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雷森问。
阿莱丝转头看他,她的眼神似乎仅仅是温柔友善,又像是别有深意,看不见底。「亲爱的,他们都在这城堡里从不离
开,不过他们的工作很繁忙,不喜欢见人。」
看不见的?雷森想,这是恐怖剧吗?他把到了唇边的一堆问话咽回去,朝对面美丽的女人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毕竟
他是来当管家,不是来当警察的。
「那么,只能希望以后有机会结识这些辛勤的工作者了。」他说,虽然他心里头并不大想看见它们……不,他们。
「会有机会的,亲爱的。」阿莱丝别有深意地说,她来到自己的房间,从里面取出一大串钥匙,像交付什么产权契约
一样递给雷森。后者接过来,钥匙的触感冰冷而沉重,这时他感到指尖一疼,连忙收回手指。他的手里,一支钥匙尖
锐的凸起在烛光下闪闪发光,如同钢针,上面沾着他的血。
「让我看看!」侯爵夫人用一副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语调说,她抓住雷森的手,把伤口放在唇边。
雷森打了个冷颤,条件反射想把手收回来,他不敢相信侯爵夫人在帮他舔伤口,她的舌头灼热柔软,轻舔着他的指尖
,仿佛有细细的火焰正顺着伤口渗进来。
阿莱丝放开手,朝他妩媚地微笑。雷森收回手,背在后面,伤口上的血迹已经没有了,他回忆起阿莱丝嘴唇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有点发寒。
「抱歉,我太不小心。」他说,把那一大串样式各异的钥匙收进口袋,它们像串珍贵而别致的古董,不过也多得让人
头皮发麻。
这代表着他得到了管家的权限。
「你可以到城堡里你想到的任何一个地方。」阿莱丝说:「但我今天带你参观的,都是些非常安全的地方。至于其他
的地方,你当然可以随便去,但要小心一点。」
「小心一点的意思是?」雷森问。
「哦,这座城堡非常非常的古老,有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也许你会在黑暗中碰到吃人的怪物什么的,所以每走
一步,都要小心谨慎。」阿莱丝柔声说,语调像是在给小女孩讲睡前故事。
「但你确定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都是安全地带?」雷森问。
对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概很少看到管家问起话来,是这么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侦探架式。她笑起来:「我猜是的
,你要是害怕,也可以一直躲在房间里。」
「如果你不扣我薪水的话。」雷森说。
阿莱丝格格笑起来:「不,我会扣的。」她说,提起裙摆继续向前走去。「不过,你到哪里逛都没问题,做为阿莱丝
家的管家,你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这串钥匙能打开城堡里所有的门,包括地下建筑……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好的。」雷森说,他并不觉得这是个能创造家庭归属感的地方,特别是地下部分。比起探险,他宁愿待在房间里,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印象。
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儿,但他却感到不安,也许因为他在马车上的感觉,就像有只黑暗的爪子在挠着他的心脏,他
看不到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还没看完城堡的一半,雷森发现天已经亮了。窗外的东方泛起白色的微光,在阳光出现之前,如同它落下前一般,呈
现透明与荒凉的味道,仿佛人类从不曾控制这个世界时一般。
从此以后,他大概要习惯这种作息了,他想,在晨曦将出时上床,在黄昏前起来,像以前一样,总是出没于夜晚降临
的时候……不,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始终都喜欢白天,而不是夜晚,他没理由经常在晚上出现的。
他清楚知道夜晚是什么样的时间,那是属于罪恶和魔鬼的时间,黑暗中藏着污垢与危险,当他行走在其中,会感到愤
怒和紧张,那一点也不让人愉快,他只是……必须在那里。
法瑞斯看着玫瑰花发呆。
白玫瑰,娇柔而纯洁,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在阳光下盛放,全不晓得俗世的危险与血腥。
他手里拿着剪刀,似乎准备剪枝,可他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剪子。
他这辈子都没剪过枝,他也不喜欢花,这东西无聊至极,仅仅是结果前的一个过程,一件不成熟的作品,那些为花朵
着迷的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是冰蒂尔喜欢花,她把它们视为自己落入非人类生活后,能再一次把她和晨曦、阳光、温暖之类人界属物联系起来
的物质,她把这种东西种得到处都是——包括法瑞斯的整个宫殿。
当他看到满院盛放的鲜花,经常会觉得这场景愚蠢得匪夷所思,而更匪夷所思的,是他为了讨好一个女人,任她这么
折腾自己的宫殿,把一个恐怖肃杀的地方弄得像个他妈的鲜花种植地!
