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之凝视着缭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地把指尖压在他轻触过的唇上。
只要有这个回忆,自己就可以画出一幅幅的好画。
美当春天来临、夏天到来……我会想起每个季节的你。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一定画得出来。
弘之抬头看着染上暮色的天空。深蓝色的云彩追在慢慢西沉的太阳后面,朝着西方的天空飞去。性急的星星已经在天
空的一角绽放出微微的光芒。
“继续……画下去吧……”
好想画这个春季黄昏时的暖风。好想画轻轻地……轻触嘴唇的和风。
他下定决心,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慢往前走。朝着和缭离开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六章
第二乐章 MyDear……
第二序幕 二十四岁春——
窗边淡蓝色的窗帘轻轻地摇曳着。从窗外吹进来的风仍然带着些许寒意。
尽管天气再怎么好,然而时值三月初,还算是初春。木城弘之轻轻地合上素描本。
深绿色的素描簿边缘已经磨损。这种素描簿到处都可以买得到,可是,这本素描簿的边缘却被郑重其事地修补过了,
充份显示出所有者对其有着执著的感情。弘之把素描簿放在书架上照不到阳光的一角,突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再度打
开了素描簿。
“这……这么说来……”
弘之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绽出了笑容。
画这幅画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在一个刚好是这样的……春天在四周徘徊,然后又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下午。
“樱花……大概还没有开……”
弘之闭上眼睛,眼前的场景又回到七年前的某个场景。
回到那个……闪烁着光辉且令人怀念的场景。
“接下来是……”
其实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看素描簿什么的了。因为里面的每一幅画都已在他的心中重生……在这七年间,他不断地回
溯着记忆,在记忆中持续鲜明地重复着每一幅画。
“暑假……外出素描时所画的是……”
没错!应该是在两页之后。
弘之一边静静地回溯着记忆,一边企图让自己下定决心。而这是一种……从某方面来说,是一种背叛的决心。
浅浅的春意从窗外吹进来。和梦幻中的暖意截然不同的季节冷风,轻拂着带着坚毅而冰冷表情的弘之的脸颊。
这间自从进大学之后已经住了五年的公寓不但狭窄,而且日照不佳,绝对不是个让人住得舒服的地方。只不过因为他
非常喜欢从这张桌子前可以看到的风景,所以一直住了下来。右手边茂密的常绿树、远处朦胧而平顺的山棱线……还
有,几乎占了大半个画面的柔和的蓝空。弘之一边望着这个蕴藏了优雅回忆的风景,一边很痛苦似的微微叹了一口气
。
被窗框切成一幅画的景致对他而言是太浪漫了……那甚至是有着痛苦记忆的过去的象征。
视线的一角有一叠信。这些从刚刚就被他丢在桌上的信,是系住他和那个没办法见面的「那个人」之间的虚幻羁绊。
代表的话只要一句就够了。只要写那么一句话,就是对那个人的……更甚者是对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背叛。
未必是谎言。可是……也不是事实,只有失去存在感的话语空虚地回响着。
事实上……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是的……。
“请让我再画你一次。”
只要这么一句话。
弘之二十四岁春——
茶馆墙上贴着好像日光浴室一般的玻璃。寒冬期间饱受干风吹袭的窗玻璃因为罩上了一层灰尘而泛白。
这个昨天之前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景致,到了今天仿佛攸地绽放出了笑颜,竟然如此牵动着他的心……四月份的下
午,有着这么一点点纷乱的气氛。
“适合这幅画的画框?”
冒着热气的奶茶对面坐着一个跟高中时代没什么两样,有一双温柔眼睛的青年。他一边拿起杯子一边说道。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预算?”
“我的上限大概是十万左右吧?”
弘之耸着肩回答。
“打工也该节制一些了。而且我也想用好一点的画材。”
“……OK。”
高木克己从口袋里拿出电子字典,快速地记下了备忘。
“我找找看吧!如果能找到比较古典风的是最好的了。”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打电话给高木学长啊!”
