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强烈,一层一层地削弱了周身的光亮。金辰风似乎若无所觉,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甚至放弃了挣扎。他的
身体虽然完成了重塑,但元气大伤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不认为自己还有力挽狂澜的力量,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间
,会令人失去生存的欲望。
“你想死么!”
耳边突兀地插进了一个声音,一种奇特而温暖的能量忽然笼罩在他的周围。金辰风愕然地睁开眼,一回头,就看见了
高笙。
“怎么会是你……”金辰风万分迷茫地望着这个人。作为人类隐瞒了昆仑的力量,作为盟友背叛了他的信任,如今作
为敌人却出手相救--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高笙用一种怀念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说:“'超越常规的力量,必定有其存在的意义',还记得这句话吗?”
金辰风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答:“……那是你初次参观实验基地的时候说的?”
“不,”高笙微微一笑道,“那是你说的。”
在高笙童年时,曾经非常为自己天眼的能力烦恼。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
直到他遇见了年幼的金辰风。
当时的金辰风还未遭遇家族巨变,跟着双亲到本家参加聚会。小小的金辰风已经因为被玉帝寄宿而显露出一些微弱的
力量,也许是自知自己的不同,他很难和家族的孩子玩到一起,独自溜了出来。本家的主宅与高家毗邻,金辰风就这
样碰到了同样独自一人的高笙。
高笙一眼就看出了金辰风的异常。基于同类的认知,两人很快培养了无话不谈的默契。满心压抑的少年向小男孩诉说
自己的苦恼,于是小男孩认真地安慰他:“超越常规的力量,必定有其存在的意义。”
这自然不是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句式,这是金辰风的父亲鼓励他的话,他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高笙。后来随着遭逢变
故,年龄增长,他对幼年的记忆逐渐模糊,但他的理想依然在贯彻这种符合力量的意义。
而这句话则给了高笙振作起来面对未来的勇气,也因此他一直铭记着这段相遇。
只是,秉持着相同的信念,两个人的言行方向却出现了不同的偏差。
多年后王晴找上了高笙。在西王母的预言里,他认出了金辰风的身影。
“大地在震动,火山喷涌。翻腾的海水掀起巨大的浪潮,淹没了陆地。一幢又一幢的高楼陷入火海,摇摇欲坠。城市
瘫成连绵的废墟,尸体随处可见……最后,我看见了你。”高笙回忆起预言中的景象,神情变得沉重。“华帮找上高
家时我见到了你,不过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我以为你会是预言实现的关键,所以答应与你合作,就近观察你。后来你
的举动让我确信你将是制造灾难的人,我以为毁掉灵绝阵就能阻止预言发生,这即是我被赋予力量的意义--可是我错
了。”
“你错了?”金辰风嘲讽地一笑,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为什么你的错误却要我偿付代价!因为你的自以为是,就
能把我多年的心血都毁于一旦么!”
“即使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出手破坏灵绝阵。”高笙严肃地说,随即露出苦涩的表情,“只是,预言还是变成了现实
。我怎么也没想到,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龙神。”
金辰风像是突然泄了气一般,颓然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就要消失了,谁都逃不掉。”
“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高笙一抬手,跟在他身边的小狗凌空翻了个跟斗,化出缥缈如幻的昆仑,在狂暴的厉风中屹立不动。
“昆仑的力量不属于仙族,也并非神族。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高笙坚决地说:“至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希
望。”
一条黑色的龙在天顶漫游,它的身躯就像是宇宙尽头的黑暗,宁静而幽深。
“哪里还有希望?”透过基地的窗口可以看见黑龙的身影,唐果禁不住浑身发抖,因为意识到死亡而哭泣:“我不应
该在这里,如果要死,我也要和妈妈在一起!”
“唐果!外面危险!”马道文没有来得及拉住他,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飞奔而去。
“你拦他做什么?”黄悠缩在角落里,紧紧地抱着他的泰迪熊,面无表情地说:“反正都是要死的。”
古朵忽然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冲着他们大喊:“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快到外面去!昆仑!我们还有昆仑!”
昆仑的出现就像是溺水之前抓到了一块浮木,点燃了人们求生的意志。一座青玉路桥架在半空,连接着昆仑与地上的
距离。在震荡的乱流中,依赖高笙与金辰风共同支撑的守护结界,维系着危险的平衡。
郑烈海站在桥口,指挥人们逃生。他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的结界浮现出了裂纹。
“小心!”