但那是讨未婚妻高兴的一个手段,并不关心手段本身有什么美好特质,他甚至为了得到珍稀的花种杀过一些家伙,而
他对冰蒂尔想透过花朵得到的东西不感兴趣,他不能理解。
有一天他回到房间,发现卧室里不相衬地放了一大束……就是这个,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花田,那是玫瑰,她送了
他一大束玫瑰。
她好像一点也没看出法瑞斯的不快,语调轻快地问道:「它们漂亮吗?」
「你知道我对这些没感觉的。既然你喜欢,不如把它带回去,装饰你的房间好了。」他说。
她笑了,没理会他的不体贴。她说:「收下吧,法瑞斯。」
他最后还是收下了,收下那些美丽和让人苦恼的东西……在她死了很久之后。
现在他站在花园里,手里拿着个剪刀,像个园丁,愚蠢的看着满园的花朵发呆,不知如何应付……
因为他最终决定去寻找她想给他的东西,尝试着领悟她想让他感受的那些美好,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只知
道如何毁灭,却从未学过怎样去保护。
比如雷森,那个他在人界寻找到的朋友……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那人救他救了无数次,并接受他做为他的搭档。
可他知道到了最后,他没有办法保护这段友情,就像他曾经失去冰蒂尔一样,他还是会弄得一团糟,就像他打碎那枚
沙漏……
他记得水晶碎裂开来,银色的砂散了一地……脑中的记忆和那些银砂一起流失,留下越来越多的空白……真是见鬼,
他一点也不想忘记那些,虽然他搞得一团糟——
法瑞斯站在晨曦下的玫瑰花园中,捂着额头,不知道自己突如其来的恐慌情绪是怎么回事。为了一个清早产生的幻境
而神经紧张,可不是件正常的事儿。
他是个园丁,帮阿莱丝夫人照顾她的花花草草——心里遥远的地方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真愚蠢」,但他忽略它——
关于冰蒂尔和雷森的事感觉上很真实,但那不可能是真的。更真实的该是他枯躁无味的生活,它无聊,但现实总是无
聊的。
玫瑰花们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地盛放着,即使已经进入了深秋,寒冷转眼就要来临,可它们还是没有时间意识地盛放着
,真不教人喜欢。
变态的乡下地方……他想,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都怪里怪气,都不肯照着正常的规律运行,他真不知道他干嘛来这里
当园丁?他讨厌这地方,他也讨厌园丁,他更讨厌早晨爬起来干活儿。真正的生活应当在夜色魅惑的时段,而不是无
聊的白天。
他无聊地绕着花园踱步——好像他生来就更擅长逛花园而不是照顾花园一样——可即使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园丁,但
还是想不起来怎么修剪花枝。
他又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阿莱丝城堡是个装满了死人和可怕实验物的地方,一个比地狱更糟的地方,那还
比较像它应该是的样子。
梦里有叫冰蒂尔美丽善良的女孩,还有个看似冷酷但极为讲义气的好兄弟……
「……姓雷森帕斯,听说很英俊,是从英国来的……」一个声音说。
法瑞斯猛地转过头,在身后的玫瑰花丛边,两个年轻的女仆正在说话,女人们经常会谈起男人,就像男人们经常会谈
起女人一样,这会儿,她们正在谈论某个男性。
一位红发少女一边把一枝沾着露水的玫瑰放进花篮,一边继续说道:「昨天过了午夜才来,然后被夫人带着转悠了整
个城堡,这会儿还没能上床呢,可怜的人。也许晚饭时你能看到他,他真的很英俊,就是看上去严肃了些。」
「英国人就是这样。」她的同伴回答:「不过私下可就难说了,夫人包准会勾搭上他——她谁都能勾搭上。」
「这不能怪她,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年轻人了。你该看看他的,珍妮。」红发女孩说:「不过他肯定也像弗朗斯一样
,只在傍晚起床料理事情,早上休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就是贵族。」
「像魔鬼,他们总是像魔鬼,艾希莉。」叫珍妮的女孩说。
正在这时,她们看到一旁的法瑞斯,并意识到他听到了这番小小的谈话,两人迅速低下头,转身就走。
仿佛沾着露水的花朵只因为我一眼,就变成了可怕的霉菌似的,法瑞斯想,到底是谁那么天兵让我来当园丁的。
他脚步轻快地走过去,用一副不经意的语调说道:「你们刚才在说谁?」
「没有说谁。」珍妮迅速说。
「得了吧,我听到了。」法瑞斯说,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愉快,一边跟上她们慌乱的脚步:「别紧张兮兮的,夫人早
就睡了,而且她可从来不介意我们私下传传八卦……」
「但她一直很介意我们私下谈论管家的事。」艾希莉说,好心地停下脚步向他警告:「弗朗斯先生在时就是这样,这
一个也不会例外的。」
「只要不谈论他,我们就会好好的。」珍妮冷冷地说。
「我不明白会出什么事?」法瑞斯迷惑地说。
珍妮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站在屠宰场前而浑然不知的动物一般,她低声说:「哦,会出事的。」
她说完,低声对艾希莉说「我们走吧」,然后拿着满篮沾着露水的鲜花,离开花园。
「我只是想知道他叫什么。」法瑞斯无辜地说。
「亡者·雷森帕斯。」艾希莉轻声回答:「夫人一直叫他雷森。」
然后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和同伴一起离去。
法瑞斯目送她们离开,其实他主要是在看艾希莉,她的红发在阳光下像火焰般耀眼。
他不喜欢阳光,但他喜欢远远看着。
就像他不会照顾花朵,但他……并不讨厌它们。
艾希莉和梦中的女孩儿完全不同,至少发色天差地别,可是她就是让他想起她,一样的年轻,一样的天真未泯,一样
即使经历过无数痛苦,却仍相信这世界阳光灿烂。
他慢慢收回目光,转身走向城堡,一边让思绪回到那个早上的幻境。它本该被迅速忘却的,可是……那个新来的管家
叫亡者·雷森帕斯是什么意思?
