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伶仃轻到不能再轻地点了一下头,逃避什么似的侧身往床榻里面爬,「二哥,还是早点休息——」
长指一弹,打灭了烛火。
问天谴摇了摇头,坐了一会儿,也躺下身,双手搭在腰间准备入睡。这时,一只手悄然拉过温暖的被褥推到了问天谴
的胸前,而后又默默收手。问天谴当然知道那是鬼伶仃把里面的被褥给了他,本来,一张床配一条被褥,他该回到他
的屋子去,可想起临出门前鬼伶仃流露出那个眼神又放不下心……伸手拉开被褥,将鬼伶仃的身子拉过一些,盖在了
两人身上。
此刻,依然没人说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合适。
鬼伶仃本是寒体,对问天谴身上那股温暖相当敏感,特别是耳侧沉稳的呼吸,令心跳变得不大正常,他赶忙故此闭紧
了眼,往被褥里钻,如同要将一切干扰摒除在外。
身边所躺的人彷佛一只在窝里拱来拱去的兔子,问天谴睡得好才叫出奇,他专门拉开了被褥,让空气进入到里面,「
想闷死自己么?」
伪兔子僵住不动了。
问天谴一手撑起身,一手将鬼伶仃拉了出来,轻拍冰凉的面颊,「这会儿若是睡不着,也不用勉强。」
鬼伶仃睁开了明澈的蓝眸,映入实现的是问天谴黝黑深邃的眼,揪紧了褥子,「二哥你昨日是——不是——」
「是——」不等他问完,问天谴坦然地答道,「我去找他。」
「嗯。」鬼伶仃别过脸。
「你心里还有别的想要问,为何不问?」问天谴索性坐了起来,「让自己没有疑惑会比较好考虑。」
「对不住。」鬼伶仃闭了一下眼说。
「为何要对吾道歉?」问天谴有点无法反应,「明知你要执行任务,提前去找他而没有避嫌的人是吾。」
「鬼伶仃答应过二哥不涉这件事,最后却……」
问天谴几乎要放弃这个话题了,反复斟酌半天,说道:「吾也说过,只要你认为所做正确,不必以吾为基准。」
「我主动答应大哥接下此次任务的。」鬼伶仃实话实说道:「如是二哥或者三哥去面对那个人,比较为难。」
问天谴与他四目相对,缓缓说道:「若真与他有所联系——吾会做该做的事。」
「我相信,但不愿二哥面对此境。」鬼伶仃的眸光流转,落在了那帐子上,「所以由我出面最好。」
「你不是他的对手。」问天谴淡淡地说:「若不是他自愿回地狱岛,谁也勉强不得。」
武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尤其是对智者。
「要试过,而且——」鬼伶仃也有所坚持,「我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确实与他无关,也会撤察清楚。」
「三天,等三天,一切会有交待。」问天谴说了一句话。
鬼伶仃明白——
这是问天谴的最大妥协,也是坚决保证。
他这么说,那么三日之后不管发生什么,对于地狱岛而言,二岛主「罪剑」都会有所行动。
唉……确实还有别的事想问,可此刻竟也无法开口。
也许不知道更好吧。
二十六
屋里陷入岑寂,许久,鬼伶仃有几分倦意地闭上了眼。
问天谴重新为他拉好滑落到腰部的被褥,掌心停留在那张苍白的面颊边,几次想要抚去那不该属于鬼伶仃的纠结,终
是无法落下手去,索性打算闭目养神,谁知隔壁再传一阵阵嘈杂之声,不过,这次的声响与刚才不同。
鬼伶仃皱了皱眉,重新睁开了眼,睫毛扇动几下,「那是……」
问天谴侧过身,面向外说道:「睡吧,与你我无关。」
「是。」鬼伶仃再度闭眼。
然而,那怪异的声响萦绕在耳边令人无法静心,不仅仅是鬼伶仃,问天谴的气息也显得有些许浮动。
