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地走着,觉得像在带领着世界走向它的末日,悲壮又严肃。
雷森跟在她身后,像以前一样,带着隐隐的杀气。那是属于人类的杀气,可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就会变成另一种截然
不同、但恐怖至极的存在。
「只过了几个小时,空间还没能完全闭合,我可以帮你从裂缝进入。」艾文说。
她停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的,我不赞成你去魔界。你还可以再考虑一下的,这也许能决定世界命运……」
雷森没理她,他一把拉开大门,朝走廊尽头那个空空的大洞走去。
大洞的对面是魔界,黑暗、血腥、堆积着尸体和腐肉、由力量决定秩序的魔界。很多年前,雷森因为那里的战争而出
生,也同样因为那里几乎被毁灭。他诞生的目的就是毁灭,艾文想,如果不是他母亲,他早已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了。
真有趣,她又想,法瑞斯也是为了达到某个毁灭的目的而诞生出来的。
透过另一双眼睛,艾文看到那大洞里黑暗氤氲的形态,它们感应到了雷森的力量,所以活动得更快了,如同一支支磨
尖的利齿。
她伸出手,感应空间的力量。那很容易,空间如同肢体,愈合之处有一道淡淡的线,顺着便能轻易切开。
「你知道吗,你可以回家的,那样一切都不会有问题。」艾文说。
「我得找到他。」雷森回答。
固执的傻瓜!艾文瞪着眼前的空间,它被撕开了,那是刚长合的肌体再一次被撕开,里头血液般浓郁的黑暗。像能把
人窒息。
「你想过吗,他也许根本不想见到你!」她说。
「让他当着我的面说。」雷森说。
艾文闭上嘴巴,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无益的。她的问题像一个小孩子不甘心别人的决心,一心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
似的。而她早就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早就学会在这世界上,有时候闭上嘴老实等着,事情不会比没有你多嘴多舌时更
糟,它自然有它自己的运行方法。
无论好还是坏,都不是外面的人所能插得了手的。
她紧紧抿着嘴,压制着自己的感情。
雷森走进黑暗,然后,他转眼就被吞没了。
她看到黑暗中隐隐的白光,如同星星陨落前最后的一次闪光,洁净而脆弱,但是它也很快地消失了,她不知道还能不
能再见到他。
艾文默默地封上裂口,像在进行某种哀悼。
不是为这个世界哀悼——它可能确实在面对一场危机;也不是为了寂灭之剑,那东西是她一直关心的存在,它被造来
终结这个世界,那个被那些家伙创造出来的、也许是个错误的世界……
那冰冷的只存在毁灭元素的器械,即使强大而壮观,又有什么好哀悼的呢。
她哀悼的是那个叫雷森的青年,那些关于情感和心灵、生存的苦恼、追寻的意义之类的东西,它们会因为一次朋友的
背叛而消失,再也下会回来。
最后,存在的也许只会是那个「亡者」而已。他父亲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既是那个要终结一切的人,也是那个
注定了走向虚无国度的存在。
一个父亲怎么能那样?那样毁灭一个拥有情感的生命?艾文叹了口气,怀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她在裂口前留了一道小
门,也许她能等到那两个人回来……也许是一个。
然后她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开始把玩那些她千万年来收集的工艺品,时间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浪费。
它们真是太美了,是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心情制造了它们?那里有怎样的激情和快乐?
也许她可以继续在人界待着,直到它最终毁灭,它是那么绚烂和美丽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是这个如花朵般虚无的存
在赋予了她身分,她大概永远都无法攞脱那些属于人类的欢喜和情感了,因为那已是她的一部分。
这怪傻的,肯定会被以前的朋友嘲笑,可是她已经无所谓了。
他们都变成了云和雾,星辰和力量,那不能称之为活着。
而她还活着。
雷森站在魔界。这里的天色永远都是黑沉沉的,如同划不开的混沌。
他有些想吐,这里黑暗的力量让他晕眩,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全力抑制住那种冲动——那种能撕碎他的冲动。
他把它们禁锢在体内,对自己说,他是一个活人,一个有肢体和情感的人类,他得维持住这种感情……和形状……
他感到脚下软软的,他低下头,发现脚下踩着一具尸体。
他正踩在它的睑上,那是一具被半埋在土里的类人尸体,睑色白得吓人,双眼大张着,映着最原始的虚无黑暗。
那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盯着他。
雷森正要抬脚,死尸突然张开嘴,那嘴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尖牙,反口咬住雷森的脚踝。
尖牙刺透了长裤,咬住皮肤,可是却难以再深入下去。那皮肤像是由金属溶成的一样,明明柔软,可是筋骨深处却又
