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像条直线一样向前飞驰,他必须要快。
土地广袤而死寂,整个黑暗覆盖的区域,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条生命的存在,这片土地已经死了,生命绝迹、养
分流失,没有任何的流转和循环,只剩下尘土堆积的虚无。
他记得法瑞斯的反应,他看上去虚弱而怪异,他一瞥间甚至看到他的眼瞳变成了红色。而自己呢?自己的一切情绪化
为了寒冰,他能从挡风玻璃里看到他的双眼,那银灰正缓缓褪去。
谁也不比谁好不到哪里去,都够糟糕的。
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去管那些,他不想追根究底,只希望一切快点结束。
「那个叫克劳蒂娅的该死的女人,到底是想干什么?」他听到法瑞斯说。
「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开心。」雷森冷冷地回答,「我们去杀了她,然后回去。」
「是是……」法瑞斯喃喃地说,看着窗外。
幽暗的景色如丝般掠过,仿佛一大团解不开的抽象画,藏着如此多的意象,可就是让人看不明白。
法瑞斯想,刚才,当那黑色的东西碰到他的身体,他的感觉并不是浑身发软,而是发热。
身体里好像要沸腾起来一样,从骨子里涌起一种狂躁与杀意。他的视线不再是之前熟悉的那一个而是另一个世界。
那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吞噬和纠结着的力量……
而他的身边是雷森的力量,那力量死寂得如同烧完的灰烬……
雷森猛地一个急刹车,法瑞斯差点儿从挡风玻璃飞出去,幸好他当初在人界仔细学了一下交通规则,知道系安全带的
重要性。
「怎么回事……」他叫道。
雷森扬扬下巴,他们车灯前站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他呆了一下,才发现像很多在山区开车的人一样,车灯跟前是一只
鹿,被灯光给照傻了……大概是一只鹿。
它仍有着一只四蹄动物的形状,可是它已经不再像是一只鹿了。那是一个幽暗的影子,不过影子变成了实体,当灯光
打过去,他们甚至能看到它身体的内部,如同一个小小的鹿形地狱,里面蠕动纠结着无数的……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
么,也许就是黑暗的实体化,它被化成了某种远古不知明的虫子,在每一道夹缝里、在动物体内、在天空、在血液里
生存,吞尽一切。
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但他知道在这世界,这动物本身并不是这样的——也许它和鹿很像,也许完全不一样——但绝
对不是现在这样的,这是它在这个黑暗空间的新形态。
他们开车已经进入了足够深的地方,黑暗开始变化了。
那动物看着它们,它并没有眼睛,可是法瑞斯就是觉得它在看着他们,用一种食肉怪物的眼睛。
可是它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过来。像别的鹿一样,在灯前站了一会儿,然后跑掉了。
法瑞斯想,也许是因为雷森在。如果车里只有自己,也许它会像那些食人鸟一样,兴奋地准备冲进来完成大餐。
雷森发动汽车,继续往前。
他们明明走在路上,却像在深入越发黑暗的山洞。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世界的教会可真有决心,能在这种科技水平下把路铺得如此平整,连如此黑暗的魔法都无法影响
它的坚硬,法瑞斯想,可无论他们把这一切做得多么好,世界还是要毁灭,谁叫他们的世界冒出了个喜欢搞寓言式电
影的天才魔法师。
前面的树木越发的葱郁起来,光是目光搜寻到的树木,最细的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长着繁茂的青苔,和其它各种
寄生植物,活像个原始丛林——当然现在它们都死了,但至少看着很壮观。
但这条路可一点也没有向自然生态妥协的迹象,它直直把森林劈成两半,供人类行走。
「高速公路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非常方便的建设。」法瑞斯说。
「我以为古代高速公路应该不会太多,」雷森说:「这样勇者斗恶龙故事的篇幅不会缩短一大半吗?」
「他们又没有电视台,不靠这个赚钱。」法瑞斯说:「我觉得那位克劳蒂娅的房子离路也不会太远,道路像磁铁一样
能吸引人类……」
他四处张望着,道路周围只有葱郁的树林,可是他猛地按住雷森的肩膀,说道:「停车、停车!」
雷森停下车子,转头看他。法瑞斯的眼神看上去依然有些茫然,盯着前方,好像在看某种他看不见的东西。那并不是
他熟悉的那类眼神,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他熟悉的那个法瑞斯。
他似乎现在看到的世界版本和他的完全不一样。
那人指着西方黑幽幽森林的方向,不知指的东西深入那黑暗多少公里。他说道:「在那儿。」
雷森熄了引擎,一片幽暗中,他隐约看到一条小道,被黑暗和树木遮得几乎看不见。
它算不上寒酸,至少对这个时代来说是条还不错的路,只是身为邻居的神恩大道看上去太华丽罢了。而对另两个生活
在科技为主的世界的人,他们更习惯十二线道的马路,偶尔长点草的地方也是在精心修整的花园里,所以觉得这玩意
儿简直窄得像故意不让人看见。
「谁也别想把我的车开到那种路上去。」法瑞斯说。
「我想开也开不上去啊。」雷森说,跳下车。
法瑞斯也跟着下来,雷森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以在车上等我,毕竟刚才那些生物似乎对你很感兴趣……」
「不行!」法瑞斯叫道,瞪着雷森,好像害怕自己一眨眼那家伙就像兔子一样逃到森林里,而如果发生那种事他一定
会崩溃似的。
那眼神盯得雷森有点发毛,他摊了下手,「好吧,如果你那么想,就一起来吧。」他说,拂开路口垂下的层层迭迭的
寄生物,走进后面那条石子铺成的小路。