「二哥,我去看一下。」鬼伶仃翻身坐起,不等问天谴答话,手臂一撑,身子灵巧地越过他下了床铺,直接自窗棂处
向外倒挂,腰缓缓后仰,看准了左侧那扇窗子,手臂抬起,长长的指甲深入窗扇之间的缝隙,卡住的一刹那,人也翻
身过去,牢牢扣住窗扇,往屋子里观瞧。
这间屋很暗,不像他与问天谴还在留了一盏烛火。
鬼伶仃努力睁大眼,仍是看不真切,他想了一下,决定铤而走险,气走丹田,身形化为绿色骷髅头,盘旋在半空,半
晌,「嗖」地一声钻入屋内。房间的陈列之物与他们相差无几,然而,同样是在床头的位置上,有一把状似刀又似剑
的兵器挂在钩子上,虽然说刃未出鞘,可彻骨的杀气与冷意已席卷而至。
鬼伶仃的身心都戒备起来,想要靠近,却不敢冒进,只得不断徘徊早周遭。
那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喘息,又像是呻吟,好像很痛苦,又像是愉悦,那种夹杂着甜腻的响动一波一波不绝
于耳。
鬼伶仃绕开了那冷煞的兵刃,来到床头,一阵风透过窗缝拂过幔帐,半掀开了缭绕的青纱,一闪而过的是那交缠的四
肢——
赤裸的肉欲!
脑子顿时陷入一片空白,短短瞬间,如有一根弦在大脑中断裂。
这时,窗棂一动,三支袖箭射向床上的人,沉浸在欲海的人毫无防范,情急下,被压在下面的女人抓住了身上的男人
,腕骨施力向后一挡,减少一支,另外两支迫不得已,张嘴又咬住一支,最后一支终是无法再躲,正中在心窝之上三
寸。
鬼伶仃当即反应过来,再一波侵袭来时,光环一绕,弹开数根暗箭。
外面的人发现里面有变,冲入一人,不由分说扬起手中剑往床上的人身上刺去,那床上的女子推开断气的男子,顾不
得裸露的身躯,撩开幔帐握住挂在那里的兵刃,稍稍抽离鞘半尺,凌厉凶残的锋芒已划破虚空——
当场鲜血喷溅。
鬼伶仃感受到这非同寻常的气息,想要阻止已然太迟,外面骚动不止,他听到了地狱岛的特殊响箭,看来二哥已去追
击在外暗中伤人的人,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先把这重伤的女客是何身份弄个清楚,而地上……
鬼伶仃坦然现身,弯下腰探了探躺在地上的人,发现他已断气,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打算在他身上摸索一下,看看有
无线索,就听床上的女子娇媚地嚷了一嗓子,彷佛已是无法忍受。
当鬼伶仃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时,额前的蓝发垂落在胸前,那女子简直看呆了——
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若非举止刚毅,身形又比女儿家精实许多,那细腻雅致的五官足令男人神魂颠倒,令女人自惭形秽。
「你不该杀了他。」鬼伶仃缓慢地开口说:「死无对证。」
「死人比活人重要么?」女子不满被无视,捂着胸口嗲嚎道:「痛死奴家了……」
鬼伶仃站起身,来到近前,别开眼不去看那袒露的胸乳,只瞅了一眼箭伤,「暗器上有毒,不要随意运功拔出。」又
探了一下被女人推在旁边惨死的男子,「你的……同伴自行化毒被反噬了。」
「死就死了。」
女子毫不在乎地一脚将人踹下去,伸手去拉鬼伶仃的袖子。
鬼伶仃身形如燕,转眼飘忽至一旁站立,长指迅速按住她暗暗握鞘的手,另一指勾住了咽喉,不悦道:「人必自重而
后人重之,小姐,等我二哥回来自有办法疗你之伤,只是恣意伤人之举必须有所交待。」