埋着什么东西,又冷又硬得的让它牙根酸软,它可是连钢铁都能咬下一口来的。
但齿尖上人类的气味太诱人了,于是它还是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雷森抬起脚,那东西被他拖了好几米,可仍没有放弃的意思。不远处的地上,泥土纷纷翻动,露出它长长的身体,只
是一只潜伏在土里的肉蛇。
意识到难再咬碎人类的骨头,它决定换另一种方法,它的身体灵活地卷了上来,想把猎物勒死,至于死了后咬不咬得
碎到时再说。它并没有去想那让它牙根酸软的、藏在诱人肉体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只想到吃。
贪婪,魔界的生物就是这样,它们永远也吃不饱,雷森想。那灵活的蛇身只碰到了他的衣摆,便重重落在了地上,一
柄冰冷的剑身刺穿了怪物的脑袋,把它钉进地里。
那剑呈银灰色,不断变换着灰色的纹路,如同天空急行的乌云,里面蕴含着足以摧毁世界的雷霆之力。
雷森抽回剑,上面沾着些许的血肉转眼便渗入了剑身,那急速行进的力量如同地狱里的石磨,一层扣着一层,无边无
际,吞噬和磨灭一切存在,一切的痛苦和宝物,都在那之中归于虚无。
据说很久以前他来过这里,雷森想,现在,他发现自己竟还依稀记得。
记得空气里黑暗力量的气味,浸透了血肉和痛苦,在耳畔无声地哀号。无休无止,他想着要把它们彻底毁灭,即使燃
烧他自己。
他并不感到恐惧或犹豫,因为他活着的目的本就不是感觉人类的情绪,而是——
他强硬压下那念头,不然他肯定会有去无回了。
可是当他抬起头,他看到一望无际的灰色浓雾,里面满溢着鲜血和呻吟,什么也看不清楚。那是黑压压的魔界军队。
那军队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像无数张着螯的蚂蚁……雷森想,他们确实如同昆虫,生活本身便是无休无止的残
杀和吞噬,再也没有其他。空气中弥漫着血和金属的气味,脚下踩的则是失败者腐烂的肉体。
现在,他们显然早就等在这里了,他们知道我会在哪里现身,有人告诉他们了。
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看到一个男人……也许因为他的表情和别人不太一样,那些模糊的面孔都透着杀戮和贪婪的冲动
,可他的表情却有一种像人的东西,一种忧心不安的线条。
那样子有些面熟,他盯了他几秒,试图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那人朝他走过来,不过所有的人都在朝他走过来,像潮水一样把他包围。
雷森想了一会儿,说道:「非克·笛兰,魔王军亲卫队队长。」
「雷森帕斯先生。」对方说。
他没有再穿人界那身挺傻的西装大衣,而穿了身黑色的甲胄,像昆虫的硬壳,上面烙着很多只蛇纠缠在一起的标记,
看上去肮脏又凶残。他的表情冷厉了很多,一副曾经、并且将来也准备杀很多人的样子。
这才是更适合他的样子,雷森想,省得他在人界伪装中产阶级。
「在人界玩得还愉快吗?」雷森柔声说:「我一直没有空出时间来招待你,实在抱歉。」
「我已经受到过你的『招待』了。」笛兰冷冷地说。他的气势强了不少,毕竟,雷森现在孤身一人来到他的地盘,周
围是全副武装的魔界军队。
驱魔人笑起来,「那怎么能算。」他说:「剥皮砍头,那就像……看了一眼,点点头一样。我连抬手说声『嗨』都没
有。」
「雷森帕斯——」笛兰叫道,因为那人傲慢的言论而愤怒,可那杀气摇摇颤颤,底子里不知为何透着股寒意。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突然看到一阵银灰色烟雾升腾而起,他嗅到雪沫般冰冷的气味,胸口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疼。
他听到雷森的声音从耳后响起,「这才叫招待。」
他张大嘴巴,可是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的喉咙没有了……不,他的整个身体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可怕的银色雾
气在缓缓升腾。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找不到他的手,他的脚,他任何一丁点儿的力量,他消散成了死寂的雾。不能剥削出任何力量的、死寂的雾。
一只巨大的蛇凭空在地面上成形,如同维持人形的力量被人硬剥了下来,他再也维持不住基本的尊严。那蛇扭动着多
斑的身体,那种自身一部分被疯狂拿走的剧疼碾压着他,他抬起头,看到黑夜的驱魔人。
他打了个哆嗦。
这已不是在人界、伦敦那寒冷阴郁的天气里,自己和毫无力量的法瑞斯撞进了雷森手里。现在是雷森来到了魔界,是
他孤独一身,站在魔界广袤的土地上,面前是数千万手拿刀戟的魔族士兵!
可是驱魔人的表情和在人界时一样,带着难以置信的冷厉和傲慢,以及漆黑的杀戮欲望。他俯视着他,于是他又变成
了那只曾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蛇。
那种将遭到巨大灾难的预感占据了他,笛兰恐惧地想,雷森手里的剑不见了!它在哪!?它——他近乎是意识到自己
的死期一般地意识到——剑在他背上。
那剑刚才只是人类手中一把小小的兵器,可当碰到了它,它变得强大如同附着灵魂的斩首之物,把他牢牢地钉在那里
。
那剑中如同有力量的乱流在迅速游移,如同无数森森的刀锋,他感到自己正被急速抽进那些乱流中,被磨成粉,变成
同样银色的烟雾。
它正活生生地在吞食他!