路并不太远,不过用两只脚走的话,它就显得远了很多。
「你觉得,」法瑞斯试图找个话题,不然他心慌,「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雷森说,多一个字也没有。
「我感到安心多了,」法瑞斯说:「虽然你的话没什么根据,但我还是很安心。以前从来不会有人跟我保证什么的。
」
雷森冷着脸不说话,还好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一栋城堡出现在视野中,暂时结束了这场悲观的谈论。
它建在一个山谷中间,大约久年不见阳光,小路斜斜地通往那里,让人想到小说里的乡下领主,守着古老发霉的房子
,住在幽谷深处——除了外面那条高速公路。
它整体都是一种古老和霉斑的色调,它并不是黑色的,可是它的一砖一瓦都像由黑暗凝结成的,但因为它们不怀好意
,所以把自己伪装成正常的样子。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雷森感到一阵黑暗悚然的气氛,让他呼吸滞了一下。
雷森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吓人的微笑。「好极了。」他说:「我们现在去找人算帐,然后回家。」
他脚步快速地朝着那栋城堡走去,法瑞斯跟在他后面,始终保持着并肩的距离。
城堡看上去足有一百年没有打理过了,很像小说里闹鬼的地方,道路上长满了杂草,就差院子里再来几个墓碑、和屋
顶上飞来飞去的乌鸦了——不过乌鸦大概也不喜欢这里。
「终于有一个符合骑士小说场景的地方了。」法瑞斯说:「你觉得城堡里会有什么?飘来飘去的女鬼,还是龇牙咧嘴
的地狱犬?」
雷森想了一下,问:「你看不到?」
法瑞斯苦笑着摇摇头,「不行,这里实在是……太黑了。」他说。
「也许有一些法国佬。」雷森说。
法瑞斯笑起来,「他们不是法国佬!」
「着装风格确实差了点。」雷森说,猛地推开城堡厚重的大门,一副准备找碴的样子。
呈现在门后的大厅是圆形的,有着高雅的弧顶,但大厅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墙壁四周画着——法瑞斯数了一下
,是十二个——穿着黑衣的骑士,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上去很久没动过了。
他凑过去,伸手抹了点灰尘,那之下,骑士甲胄的颜色没有半点褪色,漆黑如墨,像某种甲虫的黑壳,充满活力,有
点儿吓人。
他退了一步,叫道:「雷森?」
另一个人转过头,他的同伴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一边解释道:「我以前见过这种东西。」
「是什么?」雷森问。
「某种防御画像,如果你走进大厅,它们就会从墙壁里走出来,机关大概在中间的地毯上。」法瑞斯指了一下下,那
地毯正在雷森前方数尺之遥,上面画着迷惑人的玫块和漂亮姑娘。
「它们会拿着剑冲向你,阻止你进入城堡,除非主人允许。它们似乎待在这里很久了,但魔法应该还在,所以才不会
褪色。」法瑞斯说,站在门口,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走的姿势。
他看看雷森,雷森也看着他。
虽然如雷森当初所说,也许他们再也称不上朋友了,但对彼此那点儿心思还是像蛔虫一样清楚明了。
「好吧,我知道你的爱好。」法瑞斯说:「但你看……我就不进去了吧?」
雷森看了他一眼,走上那片柔软的地毯,法瑞斯退后一步,把门关上。
他站在门口,几乎是紧贴着门,闭上眼晴,他能清楚感觉到自己和雷森的距离,这会让他更为安全。他也能感觉到,
围绕在那人周围的戾气,但那些东西对他的朋友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轻轻把手掌贴在厚重的前门上,感到轻微的震颤,一下又一下……
他猛地把手收回来,意识到这震动是什么。
这城堡……是活的。
那是从石块和木料深处传来的古老脉动,仿佛稳定的心跳,不动声色地伏在被遗忘的山谷里。他可不会认为有远古生
物长成这么副鬼德性,应该是房子建成后被赋予了生命——他从没见过,但听说过这种魔法,这世界总是意外不断。
在一个空间里失落的法术,在另一个世界可能得到了继承。
这多半是那位叫克劳蒂娅的中立法师、或是她同样是法师的父亲干的事。
这种魔法将会是极好的防御,因为房子本身会保护主人,住在这样的城堡里,就像住进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躯体……说
不定,这房子还会跑步和在天上飞呢,他不切实际地想,毕竟世上有很多奇怪的魔法。
移动堡垒,他想,这个世界的魔法真是太怪异了,出现了高速公路,现在又有超级军事建筑了。
但这对试图闯入的雷森可不太妙,他想,在外头用力推了推门,想要通知他的朋友。可是门死死关着,似乎被从里面
闩住了。
「雷森?」法瑞斯叫道,雷森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自动死锁可能是防御魔法激活的结果,又或者是这房子在设计对付
他们,这念头让他有点不安,小小退了一步。
来到这栋城堡时,他清楚看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一片早已被放弃的鬼屋的样子。即使有些什么怪异生物,多半也藏
在地底或是不复人形。可是他退了一步,却撞上了什么东西,对方发出一声小小的「哎呦」,法瑞斯转过头,张大眼
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撞到了一个少女。
她看上去大概十三、四岁,或者更小一些,正坐在地上,揉着脚踝,一边好奇地看着他。
她有一头银色的长发,银灰色眼睛,那色泽的双眼显得略有些茫然。她的五官极为精致,不过和这场面最不相称的,
还是她穿着一身极为华丽的雪白蕾丝长裙,还有手里小小的折扇。一副上流社会人家的小女孩,正在花园闲逛的样子
。
那衣服没有一丝灰尘,那手指娇嫩白皙,那眼神天真无邪,简直衬得鬼屋都变成了公主的城堡!
