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神劫————寒衣
寒衣  发于:2009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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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他,是没有必要睡觉的,也睡不著。
  等床弄好,景焰便让少年上去,他继续在房间里折腾。少年从角落里拿出一塑料袋的材料,在床上很安稳地做起绢花来。景焰还以为那是他的业余爱好,心里多少觉得安慰:至少这少年在过去的生活里,还有些什麽能告慰寂寞。
  於是他一边干活一边说著话,说一些生活琐事趣事,来逗少年开心。景焰这五百年间除了偶尔和蓝馨乔家兄弟还有裴澈说几句话之外,几乎完全和外界隔绝。他既然了无生趣,自然不会有什麽兴致说话。现在话这麽多,却是对这有潋玄气息的男孩动了恻隐之心。
  在遇到涟儿之前,或者确切的说是在潋玄死去之前,景焰一直是个有些莽撞的好人,眼里向来容不下无情无义之人。如今对少年既然生了怜惜和关心,对方又和潋玄大有渊源,自然往日那打抱不平的性子尽数出来。更有一层,是他在心底隐隐把少年当作潋玄一般,当年他对潋玄本人从未有半点和颜悦色,於是只要和潋玄相关的,他恨不得都用全力去照顾,以补当年万一。
  他正勤奋著,感觉文母回来,略微停了下来,向门口施了个障眼法,让进来的人看不出房内情形。
  听到文静唧唧喳喳的声音,小女生有搬弄是非的潜力,说的文母匆匆进来。景焰也懒得和她废话,扔下个暗示,文母便理所当然点头,把儿子交给景焰照料,连房间简陋都不提了。
  不过她在离开之前,往床上看了眼,只见少年手里活计做的差不多,直接冲过来拿走。景焰脸色微变:“这些不是他做来玩的吗?”
  文母脸上也满是惊讶:“这些花是要交的,还得领下一批的材料呢……养这麽一个废物已经够操心的了,他什麽都不能干,也就能做做手工补贴家里了。”
  景焰一张脸顿时阴沈无比,强忍著不发作,目送文母离开,立时在房里炸了庙,把人一顿臭骂。他骂人还是千年前的事情,基本上用词文言艰深,倒也不十分难听。
  少年既然不会说话,无论对他说什麽,按理来说都不用担心。何况以景焰的大罗金仙身份,本就不用担心什麽,只是不想修改别人记忆而已。他骂著骂著,忽然间苦笑停下:“要说起来,这世上……不,还包括天上,没有人比我更混蛋。我居然还骂其他人凉薄,其实,谁能凉薄过我呢?”
  少年半低下头,手头还有些绢花,他依然在做。
  “不要做了。”景焰说,不能用手阻止他,少年依然不停,“人的一生不过几十年,以後我来照顾你,你不要再做这些了,知道吗?”
  少年听他语气很命令,慢慢停下动作,把绢花放到一边,靠在床头,手里摸到一个玩偶,细细摸著。
  “恩,这才对,你年纪这麽小,还是该玩的时候……”说完这句,景焰微微出神,“其实,我当年遇到涟儿,也是差不多你这个年纪……”
  那少女极淡的一笑,使他千年不得脱,却甘之如饴。活了千年,真正和那人相处的日子,其实不过四年半。但那其中的每一点一滴,包括他是怎样残忍对待潋玄的,景焰都不停回想,将记忆弄得无比清楚。
  而且回忆得最多的,都是和潋玄的一幕幕。毕竟他不想让自己在幸福回忆中沈湎太久,而且他也不愿一再回想蓝馨那张脸。
  景焰想著,不知不觉开口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一个挺烂的,仙人和混蛋凡人的故事……”
  少年并未点头,但也没表示反对。景焰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非常想将他和潋玄的种种讲给这人听,於是他便说了,从下午说到晚上,说到屋子装修完毕,说到他把“买”来的吃食远远递给少年吃,方才讲完。
  少年听完之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钻进被子里睡下。景焰并没有为他自己准备床,便站在窗边,呆呆地站了一夜。


淬神劫 八3

  第二日是周六,一早起来,文静便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地跑来跑去玩。
  景焰回忆了整晚,这时候也清醒过来,开始折腾他带回来的电视机。他在前屋也见过这玩意,知道这东西会一直出声演画,虽然少年目不能视,听听却也热闹。何况少年再怎麽说也是这个时代长大的,而景焰自己已经是千年老怪物,少年想必也不愿听自己叨叨咕咕吧。
  但很明显的一点是,景焰完全不会用这玩意。他把所有能按的东西都按下,电视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
  明明是超市里最贵的一台,难道有问题?
