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不用了。我在工作期间,有时候也要象这样一整天待在强烈的灯光下。”
话是这么说,可是缭还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从他摆姿势的地方走过来。他站在弘之的旁边,轻轻地把手搁在他肩膀
上。缭一弯腰,一股淡淡的东方调香味就随着他柔和的体温散发出来。
“……好香噢!”
弘之一边在素描上加工一边说道。在他肩膀的正后方……视野的最角落里,缭那白皙颈项清晰可见。不知是职业的关
系要特别地避免日晒,或者原本的体质使然,即使在盛夏的季节里,他的肌肤依然保有淡奶油色一般的光滑。那光滑
平顺的白和他今天穿着的深蓝色麻质衬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啊……你注意到啦?味道很浓吗?”
带着笑意的气息在弘之的耳边刮搔着。
“不会。如果不是你走到我身边来,我是不会注意到的。”
弘之一边小心地在画中的缭身上打上阴影,一边摇摇头。优雅而虚幻……是一种艳丽的甜香。
“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是我专属的厂商在日本限量发售的香水。我们老板是一个相当会榨人血汗的人,他大概打算
趁我在日本的这一段时间,把相关的工作都给我。”
凑过脸,慢慢地说着话的缭的气息和那不可思议的香味使得弘之一阵晕眩。
“你还能在日本多久……?”
“这个嘛……这得跟办公室那边确认之后才能确定,不过,我能来这边的时间……大概还有一个星期左右吧?一方面
展示会也得开始做准备了,而这边的工作也大致都结束。”
“还有……一个星期?”
“嗯。画得完吧?”
弘之的手攸地没了力气。
没有时间了。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偏偏自己还没有完全画下缭的姿态。越画就越觉得不满足。不管画几张画,
总是没办法让自己满意。缭每一次站在自己面前时,就会有新的表情、新的动作和新的姿态出现。弘之跟不上缭这所
有的变化。
“……木城?”
缭那冰冷的手从后面触摸弘之的脸颊,将他垂落的头发往后拢起。他把手放在弘之肩上,仿佛爱抚一般……又仿佛母
亲疼爱孩子一般……缭重复着这个温柔的动作。
“下次回日本的时间……应该是举行展示会的时候吧?秋天……或许是接近冬天的时候。”
寒风吹过盛夏里的工作室。
“我问过克己……他说你在创作毕业作品?已经……到那个时期了啊?”
弘之的肩膀被缭轻轻地抱住,背部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可是,为什么这么冷呢?为什么呢……只觉身体内部好冰冷
。
“六年……?说起来也真快。”
缭纤细的额头从后方垂落在弘之的肩上。弘之听到他那带着叹息的低语声。
“你……丝毫没有变,真是太好了。”
那一瞬间,弘之原本冻僵的身体剧烈地颤动了。
“没有……改变……?”
“改变……”
“不可能……没有改变的”
“你……明明已经变了。大家……明明都变了”
“我……改变不了……”
“一丝丝改变……”
“一丝丝改变……都没有……。改变不了……”
弘之回头。素描簿从膝盖上滑落地面,发出干涩的撞击声。
“木城……?”
原本缭那已经近到嘴唇几乎就要相触的脸因为微笑而扭曲着,停止了动作。
“你怎么了……”
弘之发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不禁愣在当场。他的声音……悲哀地颤抖着。
“我……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啊……?”
弘之伸出两手。他轻轻地抓住缭的手臂,把他拉过来。
“我跟那个时候……在盛开的樱花底下分手时……一点改变都没有吗?”
