫不敢有轻侮的心态。
“陛下来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兰堇目光一敛,转以一种不卑不亢的语调回答。“我和大燮国所有人一样,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服从皇帝的命令而已。”
“其实皇兄很重视你!”见到那股淡漠绝然重新覆上兰堇的面孔,皇翌岚不禁脱口而出,见兰堇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他再进一步解释道:“是真的!因为你的身分……算是十分特殊,倘若朝中那…堆老臣知道皇兄和你结为知交,一定会啰啰嗦嗦,整天进谏说一些无聊话,我想这就是皇兄不曾招待你入宫,反而自己三不五时地住这里跑的原因,所以我说皇兄很体贴你,他十分在乎你的安危。”
“五殿下,我想您在宫廷中一定过着很幸福的日子吧。”
兰堇扬唇淡笑,以平静的目光凝望皇翌岚明亮的眼睛;那是一双不曾接触过真实的人生,从来没受过一丝困苦,单纯而干净的眼睛。“我想陛下一定很疼爱你这位弟弟,才能让五殿下过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放任我自由自在是好听,其实那是皇兄知道我生性贪玩,一定做不出什么大事,所以提早放过我而已。”皇翌岚俊脸一红,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其他的皇兄,早就封王、封侯,为朝廷处理政事分担忧虑,就只剩下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五皇子了!”
“五殿下不必过于谦虚。”兰堇再次微笑。眼前这位五皇子注视自己的目光太过单纯干净,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就卸下原本警戒的心情。
“若是皇兄真封我为王侯,我闷也闷死了,说到这件事啊,当初我趁着……”一见兰堇显露出好奇心,皇翌岚再也顾不得许多,瞬间将兰堇当成了自己多年好友那般,将宫廷中一些有趣无趣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小圆桌上的点心都皇翌岚扫空,茶壶里的热水也重新注满两、三回了,皇翌岚这才意识到时光飞逝,原以为不过是眨眼之间,没想到连大半夜都过去了。
“啊!糟糕!”皇翌岚抬头一看,原本漆黑的天空已经转变成黎明前的灰白,怕是寅时都过了大半。他暗叫一声不好、想起了东陵王每日上朝后,必会到自己的“龙青宫”走一趟,要是让他发现自己彻夜末归,肯定要遭殃了!
“兰堇!真对不起,我得赶回宫去了!”皇翌岚“唰”地一声站起。四哥一向精明,若是让他起了疑心,到时候什么事都瞒不了!
皇翌岚拱手,慌乱地向兰堇道:“奇怪,我平常不是这样多嘴的,今晚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和你说起话就忘记时间了,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五殿下肯纡尊降贵来这里,兰堇受宠若惊,又怎么敢有丝毫怨言!”兰堇也起身回礼,语调恭敬地回答。
一心只想立刻回宫的皇翌岚,此刻也没心思纠正兰堇这种毕恭毕敬的语调,他转身大步离去,才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问道:“兰堇……以后,如果我还想来找你,可以过来吗?”
“而必定在此恭候。”
兰堇的回答彻底取悦了皇翌岚,他年轻的脸庞上漾起了阳光般炫亮的笑容,举手对兰堇挥了又挥,这才心满意足地快步离去。
待皇翌岚的身影完全远离后,一条白色的影子从角落“咻”地一声窜出,跳上了兰堇的怀中,亲呢地在他胸口磨蹭着。
“好雪儿,原来你一直躲在旁边,我还以为你这个懒家伙,早就不管我,自己先睡了。”兰堇低头轻触白狐柔软的颈项,露出十七岁纯真少年的笑。
白狐低叫几声,发出咿咿呜呜的撒娇声,同时伸出舌头舔着兰堇的下巴。
“别淘气,我只是和你开玩笑。”兰堇笑着接受它顽皮的攻击,同时回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虽然只是听人说话,但也够累人的,一大早还得上早课,我们回去休息吧!”
兰堇抱着白狐回房,轻轻关起房门,结束了这极为特殊的一夜。
龙青官
“吉祥!吉祥!”才一踏上龙青宫的外殿,皇翌岚一点也不浪费时间,扯开喉咙大声喊着贴身内侍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名容貌清秀、模样机灵的小太监从内殿奔出,一双眼在看到皇翌岚时,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喜悦之情。
“吉祥。”皇翌岚快步走到小太监的身边,问道:“怎么,难不成四哥已经来了?”
“是,今日不知怎么的,下朝下得早,东陵王已经在内殿等您等了好一会儿了。”吉祥据实回答。
“那你和四哥怎么说?”皇翌岚心中一凛,如今只得先和吉祥串好说词,等一会儿见招拆招了。
“我告诉东陵王您今天起得早,心里闷得慌就骑马出去了。”吉祥说出己编就的理由,“五殿下,您可得照着我的版本编故事,若是让东陵王发现我为您扯谎,一定会叫人把我打得屁股都开花的!”
