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释:「我是在想要不要先回家换一套便服,我晚上还有事……先说好,我大概吃完东西就得走了,不能待到很晚
。」
「没问题!」
低头又沉思一下,最后我决定不回家了。回家一定会遇见妈,然后还要再想个可以出门的借口,实在太累。虽然妈不
是每次都会开口唠叨,但沉默往往更令我难受。
「直接去你家好了。」我说,「不过你要让我打个电话,我得跟妈说声不回去吃。」
「这个就更没问题了!」阿哲笑地非常开朗。
等坐上阿哲家的餐桌,我才知道:问题大了!
阿哲一身平凡,我万万料想不到他家那么有钱。装潢摆设名画什么的我都不在意,但为了庆祝阿哲生日而专程请来的
厨师端上桌的拿手绝活,让我不得不大大地吸了一口冷气。
法国大餐,一种据说可以吃上三个小时的东西。
阿哲先是吃惊而后转为狂喜的鲜活表情显示他也被埋在鼓里,这下好了,唯一可以责难的对象开脱了。
菜上的很慢,阿哲的爸妈很热情,我尽量不说话想制造冷场,不过很显然失败了,话题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停歇,
阿哲一家三口是搭配完美的三重唱,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大厨看「我们」聊的很高兴,刻意将上菜速度愈放愈慢。刚开始我还能偶尔穿插几句谈笑,后来便顾不得礼貌,频频
看表了。
终于,阿哲的爸爸注意到我的焦虑,关心地问:「你赶时间吗?」
「不好意思,我跟妈说好了,不能太晚回去。」
「唉呀,真是糟糕!」阿哲的爸爸于是转头吩咐,「阿哲,把无线的拿来,让你朋友打电话回家。」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是真的要回去了,我还有事情,不好意思。」
已经七点半,我不能、也不想再待了。
「再待一下吧,还有很多菜还没上桌呢!」阿哲的爸爸极力挽留。
我极力地摇头。
阿哲的爸爸没有轻易放弃,说出「那就没办法了,回家的路上请小心」这句话是十分钟以后的事。
接着,他又花了十分钟做了场小型演讲:「我们家阿哲啊就是害羞,其实他人很好的,只要活泼一点,一定会有更多
朋友……这菜还可以吧,呵呵,李师傅学的可是道道地地的法国料理呢……很高兴跟你聊了这么多,我们很有缘呢,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最后,由阿哲送我出门。一离开二老的视线范围,我立刻翻脸:「不是跟你说我晚上还有事吗?你听不懂人话?」
「你不是说吃完饭才走?」阿哲觉得无辜。
「吃这个是什么东西?吃完都天亮了!」
「对……对不起……」
我没再骂他,可还是觉得生气。往公车站牌走去的时候,脚步愈踩愈重。
「你赶时间?我叫爸开车载你。」
「不行!」我应该说「不用」的,一时心急说溜了嘴。
阿哲没发觉,只重复着又问了一次:「你确定?」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我出门时太阳正大,因此只有穿了件制服衬衫,现在天黑了,毕竟是冬天,开始有了凉意。我
忍不住抖了几下。
阿哲注意到了,欣喜地说:「外套总需要吧!我借你一件,让你穿回去。」
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阿哲一溜眼就跑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拎了件银灰色的运动夹克。
我对他的真诚有一点点感动,消了些气以后,也就没有拒绝。
八点半,我小跑步来到均的小套房楼下。楼下铁门的锁早就坏了,是虚掩着的,我一把推开,直往三楼奔去。
关于接下来要面临的状况,我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模拟过多少次。可能我插入钥匙猛地打开门的时候会吓到均和他的朋
友,不过没关系,笑着道个歉就行了,然后均会自豪地把我介绍给其它人,于是我大方坐下来和大伙儿围成一圈。可
能均他们并不在小套房里,我百般无聊地绕了几圈以后愈发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最后只能自嘲着离开。也可能众人正
在砸蛋糕丢枕头疯狂混战呢,我尖叫着加入,直到最后大家才会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最糟糕的情况,我是没有料入考虑范围的。这么说吧,我自以为对均非常信任,过来一趟不过是想「确定一下」而已
。只是当时没有想到,如果我对均是百分之百完全的信任,应该连「确定一下」的念头都不会有才对。
事后回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只要待在「牢笼」里,不管是发呆睡懒觉还是看电视浪费生命混吃等死,都比现在这
个决定好上许多。