“木……”
他没听到回答,只是用力地拉过缭,将他紧紧地抱住……他把不想听到的答案吞进自己肚子里。
弘之坐着的位置后面的地板上排着几十张筛选之后留下来准备当作本画的素描。活生生的缭就散乱着一头淡栗色的头
发躺在那些拥有各种不同表情和姿势的缭当中。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弘之喃喃说道。他将视线从那些铺在地上的缭的脸孔中移开,打开深蓝色衬衫的胸口。他用一只手抓住了出于反射想
抗拒的手,并拉到头顶上将手锁住。用一只手打不开纽扣,弘之不禁愈发焦躁,用力地将衬衫给扯开来。缭那光滑的
胸口仿佛发出极轻微的爆裂声后袒露出来。
“没有改变……没有任何的改变吗?那里有什么……我在寻找什么……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喃喃的低语声渐渐高亢起来,随即变成锥心的呐喊。
“我要你告诉我……如果你知道什么,我要你告诉我……!我……我已经……什么都……什么都……”
弘之把脸埋进散发出冷冷香味的肌肤里,在衬衫被扯破时双手就已经重获自由的缭伸出双手抱住了弘之的头。他把修
长的指头埋进弘之的头发里,用力地抓着。
“我不知道……”
在盛夏的热风里摇晃的鲜红色夹竹桃发出清晰可闻的声音。没有波纹的头发在地上摩擦的声音也隐约可闻……那让人
听起来觉得心痛的声音。
弘之一边用嘴唇探寻着缭那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有冰冷触感的肌肤,一边用激烈的动作、用自己身体的热度去排
遣那永无止境的懊恼情绪。
将短促的生命在夏天燃烧殆尽的梦幻一般的蝉叫声,如发狂般地引吭高歌,刺激着人们的听觉。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凝缩的气息。是一长串没有意义的声音的组合。一切都从感觉中消失了,只有肌肤接触的痛感
……只有那种触感勉强地传达着一些信息。
缭一边颤抖着,一边抓住弘之的头发,指甲用力地抓着弘之被汗水濡湿的背。他的指尖深深烙进弘之的身体里。这正
是弘之用他的身体对那猛烈而重复提出的疑问的答案。
绝对无法解读的……可是,却又是唯一的答案。
第九章
缭二十五岁夏——
“你怎么一脸疲累?”
这是缭打开办公室门的那一瞬间,正毅丢给他的话。
“啊?是吗?”
缭很简单就把话带过了,可是,他叔叔可不是这么轻易就可以打发的人。他从坐着的沙发上站起来,很不客气地走近
缭。他用强而有力的手指头一把抓住缭那美丽的下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缭,把脸凑过去。
“你的眼睛下面养了只大熊猫哪!你可别这样就去老板的办公室噢!以你这副德行一定会马上被带回巴黎,以后就很
难有长期的休假在日本过了。”
“没那么严重啦!”
缭满脸倦容地笑了。
那天在弘之的工作室里被弘之强行占有之后,已过了三天。缭在身体方面的损耗已经恢复了,但是一想到当时跟平常
截然不同的弘之的样子,他的精神依然有很大的冲击,即使生性散漫,他也难免有一种莫名的紧张。
他轻轻摇摇头,甩开几乎使他的扑克牌脸孔崩溃的杂念。
“正毅叔叔,我是来拿画的。这次我打算带到那边去。”
“噢,是吗?你等一下。”
当正毅从办公室后面拿出弘之的绘画捆包时,缭失神地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沙发里面。
突然,弘之与他接触的身体热了起来。
不够灵巧的探索着肌肤的嘴唇以及纤细的指尖触感至今依然残留着,从那次之后,弘之多次拥抱住他。如果他不这样
撑住自己的话……他觉得自己身体内部的某些部份就要崩散了。
事后,弘之不发一语。他只是默默地让有好一阵子没办法起身的缭穿上衣服,开车送他回家去。之后,当然也没有联
络。
“……你……不懂吗……”
弘之落寞地喃喃说道。
这是弘之一边紧抱住缭的身体,一边猛烈地摇动身体时,持续不断呐喊着的话。
“连我……有时候也搞不懂。”
记得叔叔曾经这样说过。
“每次看到你总让我联想到蒲柳之姿……”
随风飘摇,从来没有想过反抗命运的力量。当他被安排在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的确做了相当的努力,也获得了相当好
的评价,但是,基本上来说,缭从来不去面对自己的人生。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脱离铺在自己面前的轨道。
“我觉得……搞不懂反而比较好。”
缭落寞地说出当时没有说出来的答案。
“因为连我自己……也经常在不清不楚的状况下做一些事情。”
有人说,人生就象在茂密、深远的森林里行走一样。
茂密、深远……象黑夜一般的森林。树木苍郁郁得连天空都看不见。人生就象在这样的森林里摸索着前进。偶尔也会
有荆棘刺人、也会不小心踩到石块而跌倒……有时候会痛得让人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偶尔从树缝间射
进来的阳光却带来让人雀跃不已的暖意,婉转啼叫的鸟鸣声更安抚着人们疲惫的心灵……大家于是忘了艰困而拼命地
往前进。
“你……置身在黑夜的森林里吗?”