结界崩碎了,郑烈海被人扑倒在地,幸运地逃过了致命的冲击。他从后背的疼痛中清醒过来,视界里天空划过淡淡的
翠影。那是一条碧绿色的巨龙,它看起来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却冷酷地剥夺了万物生存的权利。
压在身上的温度快速流失。郑烈海猛然回过神,才发现救了他的人是古朵。不过片刻,他的衣襟就被她的鲜血浸湿了
。
“朵朵。”他坐起身,愣愣地抱着她,似乎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阿烈……”古朵躺在爱人的怀里,惨白若雪的脸庞绽放出灿烂如光的笑容。她轻声问:“我给你织的围巾,你喜欢
吗?”
“很难看,”他搂紧了妻子,“但是,我很喜欢。”
“天冷的时候,要记得戴起来……”她喃喃地说,双眼的焦距离散了,“我舍不得你……”
“既然舍不得,就不要离开我。”郑烈海低下头,深埋在妻子的颈间,努力感受她已经消失的气息。
越来越多的仙族加入到维护结界的行列。这个时候无论仙人、天人还是普通的人类,都已没有了种族的隔阂。每一个
活下来的生命,都无比珍贵。
金吒领着一群高阶仙人协助他的主君维护结界,一转眼却看见了木吒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他着急地唤着弟弟,“还不赶快去昆仑!”
“大哥,我来帮你。”
“我不要你帮忙!快走!”金吒近乎粗暴地推着他上青玉桥。
“大哥!”木吒回身抓住他的手,眼圈一红,眼泪掉了下来。“你和我断绝关系,把我赶出李家,是为了保护我对吗
?”
金吒望着他,忽然轻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样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说:“快走吧,无论怎样你都要活下去。
对我来说你就是希望,只要你活着,我所做的一切才有价值。”
木吒抓着哥哥的手哭了两声,抹了把泪,转身朝昆仑飞去。他始终不敢回头。当终于踏进昆仑时,他突然跪倒在地号
啕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大地在颤抖,火山喷涌着岩浆。地平线上,黄色的光芒漫溢而出,渐渐遮蔽了云层,仿佛在提醒世人终结的倒计时。
卫离在空荡荡的仙族基地里四处巡查,散开的神念探寻着是否有尚未转移的滞留者。
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但并不会妨碍她的视觉。突然她看见江玉溪的背影出现在前方,正慢慢远去。
“杨戬!”她疑惑地喊住他。
江玉溪转过身。
“你怎么还--”卫离的声音很突兀地静止。当她接触到他的眼神,犹如被剥夺了思考能力。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是如此微小,渺如尘埃。
江玉溪淡淡一笑,悄无声息地溶解在空气里。
英招惶惶不安地看着冥界被青色的光辉逐步笼罩,小心翼翼地步入殿内。
宽广的殿宇中云集了冥界的臣民,但无人擅自发出声响,仍然维持着长久的静谧。高踞的王座空置着,他们的主君尚
未到位。
英招用神念询问身边的同僚:“陛下在哪里?”
“陛下嘱咐我们不必惊慌,就去了禁地。”
作为冥君,无论何时酆都都要保持着冷静的情绪。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把握,他的子民能否在龙神之威下逃脱这场无
妄之灾。
走入禁地,酆都就看见了那个能给他答案的人,一如既往地站在潭边。水潭映照着三界的惨象,见证了众生的陨落。
“不用担心。”那个人像是预知了他的问题,率先开口,“冥界是特殊的存在,龙神的力量也无法倾覆。”
酆都在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这些龙神还是太年轻了。”那个人观察着水中的画面,评论道:“他们对自己存在的意义同样认识不足,才会犯下
如此愚蠢的错误。守护与毁灭,根本是相悖的法则。”
冥君怔怔地听着他的话,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将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酆都,”那个人回过身,温和地望着他,“我一直忘了问你,除掉黄粱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犹豫?”