  景焰试著问已经醒来的少年,少年并不答话,靠在床上揪著毛绒兔子的耳朵,一副根本不想理会外界的样子。
  景焰无法,到外面去问文静。小女孩夹缠半天,终究不敢得罪景焰,气呼呼道:“他那屋根本没有电,怎麽看电视!”
  电?景焰只知道雷电,一怔问出口。
  文静无法想象这年头居然还有不知道什麽是电的人,於是拉著景焰进前屋,指给他看。景焰听得明白,随手施了个法,将一处插口“搬”到後屋,才算是把电视弄出来。
  对景焰来说,这电视却也是一件稀罕东西。他完全不了解这时代,想想自己以後要在少年身边呆个几十年,他自己是无所谓,但少年总要和外界接触的,自己也该知道些知识,否则就会像刚刚那般,想为他做些什麽都没办法。
  看著看著,转去的一个台在放电视剧,其中一个角色也是盲人,母亲便买来盲文的课本,一点点教孩子怎麽去摸去识别。
  景焰一下子兴奋起来:少年不会说话,但如果认识字,岂不就可以用写的跟自己交流?
  他马上跑出去,不过盲文书本可不像普通书那样满地都是,景焰还是抓来文静,向她询问。
  谁知道女孩瞪大眼睛看他:“你要找什麽盲文?那家夥,他认识字啊!”
  景焰一呆:“他以前学过?”那刚刚怎麽不告诉他?怎麽从来不写字?是不会写吗?
  文静一翻白眼:“谁教他?是他捡破报纸废书什麽的,用手摸著学会的,妈还说他比我聪明!”
  “那……他也会写字?”
  “当然会,有的时候他也会要东要西的,麻烦死了!”
  她话语一落,景焰一转身,跑回後屋。
  看著床上的人,景焰心下有些懊恼,尽量保持平静,问道:“你是认识字的?会写?”
  少年不点头也不摇头。
  景焰并不认为少年一定要接受他,但对比少年那对父母和妹妹,他至少要好的多不是麽?“你不是还和你父母用写字交流麽?为什麽对我就一个字都没有?我对你真的别无所图,只是你和他大有渊源,我想照顾你而已……”
  不管他怎麽说,少年依然半个动作皆无。景焰感觉到严重的“被排斥”。他心下烦躁,不觉走近几步,手伸出去,离少年还有一尺多远,就见少年脸上露出痛楚之色,往後缩了缩。景焰一震,连忙收手。
  他隐隐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一跺脚又飘了出去,问文静:“是不是别人只要靠近你哥哥,或者有沾染著气息的东西碰到你哥哥,他就会感觉很疼?”
  文静脸上表情愈发奇怪:“没啊,要皮肤碰到皮肤,他才会痛的。”
  景焰回去屋里,十分不解,又是沮丧:“你到底是真的疼痛,或者只是排斥我?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为何你不和我说话,甚至连身体都格外无法忍受我……”
  他忽然顿住,脑中闪过什麽,让他额上顿时汗出。
  沿著那灵光一现找去,在记忆中,景焰找到一句话。他痴痴呆呆地把这句话缓缓念出,只觉每一个字都剜在心上。
  ──景焰,我再不想见到你,再不想与你言语,不愿和你再有纠缠……
  “你是瞎子,看不到我。”
  “你是哑巴,不能和我说话。”
  “你认字也会写字,但绝不肯写给我。”
  “你被人碰就会感觉疼痛,尤其是被我碰触,哪怕是沾著我气息神力的东西,也是不行。所以,我不能接触你──”
  “不再见、不言语、不纠缠……”
  景焰喃喃说著,紧紧盯著床上少年。少年一手抱著一只玩偶,半低著头,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麽。
  景焰疼得厉害,每一个字都是带著血说出,在他衣襟上染出鲜豔的红色。他全然不觉,眼中不停冒出的泪水掉落,和血色混成粉红。
  “你是潋玄,你……是他!”