缭把双手交叠在桌面上,身体深深地弯下来,叹了一口气。
“你……就是那个给我树缝间落下温暖阳光的人……”
温柔……日光般的记忆。为摇曳的阳光而叹息,大大地伸展着身体而微笑着……遥远的日子。
杯盘上的迷你向日葵竟然刺痛了眼睛。痛得……几乎让视野整个模糊。
“喂,缭!”
缭发着呆,正毅的声音从他头顶上落下来。
“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了。回到巴黎之后发现有什么破损的,可别找我诉苦噢!”
“那我在这里先检查一下。”
缭耸了耸肩,手脚利落地打开捆包。他和上次一样灵巧地将画取出来。
“……啊。”
怒放樱花,美得有一点恐怖……。
“好吧,合格!”
快速地确认过画无恙之后,缭点点头。
“谢谢您啦!”
缭向叔叔行了一个礼,再度慎重其事地把画包起来。
“我说……缭啊……”
在确定画以及用缓冲材料包起来之后,正毅终于能安心地掏出烟来了。他慢慢地点燃火,仿佛吹起烟雾似地吐了一口
烟。眼里尽是戏谑的色彩。
“想不想试试我的超能力?”
“啊?”
缭闻言睁大了眼睛。正毅好玩地看着他,继续说道。
“挂在你房里的那些画,是按照作画的顺序排列的吧?”
“啊,是的……”
弘之送给缭的画,放在缭老家的有三幅,他带到巴黎去的有两幅,再加上这一幅,一共有六幅。
“我来猜猜画的创作年代吧!我可要言明在先,在今年春天到欧洲之前,我只到你家吃饭时才看过那些画两次噢!构
图和图案大致上还记得,可是,哪一幅是什么时候送来的我可一概不知噢!了吗?”
缭重新将包装画框的方巾绑好之后,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嗯。”
“好,那我猜了!第一幅呢……”
正毅把手轻轻地搁在太阳穴上,一副回忆着构图还有配色的样子。谁叫他一向拥有象妖怪一般的记忆力。在知名的流
行品牌展示会上,从长达几个小时的秀到模特儿的长相和脸孔、衣服的尺寸,最后连缭的工作他都了如指掌。
“就是你在巴黎的房间……挂在窗户右边的图。……有树,远景有山……看起来刚好就象裁下窗框一样的那幅画。第
二幅是在你老家的其中之一幅。上次我去你家时,你把它挂在床边……画的是西沉的落日。感觉象加画上去的绿色线
条相当出色。第三幅呢……”
正毅竟然真的正确地猜出了弘之的创作顺序。正毅得意洋洋地望着缭愕然的表情,愉快地说道。
“怎么样?”
“嗯……”
缭无意识地把右手插进前发当中,重复做着后拢的动作。
“好厉害……全被你猜中了。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个嘛……”
正毅叼着烟,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老实告诉你好了,我知道第一幅和最后一幅画。第一幅画是你成为正式的模特儿的时候,你记得吗?我不是到你家
去拜访你父母?那个时候,你的房里就挂着一幅画,所以我还有记忆。那时候挂着的画只有一幅。”
“嗯……”
“最后一幅就是那一幅了。既然知道第一幅和最后一幅,其他的就只要象拼图一样拼凑出来就好了。比较两幅画之间
的变化,分辨出其颜色的浓淡就可以了。”
“两幅画的变化?”
缭一边拿起已经开始冒出水珠的冰红茶杯子,一边不解地问道。
“没错。虽然看不出是进步还是退步,不过……”
正毅淡淡地说道。
“第一幅画……怎么说呢?非常的优雅。不管是使用的颜色调配或笔触都是。整体看起来想罩上一层轻柔的雾一般,
让看画的人忍不住会露出微笑的柔和感。可是……”
正毅那夹着香烟的指头指了指放在缭身边的捆包。
“……那幅樱花就不一样了。有一种……让人觉得恐怖的紧张感……一种仿佛被勒紧的感觉从画面上散发出来,看这
幅画会让人产生难过的情绪。”
缭的胸口瞬间掠过一丝痛楚。
那个时候……弘之的唇几度触吻过,到现在血色仍然未退。
“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