“好吉祥,我这作主子的当然站在你这边,绝对不会出卖你的!”皇翌岚拍了拍吉祥的肩膀,同时露出一个安抚对方的微笑,“你先下去为我准备吃的,等我见完四哥再送进来。”
“是。”吉样点头,十分机灵地往另一个方向退下。
“四哥!”皇翌岚面带真诚的笑容,开心地迎上在内殿等候的东陵王皇翌烨。
“我听你的内侍说,你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出宫,怎么了?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气闷?宁愿自己闷在心里,也不找四哥商量?”皇翌烨双手交抱胸前,语调虽然和缓,但一双精明的黑眼却瞬也不瞬地凝视着皇翌岚。
“没什么。”皇翌岚挥挥手表示没事,一副乖巧样地坐到皇翌烨身旁,以轻松平常的语气说道,“秋天到了,空气燥得让人睡不好,所以我今天起得特别早,就骑马到外追去绕绕。”
“是吗?”东陵王淡淡地挑高一道眉。他这个五皇弟从小到大除了贪玩就是贪睡,说什么睡不着觉起得早,骗其他人或许还成,想骗自己却不可能,于是他轻扯唇瓣,淡笑着提议道:“这样吧!等会儿我让太医来看看,抓几帖清热祛火的药,让你夜里睡得安稳些。”
“嘎!?”皇翌岚双眼圆瞪。吃药!?他最讨厌吃药了,四哥又不是不知道!居然想找什么鬼太医来抓药……正想开口拒绝,一抬眼,却撞上了皇翌烨那双精明得仿佛一切了然于胸的双眼,只得哑巴吃黄连般地垂下眼,闷闷地应了一句:“多谢四哥。“
就在这个时候,龙青宫外突然传来了“皇上驾到”的通报声。
“啊!看来岚弟你睡不好这件事真是了不得,瞧!这下连陛下都惊动了呢!?”皇翌烨似笑非笑地开口。
皇翌岚不自在地干笑几声,为了逃避东陵王那双犀利的眼睛,立刻从椅子上站起,做出准备恭迎圣的模样。
“臣弟参见陛下。”
“臣弟参见陛下。”
燮王一踏人龙青宫内殿,就看见东陵王与皇翌岚都在场,他挥手赐两人平身,一派自然地朝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一双眼淡淡地扫过眼前的两人。
一大清早,燮王就接获派驻在寺院外心腹的报告,说皇翌岚昨夜拜访兰堇,一待就是一整夜,虽然心中明白岚仅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更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弟,但他依旧按捺不住心中那股窜起的怒焰。但苦于一时片刻无法出宫,于是便立刻赶来龙青宫想问个清楚。
“陛下,我听岚弟说这几日天气燥,睡得不好,就连他的内侍也说,今天一大早岚弟因为睡不着,还外出骑马绕了好几圈。”皇翌烨拱手请示道。“我看还是请太医来一趟,为他诊治诊治。”
“哎!四哥……不要再说这件事啦!”皇翌岚胀红了脸、觉得自己像是小孩子一样被兄长教训着。
“陛下一下朝就注龙青宫,必定是和我一样关心你的身体,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体恤作兄长的苦心呢!”皇翌烨依旧以温文的语气说话,同时还不忘投给燮王一个“你怎么说”的眼神。
“那么,为了心爱的岚弟,东陵王必定不介意走一趟,请太医过来吧!”燮王嘴角轻扬,回应皇翌烨挑衅的同时,也顺便将他支开。
“这个自然。”东陵王怎么会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拱手领命的同时,不忘伸手揉了揉皇翌岚的头,半是叹息半是自嘲地说道。“你这孩子,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放心哪!”
不让皇翌岚有任何抗议回嘴的机会,东陵王踩着悠然的步伐离开了龙青宫。
当内殿只剩下两人时,燮王顿了顿,然后接开口询问:“你昨夜去了‘承德寺’,是不是?”
“嘎?”皇翌岚十分吃惊地咦了一声。“怎么我都还没说,陛下就知道了?”
“你真去见了兰堇?都说了些什么?”无法抑制的酸涩语气就这么脱口而出,让皇翌岚困惑地瞪大眼,但燮王却无法克制,俊脸一沉,以更冰冷的语调追问着。“没有朕的旨意,谁让你随便去找他!朕不是告诫过你,他的身分特殊,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会为兰堇带来危险的,莫非你将朕说过的话全都当成是马耳东风了!”