「哈,奴家为什么要给你做出交待?」那女子一脸讽刺,「你二哥?事事皆问二哥,这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
「你为何笑?」鬼伶仃不觉得有何不妥。
「堂堂一名男子,要不要跟女人上床还得经过二哥准许?」女子轻浮地哼笑,「男人的情和欲不是可以双分么?」
鬼伶仃抿唇不语,视线飘向了远处。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一道玄色身影跃入,举目所及一团凌乱,抬眼去望鬼伶仃,「四弟,所有人都死了么?」
鬼伶仃听到问话,空出一手指了指床榻上的女人,「还有一人中了毒,情况不妙,另两个都已死亡。」
问天谴几步上前,伸手的同时,肩后天伐剑嗡鸣不断。
鬼伶仃一掌拍向女子手中的兵刃,强劲的力道令受伤的人无法控制掌心之物,眼睁睁看着连刃带鞘到了别人掌中。
问天谴拖着那口兵刃,掂量一下,沉吟道:「好重的煞气——」握着这口神兵的瞬间胸中涌上无限戾气,心性立刻变
得火爆凶残,不由自主想要毁坏什么,若非他定力深,强自稳住心神,必然受到影响。
「二哥——」鬼伶仃仔细地盯着他的反应,「你怎样了?」
「无事,不过这兵刃暂不可让他人得去。」问天谴抬手撕下一截幔帐,将东西缠裹了几圈,同天伐剑一起背在身后,
双指并拢一点床上女子的穴,「她的伤须稍等片刻,刚才吾让司命去叫衙门来把尸体处理一下,否则会影响到店家…
…」
鬼伶仃问道:「要不要我再搜一下死者之身?」
「不必了,刚才吾去追另外一个人,已有些许眉目。」问天谴将他拉到身边,「死者被利刃之气所伤,余劲未散,不
要太过靠近。」
「那刚才的人……」鬼伶仃的长睫颤动,「二哥没有抓到?」
「没有抓到,有人助他离开。」问天谴从袖底取出衣物,捏在指尖摇晃一下,「不过追赶途中,此人遗落一物。」
鬼伶仃接过来,摊在掌心仔细观瞧,发现那是一张色泽晶莹的卡片,上面还呈现出一排数字,微弱的光若有似无,「
好奇怪的东西。」
岂料问天谴变换戏法似的又捏出一张卡。
「怎么会有两张?」鬼伶仃纳闷地睁大了蓝眸。
问天谴淡淡地笑了一笑,「四弟,第二张是你三哥的卡。」
鬼伶仃为之——
三哥为什么会有这种卡?
二十七
司命引来衙门的差役处理了客栈的尸体,一切复归平静。
问天谴让司命看守那受伤的女子,自己与鬼伶仃到另外一个房间,把刚才拿出的卡放在桌面上,找了一个干净的杯子
,倒入一些洁净的水,咬破食指,把血滴了进去。
鬼伶仃在他破指的一刻,不由自主抓住了问天谴的手臂,「二哥,你做什么?」
问天谴轻抚了一下他臂膀上冰凉的手,「放心。」
血滴入杯中,逐渐染红了整个杯子里的水,问天谴眼见差不多了,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往里倒些粉末,捏了一
根方才给伙计要的竹签,一点点搅拌均匀。
鬼伶仃眼也不眨一下地瞅着他,直到问天谴收起瓶子,忽然拉过他咬破的手指,出其不意地放在唇边舔舐。
「四弟!」
问天谴的喉咙异常沙哑,自指尖向四肢百骸泛起一股热潮,浑身火燥,忙不迭抽回了长指,饶是如此,仍牵引出一丝
暧昧的银唾。鬼伶仃的舌尖缓缓划过柔腻的下唇,退开两步,径自点住周身重要穴道,须臾,额头沁出一滴汗,袅袅
白雾腾出七窍,头一偏,吐出一口黑液。
「这么做——」问天谴兀地站起身,颇为恼怒地死死盯着鬼伶仃,「究竟能够使你证明到什么?」
如果可以问,如果问得出口,又何必用此方式?