「您是谁?为什么在我的花园里?」她问。她的法语有点口音,但十分动听,虽然法瑞斯不确定自己理解得对。这场
面太怪异了。
「我……呃……」他说,左右看了一下,他确实站在一个荒草丛生的废弃城堡里,死亡森林包裹住周围所有的土地,
而更深一层次的黑暗正在蔓延,准备毁灭世界。
「你的花园?」他问。
「是的,我不认识您,您为什么会在我的花园里呢?」女孩儿说,她站起来,小心地拍了拍她华丽的白色裙子。
「您是父亲的客人吗?」她又问。
「父亲?」法瑞斯呆呆地说。
「您不是父亲的客人?」女孩儿惊讶地说,用扇子掩住嘴唇,「可那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父亲不会允许任何人靠
近城堡的。」
「呃……」法瑞斯试图应对这个状况,「我只是随便看看,您的花园很……呃呃……漂亮……」
对着满园阴森森的荒草,这种谎话说出来着实不容易。
可是那女孩一脸灿烂天真的笑容,似乎她确实相信她的跟前是一座花园。她转头看庭院,那儿一片狼籍,杂草和荆棘
占据了一切,也许还有几个死人头骨什么的。她高兴地说道:「是啊,多么美丽的玫瑰花田,妈妈经常说,就像天边
辉煌的朝霞落到了地面,任何时候看到它,都会让人感到如此的幸福。」
「玫瑰花田?」法瑞斯说,看着满园荒草,说道:「是啊,多美的玫瑰花田……好像朝霞的颜色……」
银发少女不再质疑他的身分,似乎她会无条件地信任所有微笑的人一样。她转头看着满园的杂草尸骸,大张着灰色的
眼睛,那眼神空茫却又带着傻乎乎的欢乐。「多么美好啊,我真想一生生活在这样的花园之中。」
这是……什么机器玩偶吗?法瑞斯狐疑地想。
他记得在动画片里看过类似的角色,法师城堡里的魔法女佣、玩偶、管家什么的,并不真的拥有情感——这也是主要
优点、或缺点之一——但至少挺擅长做出有感情的样子来,虽然只能表现出极为单薄的一面。比如现在。而且可以服
从主人的一切要求。
这女孩儿漂亮和天真无邪得完全不像个真人,而像某个用来演绎哥德式电影的陶瓷娃娃。
「是啊,美极了。」法瑞斯说道:「晚安,我叫法瑞斯·奥里兰森,您可以叫我法瑞斯……」
「您好。」女孩儿说,抬起裙摆,行了个曲膝礼,法端斯连忙还礼,他有些年头没用这么正式的礼节了。
女孩儿说道:「法瑞斯,我是克劳蒂娅·加迪尔,您可以叫我克劳蒂娅。」
法瑞斯张大眼睛,瞪着她。
什么?克劳蒂娅?那个天才魔法师?想要毁灭世界的人?怎么是个从儿童电影里出来的小姑娘?
「克劳蒂娅?」法瑞斯说:「法师加迪尔的独生女?」
「我就是。」克劳蒂娅甜蜜蜜地笑道,一只手玩弄着银色的卷发,可爱极了。「您肯定是父亲的朋友,他很久没招持
朋友来城堡里了,他该早些告诉我,我会换件漂亮些的衣服的。」
她好像完全忘了才说过他不是父亲的朋友,犹自说道:「我有件粉红色的裙子,特别漂亮,特别是配上那件帽子以后
,我一直等着有客人来时穿上呢,爸爸居然没有告诉我。」
她嘟起嘴,一副撒娇小孩的样子,法瑞斯打了个寒颤。他承认她很可爱,可是,这场面太诡异了。他们可是站在一个
破败的花园里,在世界末日之前,身后还在和黑暗骑士打仗的场面啊。
「我相信那一定很漂亮。」法瑞斯干巴巴地说,狐疑地上下打量她,试图看穿怪异外表下的真相。「加迪尔先生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