弘之一边喝着仍然滚烫的红茶一边落寞地说。
“……原先还担心你太忙了。”
“谁叫我现在是修行中人。”
高木沉着地回答。
高木从学生时候开始就是一个穿夹克比穿着宽松长裤和T恤更适合的人,所以现在穿正式的衬衫再打上领带的样子更是
符合他的味道。
“我提到今天要跟高木学长见面,结果来生老师就大吼一声‘你去跟他说,要他再好好想想’”。
“又来了……”
高木只能苦笑了。
和弘之同样进美大就读的高木在今年春天从相当于研究所二年制的西画研究所毕业了。他拒绝了教授们的邀约,毅然
决然地到大型画廊“彩画廊”
工作。
其实说工作也不怎么贴切。因为“彩画廊”本来就是高木家经营的,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继承了家业。学生时代
他一边学西画,一边也上经营画廊工作所必须的美术史,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想过他会就这样弃笔从商,所以一知道
他毕业后的打算,大家顿时慌成一团。
“可是,你为什么不画画了呢?我都还没有机会好好问问学长。”
弘之低下眼睛问道。
“你可知道,我……有多喜欢学长的画?”
“嗯……”
高木脸上露出困惑的笑容。他把指尖轻轻地抵在嘴角,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我本来就有意思要继承家业的。自小就看着父亲工作……就是所谓的胎教吧?我一直都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工作了
。”
弘之象小孩子一样撇下了嘴角。
“可是……太可惜了嘛!高木学长的毕业作品已经被大学买走了,再说也有好几家画廊抢着要你。”
“那是他们知道我是高木克己之后的事。并不是被我的画所吸引啊!”
高木很乾脆的说道。
“再说,我大概是对自己的画感到厌倦了吧……我感觉因为想画而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想画而画……”
“没错。”
香醇的大吉岭红茶在鼻尖飘荡,高木耸了耸肩说道。
“画……就是一切,对不对?利用小聪明画出来的东西怎么打动人心呢?既然画是一种嗜好品,那么不能引起共鸣的
东西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高木以优雅的语气说出这些严肃的话之后,就轻轻地用两手拿起弘之很慎重地抱来的十号作品。
暂时用铝框保存起来的那幅画画的是盛开的樱花。浅蓝色的天空下,树枝尽情地伸展着,花瓣轻飘飘地落下来……
“每年到这个时候总可以看到你画的画,而且……你的画里总是带着某种执著。我仿佛突然感到被画贯穿心脏一般…
…有某种回响的感觉。”
“哪有这种事?”
弘之一口气喝光了红茶,摇了摇头。
“我感到迷惘,一直挣脱不出这道枷锁。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画一个东西?怎么画才能按照自己的思绪……怎么样才能
掌握住自己追求的东西?画了又画……还是找不到答案。反而只是越来越迷惑,不知道如何是好。”
弘之接过高木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起来的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毕业作品也得开始构思了,可是……不知怎么的,意念总是没办法成形。”
“我家也同时经营日本画……本画要画两幅吧?想画风景画吗?”
“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或许血缘是没的争论吧?自从弘之进大学之后,五年来,他以风景画得到了极高的评价。尤其是去年春天,他进日本
画研究所就读之后,所得的评价就更高了,就算没有父亲木城久嗣的名字护航,现在弘之也足以独当一面。他在学生
画坛上已经得到颇高的评价。
“事实上自从进大学之后,我就没有画过课题之外的人物画……现在大概也画不出来了。”
“人物画……啊?”
高木的语气有点模糊。他吃吃地笑了起来。
“……对了,画一幅看看也未尝不可。老是画同样的东西,看的人跟画的人难免会觉得乏味。”
“可是……”
“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啊,没什么……”
弘之被高木盯着看,不由得低下头。打高中时代开始,弘之就无法逃过高木那似乎可以透视人心的眼神。明明两人才
相差一岁,可是他总觉得自己的所有心思好像都被这个某方面超越年龄而成熟的学长给看穿了。
高木笑着拿起账单,慢慢地站起来。
“对不起,待会儿还有工作,我得先走了。”
“啊……对不起。”
弘之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真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时间。”
“哪儿的话!画框我会找找看。”
高木转过头挥着手,走到柜台附近突然又转过身来。
“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
“啊?”