鬼伶仃轻轻垂下眼睫,幽幽叹息道:「愿意说的一早就说,相反,又何必?让我发现比让你选择好。」
那刻,问天谴猛然意识到——
四弟已不再是那个满脸惶恐地在大火中边爬边哭的孩子。
「二哥不必担心。」鬼伶仃以袖抹去嘴角的残血,「只是强行将血在体内转了一小周天,并无吸收半点。」
问天谴转过脸去,神色还是那么难看,微微起伏的胸膛流露出极大不悦。
鬼伶仃到墙边敲了三下,稍顷,司命必恭必敬地走了进来。鬼伶仃把桌子上的杯子交给了他,「给那名女子喝下,另
候三刻,助她游走体内真气。」
司命隐约察觉到问天谴与鬼伶仃之间的那缕异样,可身为下属,没有资格置喙,只得遵命而行。
掩上门,鬼伶仃搭在腰间的手动了动,深吸口气,「二哥的血真正特殊,想必在地狱岛帮我上药时,也是你先以血淡
化了那个药,所以先涂抹在掌心?」
问天谴不答反问:「想听一个故事吗?」
鬼伶仃的眉弯了弯,「是二哥说的,我听。」
「很多年前,有个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捕快之子目睹父亲在任务中被同伴出卖,惨死绝壁,他一夕间流落江湖,成了无
家可归的孤儿……」问天谴淡定地诉说:「就在快要饿死山林的那日,他认识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对方受了很重
的伤,病得快要死掉,不过是觉得手里唯一的窝窝可以救别人,也不至于浪费。」
鬼伶仃认真地听着,「谁吃了这个『窝窝』?」
问天谴摇摇头,说:「他们一人一半——捕快之子为了小男孩的半个窝窝,曾经当街卖艺,也曾沿途乞讨,就是想还
这份情义。」
「后来?」鬼伶仃悄声问。
「后来——两人遇到武林中一个奇怪的前辈,他答应救病危的小男孩,却仅仅把需要的药材样子描述出来,并不点出
名字,捕快之子就在深山中寻找,看到近似的药都抓回去一株一株亲自尝。」
鬼伶仃那双美丽的眸子闪过一抹惊讶:「竟是……」
「四弟,听过『神农尝百草』的事吧?」问天谴微微地笑了一声,「大抵就是那样,吃一种草中了毒又吃另一种草,
没准就能解,快要病死的小孩被他感染,一次次徘徊在死亡边缘终是挺了过来……大概是那位武林前辈觉得有趣,就
传了病小孩几招功夫,让他可修身也可保命……直到现在,当年的病小孩依然只能使用那几招。」
那个捕快的儿子莫非——
鬼伶仃没有问出口,话到了嘴边,变成一句:「曾经的患难与共如今如何?」
问天谴的眼神有些飘忽,艰涩地说道:「他变了。」
「也许……」鬼伶仃轻声说:「他始终如此,是二哥不知而已。」
问天谴的神思一震:毅然道:「不是。」
鬼伶仃摇了摇头,发丝飘曳出一抹优美的弧线,兀地低头在问天谴紧皱的眉宇上吻了一吻,双手搂住他的脖颈,稍稍
用力将他拉入自己的怀中,喃喃道:「换成是鬼伶仃,怕是看到父亲被同伴害死已不知情何以堪……」
更何况——
走下去?活到今天?依旧……行侠仗义?!
那吻非常非常的柔润,就像四弟软腻的唇——
问天谴的手慢慢握住了鬼伶仃的腰,收紧的霎那,不意外地听到微细抽气,满腹杂糅的情丝,在那一刻又变得明晰起
来。
「你的人生不需如此——」
「二哥。」鬼伶仃闭上了眼,额头抵着问天谴的发心,「你比我强太多。」
「傻……」问天谴略略将他拉开一些距离,「你知晓吾说这些的真正含义吗?」
被责问却很窝心,鬼伶仃漾出了浅若无痕的笑窝,「知道。」
「是什么?」问天谴一扬剑眉。
「二哥是药人。」鬼伶仃说完,撤步就走。
问天谴手疾眼快,起身去扯,用力过了一些,让鬼伶仃被动地回转半圈,撞到了他坚实的胸膛,不禁一声低呼。
「何时像三弟那般不正经了?」
毫无质审之状的问天谴只有无奈,这鬼伶仃没有办法抬眼正视,双手抵在他宽阔的胸前,彷佛在借助那有力的心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