  景焰用全身气力说出这句话,只觉眼前阵阵发黑,竟然无法保持清醒,晕倒在地上。血还不停从他口中冒出,染红了整个地面。
  床上的少年微微皱眉,缓缓下床推开窗,让风吹进来,冲淡房内的血腥味。他低下头,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淬神劫 九1

  九
  当景焰醒来的时候,床上的少年依然在安静坐著。昨日景焰带回来的东西不少,很多东西他完全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少年却经过多年知识积累,已经有个大致概念。景焰昏迷了半日,他就玩了半天,看起来很是闲适。
  景焰乍一睁眼竟然什麽都看不到,他惊慌而起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血凝固黏住他双目。他昏倒这段时间,也不知吐了多少血出来,简直都能漂橹了。
  他缓缓站起来,呆呆看向床上。少年拿著一个古怪的盒子在玩,一脸沈静,丝毫不在意房内有个倒地不起的人一般。
  他当然不在意,他是那麽地恨自己啊,恨到不惜瞎了眼也不要看到自己,变哑也不要和自己说话,恨到宁可用疼痛来阻止自己的碰触。
  “你恨我没什麽,你怎麽恨都是我活该,可潋玄,你实在不该这麽对待你自己啊……”景焰低低说,嗓子经过大量血液的浸润,声音变得有些尖,“你好不容易转世,便应该好好修炼,早日再次飞升。至於我……只要你说一声,我自然便会消失,哪怕是彻底的。”
  床上少年微微皱眉,从角落里拿出一支破旧圆珠笔,随便拿了床上一个什麽东西的包装盒,在上面写下几行字:
  “1我不认识你。
  2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
  3那你就消失吧。”
  景焰看清这几行字,脸上苦笑益发深了:“潋玄,你写的字我都看得懂。”
  他这些年早已不复往日的粗心,来这时代的时间虽然不长,他也知道在这块土地上,现在的人们所用的字体和五百年前略有不同。三四个字之间,他就一定会有一两个不认识的。但这些字,少年是特意写成繁体给他看的。
  “而且……潋玄,一个目不能视物的人,怎麽也不会写成这一笔好字,还是你在天界的笔迹。”景焰看著他,心头有些发苦,“你以为,这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什麽都看不出来的傻瓜吗?”
  过去的事,其实有很多地方都露出端倪,是他大意。
  虽然这一次景焰也很迟钝,但毕竟他深信潋玄已魂飞魄散,又有过错认的记录,没想到却也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可他现在已经确定了,毕竟真正重逢面对面的时候,他第一反应就是流泪叫潋玄的名。他的心在一开始就认出了对方,只是还不敢相信而已。
  他觉得痛苦,那种恨不得把身体碾碎的痛苦──他的潋玄为了恨他,竟然这般残忍对待他自己。
  只要一想到潋玄这些年的日子,再想到他对自己的恨意,景焰就觉整颗心已被碾成碎片化为灰飞,空落落的半点不留。
  但不管潋玄怎麽恨他,他现在也不能离开。那仙界人人尊敬的玄君,自然还是要回天上去的。而潋玄现在别说修真,就连生活都有困难。这种情况下,他要是能离开,也就见了鬼了。
  少年并不辩解,把笔扔到一边,抱著膝盖发呆。
  景焰忍著心疼,尽量平静道:“潋玄,我不知道你是还记得前尘,或者只是下意识对我反感。但我希望你能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你的玄水术和玄火术本是一套口诀,当初你一并给了我,这些年我都把那镯子放在戒指里,应该没有染上我的气息。我会为你筑基的,你心境已是神人,应该很快就会飞升。”
  少年不说话。景焰看看天色:“到晚上了,吃饭吧。”
  他迟疑了下,不想给潋玄吃超市那些速食,一闪到了前屋,对文家三人施了个法,他自己又跑去附近饭店,在厨房里拿了若干道菜。等回到後屋的时候,只见那对无情的夫妻和文静绕著少年不停讨好,景焰把拿来的饭菜给他们,让他们伺候潋玄用膳。
  很显然,那三人只要不和潋玄肌肤相触,就完全不会让他疼痛。但潋玄怎麽也不肯吃下他们喂的饭菜,那对父母态度热情,潋玄神情却越来越难看,最终无法保持平静。他拿起一边纸笔,大大写上“我不要这种操控的关心,你把法术解掉!”