“臣弟该死,请陛下息怒!”皇翌岚脸色一白,咚地一声跪了下来。从来没见过皇翌极天动怒过,不仅身为太子的时候没有,就连登上皇位,成为至高无上的燮王之后也没有,而如今他却铁青着一张脸,不由得让皇翌岚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是臣弟太轻忽了,恳请陛下原谅。”
燮王见到皇翌岚一股恐惧、无限慌乱地跪下时,胸口的怒气这才稍微平歇,两道剑眉微微蹙起,以较为平和、但依旧冰冷的语气问道:”起来回话,朕倒想听听你不惜在深夜里出宫去找兰堇,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皇翌岚起身,不敢有丝毫隐瞒的回报道:“自从听陛下说过有关兰堇的身世之后,也不知道为什么,臣弟就觉得他很可怜,因为先皇当年的一道命令,以至于他年纪轻轻就成为孤儿,而且,还得背负着乱臣之后这种名声,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着,所以……所以就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生活。”
“嗯,就因为这样你使到承德寺见了兰堇,那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燮王一边听着,一边以指尖轻敲桌面,虽然接受了皇翌岚的说词,却执意要问清楚每一件事情,甚至忍不住喃喃自语道:“兰堇那家伙很倔强,根本不可能接受你那种同情目光的,照理说会用他那张冰脸冻死你!”
“原来如此,他以为我只是去可怜他!”燮王的声音虽小,却让皇翌岚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才弄明白了兰堇一开始目光警戒、神态淡漠的涵义,于是笑开了对燮王继续说道:“一开始,兰堇确实对我小心翼翼的,但后来,他准备了些茶点,甚至陪我坐下来说话呢!不过……也不能算是陪我说话,因为多半的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而已。”
燮王目光一凝,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掀唇轻声催促:“把你们说了些什么统统都告诉朕!”
见燮王似乎不那么生气了,皇翌岚心中松了一口气,很快地用简短却概要的方式将昨夜里聊天的内容重复了一次。
“大概就是这样了。”说完之后,皇翌岚再次拱手认错说道,“请陛下恕罪,是臣弟太疏忽了,明知道兰堇是陛下十分重视的朋友,不应该罔顾他的安全,随便跑去探视他,臣弟下次不敢了。”
虽然自己已经和兰堇承诺要再访,但为了对方的安全,也只得作罢了。
“嗯。”燮王静默不语,半晌后重新抬眼,说道,“罢了,这件事或许是朕太严厉了,兰堇的安危固然重要,但能让他多一个聊天的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嘎?陛下的意思是?”皇翌岚有些不敢置信。“您不生气了,还允许我去见兰堇?您是这个意思吗?”
凝视着皇翌岚又惊又喜,因为喜悦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燮王若有所思,跟着缓声道:“你和兰堇算起来年龄相近,应该有许多话题可聊才是。再者,他一个人总是待在寺庙里难免气闷,你的孩子气容易逗人开心,让你陪他我也放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听到还有但书,皇翌岚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朕若是让你们继续相处下去,你对他,该不会产生什么特别的想法或情感吧?”燮王直接扔出问题,凝起目光注意着对方的反应。
“特别的想法和情感……什么意思?”皇翌岚一愣,有些错愕不解,跟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胀红了脸,急忙挥手否认道,“兰堇就算再怎么像女孩儿!臣弟也不可能会弄错!哪里……哪里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哈哈哈!岚弟你别着急,朕只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皇翌岚的回答取悦了燮王,他偷地笑出声,一扫先前的明霾。
“原来是玩笑!哈哈哈……”皇翌岚也跟着干笑几声,刚才几乎要燮王的问题吓出了一身冷汗哩!兰堇……确实拥有绝色之姿,甚至比他见过的任何女人都美,但再怎么说也是男儿身,自己怎么可能对兰堇有么特别的想法呢!自己会想关心他、了解他不过是因为不忍之心而产生的关怀就只有这样而已,不会有其他的!
“那朕就将兰堇暂时托付给你了:“燮王起身,恢复成原有的淡漠平静。“岚弟的偶尔探视,不但能代替朕,也能为他解闷,如是最好不过的,一切就麻烦你了。”
“是,臣弟遵命。”皇翌岚笑开脸,开心地应允了。
自从得到燮王的口谕,皇翌岚就像是吃了定心九一般,开始三不五时地往承德寺走动,理直气壮地与兰堇见面。五皇子长年来深受皇家宠爱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加上他孩子般的心性,爱玩爱刺激,几乎是大燮宫内拥有最大自由的人,也因此,他近来白天晚上频繁出宫的行为,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特别的注意,只当他又迷上宫外什么有的新鲜事。
这天下午,皇翌岚从东陵王那里得到一份自塞外进贡的新点心,尝过之后觉得十分新奇,忍不住将它打包起来,骑上快马又往承德寺飞奔而去。
“兰堇!兰堇!我来找你了!”皇翌岚像是亟欲献宝的孩子,人才到了承德寺,将马匹随意扔给寺外正在扫地的僧人,随即像是旋风一样奔了进去。
一路高声喊着兰堇的名字,一脸兴奋地奔到对方的房门前,果然看到了正坐在庭院看书的兰堇,自然也看见那一闪而逝,从兰堇怀中跳开的白狐身影了。
“啊!”皇翌岚脚步一停,有些懊恼地开口:“怎么我来这么多次了,雪儿还是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