高木一边拿起皮夹,一边用洒脱的语气说道。
“下个月我要结婚了。”
“啊……?”
弘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而当场愣住。高木看也不看他,一边数着零钱一边淡淡地继续说道。
“下个月的二十五日,只宴请自己的家人……因为那个,所以一切从简。”
“高……高木学长……”
“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的高木依然是一张扑克脸,但是微微泛红了。弘之突然觉得好笑,不禁吃吃地笑了起来。
今天的碰面决定得很乾脆。原来是这个学长有比弘之更重要的事要说。
“恭喜你了。难怪……上个礼拜由美子到我家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是在我身边打转。”
弘之仍然止不住笑,跟在高木后面走出茶馆。
“你们之间的春天可真长得快要进入冰河期了。”
“拜此之赐,在结冻前想办法解决了。”
高木也不禁苦笑着。
“喜宴我一定会去。如果不在那个时候去看看,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高木学长羞红脸的样子了。”
弘之小心翼翼地抱着画,挥了挥手就要走人,高木的声音追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缭也会回来……”
“啊……”
突然听到那个名字,弘之不由得转过身来。
“莲见……学长?”
“嗯。我想确定一下他的行程,打了电话问他叔叔,结果他说那边的产品展告一段落之后就可以回来了。跟他联络上
之后,他也说可以回来参加。”
“……是吗?”
“谁叫他现在是当红的模特儿?六年前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高木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说道。
“你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明日画家……我跟由美子结婚。六年……时间说短或许也不算短了。”
弘之望着高木修长的影子,无言地站在原地。
“那么……等你来了!”
高木轻轻地扬扬手,开车离去了。目送着他离去之后,弘之才慢慢地转过身向前走。柔和的绿影在他头上摇曳,他静
静地抬起头,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意料之外的闪亮,让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好刺眼……”
那个万物充满了和煦光辉的季节……从指间滑溜而过。
那些置身于洒落全身的柔和阳光中,同时一直凝视着那个优雅的人的日子。
那一定是一个永不再现的最幸福的时光了。
那些日子之后……已经过了六年。
高木是在这次见面之后的两个星期左右,拿了一张喜贴同时也送来了一个画框给木城。
“缭是在喜宴前一天才回国的。我跟他提到你,他说想见你。”
这是高木的补充。
“想见我吗……?”
弘之仰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将喜贴罩在脸上。雨后轻微的泥土味从窗口飘进来。
“唉……”
当弘之顺利进入美大的那一年,莲见缭正式以服装模特儿的身份出现在大众面前。
在体格上并没有占太大优势,而且对伸展台也没有雄心大志的他,只不过因为叔叔莲见正毅力劝他走这一途,想不到
他在短短的一年之间就红透日本,甚至踏上了世界的舞台。
没有野心,加上淡然而沉稳的高贵容姿、绝妙的仪态……这种种特质都获得老字号厂商的认同。就算没有在日本闯出
成绩,他那天生的优雅,很奇妙地就融入了欧洲的传统当中。
两年的时间就轻而易举地攀升到“顶尖模特儿”的地位。以目前只要曾经踏上巴黎时装展示会就可以被誉为“顶尖模
特儿”的标准来说,身为日本人,却担任强调传统的巴黎厂商的专属模特儿,甚至成为几个展示会上的主角的“RYO”
,真正是名符其实的超级“顶尖模特儿”
。
“干嘛叹气?”
“啊?”
弘之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匆匆将覆在脸上的喜贴拿开,睁开了眼睛。
“小律……”
眼前竟然是姑姑小律的脸孔。只见她两手插着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你干什么嘛!”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的吧!”
她很不高兴的说。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没有衣服可以穿去参加由美子的婚礼,结果你就答应要陪我买呀!”
“啊……对噢……”
“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你来……”
“对不起,我压根儿忘了这档事。”
弘之慌慌张张地跳起来。
“我快出门的时候有货运公司送货来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