酆都跪在地上,低下头,却始终沉默不语。
那个人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封印维持得长一点,你认为就能拖延些时间,是么?傻孩子,该来的终归会到来。”
酆都忽然抬头,常年木然的表情添上了一抹哀色,近乎乞求地说:“我只想陪在您身边,我不想……忘记您。”
“那是不可能的。”那个人柔和地回答,脸上带着遥远的怜惜。“忘掉我,你才有开始。”
他转身离去。
从此,南柯树下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能量的世界。
银白色的海洋卷起万顷波涛,吞噬着叛逆的反抗者。李佑安的主体意识沿着能量的流动游荡,一步步分解入侵的异种
力量。他的次意识则在身体之外飘浮,监督着外界状况。
直到目睹兄长们化出原形决心灭世,身外的意识不断发来焦急的信息,催促主意识加快速度。银色之海受到情绪的感
染,激烈地翻腾起来,混乱中与异种力量纠缠在了一起。李佑安为此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失去秩序的能量世界不断冲
击着主意识的底线。
浑浑噩噩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力量初醒的状态,好像与周遭的能量都溶合在了一起。他穿梭其间,如同水乳交融般自
然。他是万物的组成,也组成了万物。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他便是花,是树,也是那世界,菩提。
李佑安蓦然醒悟过来。
我为什么要分解它们?我就是一切的能量,一切的能量都是我。
所有的色彩霎时消失了,只剩下混沌不明的波动在空间流转,最后集合在一起,形成了李佑安。只是他的额头,再也
没有了日月的图腾。
李佑安屈弹轻指,八种龙神之力的结界在手中消融。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瞬间变了脸色。
龙神们恢复了人形,冷漠地俯瞰世间。他们等待着四界回归太古,然后重新创造一个新的纪元。
可是在李佑安的识海里,却感受到了另一种危险的景象,那是联系在各种能量之间的因果:龙神和这个世界一样,濒
临崩溃的边缘。
当四界平衡坍塌之时,毁灭将反馈到龙神己身。八种力量是四界的基座,与龙神同源一体。然而年轻的龙神们显然没
有意识到,没有了世界,也不会有他们的存在。万物重归原始,其后,新的世界必然有新的龙神诞生。
李佑安来不及阻止,天地已在他的眼前分崩离析。溃散的能量震荡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刹那间袭向天上的龙神。
“不--”
“时间,停止。”
所有的画面应声定格,有一瞬间李佑安以为自己在梦里。
“这不是梦。”那个停止了时间的声音说。
李佑安转过身,凝视着那个人的脸。视界里有若迷雾的朦胧渐渐淡去,他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他的模样。
“我……见过你……江玉溪!”李佑安惊愕地望着他,不敢置信眼前出现的面孔。
江玉溪的脸又快速变化,五官从细微处趋向不可思议的完美。
李佑安的印象里,这是太古神族独有的相貌。“你究竟是谁?”
江玉溪微微笑着面对他近乎质问的态度,温和地回答:“在作为江玉溪之前,我叫杨戬。在成为杨戬之前,我的名字
是后土。”
“后土?”李佑安没有见过这位冥界帝主。当年椒图出生未久,冥府已更换了新的主人。
“而在后土之前,我还曾经有过许多名字,但都不过是个称呼。我并不是太古神族,我诞生于世界之初,是混沌的产
物。”
李佑安迷惑地看着他。
江玉溪伸手,温柔地抚过他的面庞,轻声道:“我说过当你看清我的脸,就会告诉你所有的秘密--李佑安,你是一万
多年前伏羲和女娲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第八章
时间从未流淌(一)
开阔的大地一眼望不到边际,与广袤无垠的天空宛如一体,唯有一条无限延伸的地平线作出区隔。
未经开垦的大陆充满了生机。奔腾的川流在高山峻岭之间行进,碧清透彻的河水宛若流动的液体宝石,闪烁着耀眼的
光芒。成片的原始森林覆盖住地表,从半空俯瞰,一棵棵参天巨树如同杂草般茂盛而密集。
这个世界尚没有路。
后土漫无目的地走在大地上,每一步都不曾留下半个脚印。所有的植物和动物会自发地留出位置,静候他通过。没有
什么能让他停下脚步。在他的另一个视界里,无论如何光彩多姿的生命,皆不过是一堆能量的组合。
不知行了多久,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了,下一刻出现在了空中。他就像在陆地那样自然地站立,审视着底下的景象,平
淡无波的眼神第一次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情绪。
下面是一片奇特的森林。一半是繁密的喜阳植被,另一半却是多样的属阴草木,居中一条细长的河溪贯穿。双方既是
泾渭分明,又紧密联结。
在后土眼里,这条河溪中并不是物质的水,而是接近混沌的能量流。他不由起了好奇之意,心念一动,便降落溪边。
阳光穿过树荫的间隙洒下,照落一半金黄,却在另一边被挡住了锋芒,只遗几缕稀疏余辉。空气里响起孩子的笑声,
不远处,一对小娃娃站在河溪两岸相互嬉戏。男孩身上披着金黄的光,女孩却掩在对面的阴影里。
感到后土靠近,孩子们朝他望来,两张稚嫩的脸上,刻画着完美的容颜。
后土微微一笑,用亲切的表情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女娲。”女孩一点都不怕生,大方地回答,还指着男孩说:“他是伏羲。”她看着后土,又认真地问:“你呢?”
“我?”他侧了侧头,似乎回想了片刻才道:“我现在的名字是后土。”
“为什么说现在?”
“因为太久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就忘记了,所以取一个新的称呼。”
一直没出声的男孩突然开口:“你活了很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