总之,我不该跳进来搅和的。
远远的,我就听到从均的小套房里传出来的音乐声,虽然还谈不上震耳欲聋,但在回声效应显着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
晰。
我虽然隐隐感到不太对劲,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掏出钥匙。开门。
迎面冲来的重节奏音乐震的我心脏直跳。原来门的另一面和房间四周都贴上一层厚厚的海绵,所以在楼梯间不觉得音
量大到难以忍受。现在,我那不习惯高分贝的耳膜恐怕随时都有报销的危险。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且贴上黑纸,少了外头透进来的灯光月光,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黑洞。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天
花板悬着的圆形彩灯,那是一般来说在卡啦OK店才会看到的东西,缓慢旋转的同时四射着红绿蓝各色霓虹,颓废、
媚惑且妖艳。
均的书桌床铺茶几椅子全部不见踪影,理智告诉我空间会更加开阔,可实际看起来只觉得拥挤——因为所有可以站立
的地方全被一具具赤裸的青春肉体占满了。
我一时数不清房间里究竟有多少颗头颅,只觉得很多,非常多,多到每个人只能挤在一起,他的前胸靠着他的后背,
他的大腿又贴着他的大腿……
除了呆愣在门边的我以外,最保守的穿著也只有一条白色紧身内裤。
均呢?
我往人群中心钻去,急切地想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一个人挤着一个,我的移动一点也不顺利,很多时候我只能
无助地被人潮推往未知的方向。我疯子似的前后左右反复张望,期望能将漏网之鱼的数目减到最少,可是人海茫茫,
这样土法炼钢的方式只让我愈来愈灰心。我尝试叫均的名字,舞曲却像是刻意要跟我作对,一首接着一首,恼人的音
量完全没有停下来喘息的地方,我微弱的呼喊连自己的耳朵都接收不到。
然后,我被推到一扇门前。是浴室。
下意识打开门,我登时傻眼。
不算大的空间里挤着至少三对肉体,旁若无人地喘息、呻吟、律动。
刚想退出,回头,迎面撞见的一个男人色情地看着我舔着舌头。我的反应慢了一拍,下一秒就被一股大力推进浴室里
,「砰」的一声我的背脊结实地撞在墙壁上,很疼。
那男人除去身下最后一条遮蔽,挺着分身凑上来就要脱我的外套。我当然不肯,紧抓着外套不放。那男人咕哝了几声
,我看见他嘴巴在动,可是听不见,耳里只有砰砰砰砰重重的节拍。同理,我的怒骂一样没有效果。
男人的力气没有我大,拉扯了一会儿以后,放弃,改蹲下直接扯我的腰带。我怒极,将他拉起来往他肚子上狠狠地招
呼一拳,他这才安分,软倒下去没再继续骚扰。
我走出肉欲横流的浴室,却没料到门外等着更多炽烈的欲望。那些人一看到我,眼睛都亮了,齐力伸手过来要把我剥
个精光,我极力挣扎,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暗暗叫苦。
腰带没多久便被扯掉,接着开始有人拉我裤头的拉炼,我一咬牙,以极快的速度脱了快套,使了招「金蝉脱壳」。众
人反应不及手还抓在外套上,我身子一钻,顺着下一波冲来的人潮,转眼就到了另一个角落,于是脱险。
两分钟后,我找到大门,回到楼梯间。一身狼狈。在人群里钻了好一阵子,我全身湿漉,汗水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别
人的。长裤上不知何时沾到一滩滩黏稠,只要是男人都知道那腥膻的浓郁味道代表着什么。
脑袋稍微冷静一点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之所以身涉险境的原因。
均呢?
我还没有找到他。
天色完全黑了。
均的小套房这边因为是单纯的住宅区所以路上没什么人,我呆坐在路旁一个废弃的木箱上,思绪混乱,完全不知道该
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想回去「送死」,那儿全是一个个披着人皮的发情种猪。可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外套还留在楼上,
而那件外套是阿哲借给我的。刚才情况危急只想着脱身,完全没有考虑到后果,现在我发现自己如果不想对阿哲吐露
实情,就很难给外套的遗失一个完美的解释。
冷风吹来,我直接凉到心底。
「嗯,当然有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眼前走过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女的右手拿着手机正在跟男朋友情话绵绵,左手却搭着身旁男子的腰际,头颅
也靠着别人的肩膀。
我冷笑。多么讽刺!