他转头去寻找他的同伴,那数以百万计的魔界军队,却只看到漫天的银雾,笼罩住了整片土地,整个天空,整片魔界
目之所及的地方。
银雾死死沉沉的,没有一丝声响。一瞬间他明白,他最好不要指望雾里有任何的救援了。
那是一种失去了一切的绝望感,在亡者刚出生时,魔界的生物也曾感受过。
这个煞神!他几乎毁灭过一次魔界,魔族们庆幸那已成为历史,但现在他还会再做一次!
笛兰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惊恐,法瑞斯真是疯了……他想,当初出事时他沉眠不醒,醒了以后立刻跑到人界,再把那
个该死家伙的成年版招惹回来,再毁灭魔界一次!
「这次你一颗头也不会留下。」雷森说。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笛兰尖叫道:「一切已经结束了,你还想要干嘛!?你非要法瑞斯亲口告诉你,他是个魔族
!是奥里兰森的第二个儿子!魔王军的总司令!他骗了你,背叛了你,你非得这样才甘心吗——啊——」
他尖叫,那剧疼突然变得更强,他以为已经不能更强了。
他的旁边,雷森的脸庞如同被冰冻住一般,最初他以为他不相信他的话,又或是早就知道了,可是接着,他才发现不
是的。
雷森的睑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笛兰几乎可以看到那些话在他身上形成的、一种近乎实体的痛苦。
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感觉到它森寒的气息。
只是他身上猛然加强的疼痛,是唯一反应他那情感波动的方式。
「你不知道是吗?那我现在告诉你!」他尖叫,试图刺激他,只想停止那入骨的剧痛,「他是个魔族,是我们的第二
个王子!现在你干嘛不回人界去!你恨魔界,他也根本不想见你——」
雷森盯着他,笛兰觉得自己肯定是因为疼痛而产生了错觉——这比当初被剥皮还要疼上几千倍,这是一个慢慢被磨碎
的过程——雷森左手上的手套突然燃烧了起来。那是一种苍白的火焰,在他身上缓缓燃起,他看到他手背上的封印,
不再是黑或红色的,而是一种让人目眩的银白色。
那层曾看似人类的皮肤如同轻易便会被撕裂的纸张,缓缓显现出它本来耀眼的形态来,那皮囊的内里包裹着的是整个
宇宙最可怕的圣器,仅仅露出一角,已如同太阳般眩目。
「滚回去!他不想见你,亡者,他是我们的人——回人界去,忘了这些——不然那会毁了你们两个——」他大叫。「
别那么固执了,你被骗了!你被骗了!你们的搭档是一个笑话,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承认!」
雷森开口,那些字像是挤出来的。
「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他始终在重复这句话。
一直到最后。
第五章
那代表他愤怒的、研磨神经的剧疼,似乎已经和他的灵魂连在一起了,永远不会消失,笛兰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
他就要死了,如此的痛苦,死于一个驱魔人和一个魔族之间错误的友谊,死于一次疯狂而愚蠢的事件……
可这时,疼痛消失了,他不确定有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死了,毕竟雷森可不是个仁慈的人。
「去告诉法瑞斯,让他自己来跟我说。」他听到雷森说,人类的声音遥远飘渺。
「然后……你就会走?」他挣扎着问。
那人似乎沉默了有一个小时之久,然后他说:「大概吧……我就会走……」
笛兰钻到泥土里,朝宫殿的方向爬去。
他要去通报这可以拯救魔界的消息,这意志支撑着他全部的行动。他现在只有蚯蚓一般大小,被迫退化回了爬虫的形
态,记忆也只有几十分钟,雷森的力量硬生生地把曾经的庞然大物研磨成了一只不比虫子强多少的幽魂。
那比笛兰曾经最悲惨的样子还要悲惨许多倍,是一种他无法想像的灾难。而现在,他甚至已经没有头脑去「想像」了
。等他修炼回原来的样子,不知还要几千年。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次愚蠢的人界探险和朋友吵架!
不过,他牢牢记住了那条讯息——让法瑞斯去见雷森,然后噩梦就可以结束。虽然他并不太确定,法瑞斯会去见雷森
。
他强大无比的上司现在躲在祭司殿里,他从来没见他这么害怕过。
法瑞斯坐在祭司殿长长的椅子上,那曾经是拉莫尔的位置,它用子夜的黑曜石雕成,深处彷佛闪耀着星光。拉莫尔大
约曾盯着它冥想,但现在他已经死了。
艾蕾娜说父亲也死了,差不多吧,至少对他们这些当儿女的是这样。自打母亲——又一个死了的——离开后,他便在
一点一点的进入沉眠。
现在,他已经完全沉睡了过去,大概永远也不可能醒过来了。魔界的事务得有人接手,而他现在是力量最强的那个人
……
可是他并没有觉得特别高兴,曾经那种得到权力的狂喜不知何时消失了,只有一堆的烦乱和焦躁。
所有的魔族都知道他们皇子心情很糟时是什么模样,所以没有任何活物敢靠近他方圆一公里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