他发誓,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新管家的名字,夫人不喜欢别人谈论管家的事。
可他却在梦里知道了?这太愚蠢了,和他相信自己和一个从未见过的英国人有交情一样蠢!
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见见他。
第十五章
玫瑰花丛们在他身边茂盛地生长着,它们自由伸展着肢体,仿佛一大堆无解的数学题。
法瑞斯觉得它们和昨天、前天、大前天肯定也没有太大区别,不会有人注意到它们长出了几片叶子或几个花苞,他左
右瞟了一下,发现四周无人,便不动声色地把剪刀丢到墙角,向城堡的后门走去。
「今天你们逃过一劫,多开几朵花报答我吧。」他对身后的玫瑰花丛安慰道。
虽然每多过一秒钟,他会觉得自己的行为更蠢一点……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之前他一直无意识攥着什么东西,他
摊开手,发现那是根干草,被打了好几个死结,倒像故意编成的链子。
它看上去只是根草,但和他在幻梦状态见过某个玩意儿一模一样,那是株会说话的植物……可是怎么可能?植物怎么
可能会说话?而且它竟还会上网和下载电影,会和人吵架,抱怨自己是童工和威胁打电话去儿童福利联盟报警……哦
,它还会装死,所以雷森……
这太不着边际了,他想,想把那根干草丢掉,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塞回了口袋,继续朝前走去。
他转过一个弯,阿莱丝家后门有一条狭窄的石阶,那是给下人用的,他踩上石阶,一点也没注意到对面一个男人正推
开偏门,迎面走过来。他的脚步像鬼魅似的无声无息,手里拿着个巨大的包裹。
法瑞斯差点儿撞到了他,两人都吓了一跳,对方手里的包袱没拿稳,顺着台阶掉了下来。
法瑞斯连忙冲过去,帮他捡起来,被单里包的是些使用过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他看到上面一件被揉成一团的衬衫,那
东西让他吓了一跳。
衬衫上布满了无数个小洞,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洞窟中爬动穿梭,密密麻麻地让人头皮发麻!
法瑞斯猛地把它丢下,身后的男仆冲过去,一把抓起满是虫子的包裹,一脸怒气。
「那是什么鬼东西!」法瑞斯叫道。
对方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法瑞斯觉得如果不是这小子只是个身体瘦弱的矮子,自己一只手
就能打倒他的话,他一定会冲过来杀了他,他努力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上面有很多虫子。」他说。
「我这就去烧了。」对方用阴沉的声音说,转身离开。
法瑞斯目送着那位勇敢的男仆抱着满是虫子的衣服,毫不介意地向花园转角走去,法瑞斯谨慎地看着他,这时,他发
现台阶下有金属的光芒一闪而过。他走过去,把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捡起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怀表,他打开它,上面画着阿莱丝夫人的画像,如同少女一般甜蜜温柔。画像的一角脱落了,他揭开
画纸,后面刻着一行字:送给我亲爱的管家、朋友、以及情人,法里奥·弗朗斯。属于你的艾琳娜。
这是弗朗斯的东西,法瑞斯惊讶地想,他和侯爵夫人曾是情人,怀表上的题字看上去甜蜜又幸福,而且毫不介意被人
发现。可现在,显然阿莱丝要把情人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扫地出门了,包括这枚订情信物。
他轻轻把怀表放在发现它的地方,像在墓前放一枚花一样……恍然间,他想到,就在梦里,他走上这条石阶,他的脚
踩到了半枚金属坠,那实际上是怀表的一半,他想,上面女人的画像已经褪色发白,它独自在泥土里躺了那么多岁月
。
在梦里,周围没有这华丽的花海,而是由骸骨组成的海滩,一切都是灰白无望的。这城堡早已死亡,里面装着的咆哮
着的一切都是死亡,还有那些被遗留下的生物,那被时间和人类的残忍碾压下的存在,比死亡更加可怕。
那景象倒和这城堡更相称一些。
他转身走进城堡,这里是仆人休息的小厅,桌上放着一本义大利版的《神曲》,书笺放在地狱篇。
这不对劲儿,他烦躁地想,这很不对劲儿。梦里的事情不停地出现在现实中,而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这城堡便根本
是一个地狱。
弗朗斯对外的死因听上去是坦坦荡荡的风寒,但对于这位前管家具体是怎么死掉的,仆人间颇有些奇怪的传言。负责
收拾房间的女仆说他是被虫子从里头吃空的,她说他肯定是不小心吞了什么邪门的东西,那东西在他身体里孵化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