  景焰一阵暗责:明知道潋玄性格外圆内方,怎麽还让这些薄情人来献殷勤呢?自己思虑,还是太不周全了。
  “那好,平时他们还是在前屋,我不在的时候再来照顾你,好吗?”景焰柔声道,挥手让三人离开,“如今人间修真式微,寻找筑基物应该要废一段时间。我的仙力不能作用在你身上,不过这世上总有可以使人目明口言的宝物,我会为你寻来,只是可能会耽误一段时间。”
  少年奋笔:“我不要!我不是什麽潋玄,你给我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你见不到我的。”景焰道,声音低柔,一点都不被他的话所伤,“潋玄,连写个‘滚’字你都要犹豫一下,果然不管如何,你的性子也不会改呢……你说你不是潋玄,你知道麽?这两个字,你可一点都没写错。”
  少年闻言脸色微变,赌气一般把纸笔扔到一边,把头侧过去,不理会他。
  这样半刻後,景焰见他完全没有吃饭的意思,不由劝道:“潋玄,你气我恨我,可也不能不吃饭啊。饭菜我都夹在一个碗里了,就放在你身前,你吃一点,恩?”
  他半跪在床头,细心为潋玄准备饭菜。千年前涟儿的口味他记得很清楚,虽说食物和菜肴都有了极大的改变,也还是有迹可循。景焰细心搭配,放在潋玄身前。
  潋玄不去伸手拿。景焰有些慌神,不停柔声劝他,却完全不起作用。若是从前,他也许还能把饭送到对方嘴边,耐心去劝。可他现在甚至不敢靠近潋玄一尺之内,除了说几句话之外,竟然全然无法。
  是的,他全然无法。看著心上那人这般样子,一身残疾,又无比消瘦,他却什麽都做不了。潋玄现在还穿著十分不合身的破旧衣服,景焰也买了新衣,却无法劝服潋玄自己换上。
  他渐渐垂下头,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和已经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努力控制几乎要窜出身体的玄火,景焰怕那热度也会引起潋玄的难受,便让火在体内焚烧。体内诸般脏器被烧了个遍,那颗心上送出无数鲜血,叫嚣著冲出他口腔。
  不管他有多想,不管他多舍不得,不管他有怎样的冲动。
  即使这个人近在咫尺,他也不能碰触,甚至稍微靠近。
  他,什麽都做不了。
  血腥气终於从他口中逸出,床上少年皱了下眉,忽然端起碗,慢慢吃了起来。
  景焰大喜,一抹嘴,强行把血逼回去,专心为潋玄准备第二碗:“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些菜都还算比较清淡,多吃一点,没关系的。”
  他傻傻看著潋玄,少年吃东西的样子很认真,也很慢。景焰知道,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多半都没吃过什麽东西。
  “潋玄,你之前……有转世过吗?”景焰忽然想起,小心翼翼地问。
  五百年,这一世的少年已经受了这麽多苦,若过去五百年间他都是如此,那、那……
  只要稍微想一想,景焰就觉得心都裂开了,然後洒上大把的盐,一下杀得厉害。
  对景焰而言,过去的五百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十八层地狱中。但如果同时,潋玄一直在人间受苦,那他想,这就是他的第十九层地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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