下一秒,我想到,是不是可以拨手机给均。
理智告诉我,不管来电铃声有多么响亮,在那种吵杂的环境下绝对都发挥不了作用的。可是有了想法以后,「试试吧
,不试怎么知道」的声音在心底愈来愈响亮,终于,我摸了摸身上坐公车剩下来的零钱,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常常打公共电话的我知道哪里容易找到目标。迈开步伐,我往路口一间便利商店跑去。
「嘟——」声只响了两次,电话就被接起。
我有些意外,可是现在的我没时间意外,预想了电话另一头的「困境」,我扯开喉咙大喊:「均——是我——」
「我——知——道——」均以不输给我的音量吼回来,我的耳膜震的暗暗生疼,接着他格格笑了,「不玩了,伤耳朵
又伤喉咙。我当然知道是你啊,没有来电号码的,只有一种可能——你打的是公共电话吧?」
竟然是普通的音量。我愣住。
仔细一听,背景不是吵死人不偿命的舞曲电音,而是舒服的钢琴。
「……喂,益凯?你有在听吗?」
「有。」我回过神,「你在哪里?」
「我?我在跟朋友吃饭啊,环河南路这边,一家叫『菊之庆』的餐厅。你呢?」
「我在你家楼下。」
「你去找我啊?」均高兴地笑了,「那就是不生气了,对吧?说实在的,最近几天你没有打电话来,我有点担心……
」
我突然觉得生气。均好象什么都不知道,搞什么鬼,那是谁的小套房?
害我差点被吃掉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我过了好几天压抑的日子,而均却那么轻松。
「你要不要现在过来?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打给我,所以我跟原先约好那个说了抱歉,自己一个人赴约。刚才还被笑呢
!我跟朋友们说我有BF,只是他有事不能来,他们都不信,还一直亏我。」接着,均的语气转为腼腆,「你过来帮
我『雪耻』吧,让他们知道我眼光有多好。我等你。」
「白痴啊!」我克制不住激动,吼过去,「你知不知道你这里变成怎么样了?」
「你进去了?很热闹吧!」
「哼,还很淫乱呢!」
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意思?」均的声音变了调。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臭皮只跟我说他要办一个舞会。」
「保险套泛滥的舞会。」我冷哼一声,「应该也有摇头丸,里面的人看起来神智都有些不清不楚。」
均吓到了,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怎么会这样?」
「你问我吗?」我苦笑。
「你呢?你有没有被怎么样?」均狂乱起来,分贝数增大,充满担忧。
我有些感动,柔声安抚:「我没事。」
「你没事就好。」顿了一下,「我马上过去。等我。」
「嗯。」
断线。
我紧绷的身体这才完全舒展开来。
就说了,我认识的均不可能和「轰趴」扯上关系的,他只是被陷害、被利用,仅此而已。
不知道是风变小还是身体习惯周遭温度的缘故,渐渐的我的身体没有那么冷。
没料到的是,当我以为局面要往乐观处发展的时候,出现了意外的访客。
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呼啸而来的时候,一开始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以为他们只是巡逻或者顺道路过。
直到一辆辆警车停在均的小套房楼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十多位警察挤到那个熟悉的铁门前。其中一个拿着不知名工具的对着钥匙孔研究了好
一会儿,三分钟后才发现根本不必开锁,脚一踹,一群人接着鱼贯而上。
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挤在瞬间发生的。
「砰」的一声,好几面黑窗户破了,好几个慌张的脸孔从三楼跳了出来,有人披了半件衬衫,有人拖着半条长裤,慌
忙一点的甚至只着内裤,可惜,脚都还没站稳呢,一声声「别动」就断了任何逃逸的可能。那是等在楼下的警察,个
个举着枪,神情严肃。
喧哗声不断从破掉的黑洞断口流泄出来,透过窗户,大致上可以看到一具具赤裸反常地开始排队整队,想必上楼的警
察已经掌握住整个局面。
我呆坐在废弃的木箱上,傻了。
均在大约十分钟后赶到现场,看到我,当然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怎么回事?」均走到我身旁,问。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
「干!」均低声咒了一句,然后跑上前。
我愣了一下,跟上。
均一定又气又慌吧,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骂脏话。
穿制服的不少,均看准一个拿着无线电指挥、官阶似乎比较大的,跑到他面前问:「这里怎么了?」
「请问你是?」那警官上下打量着均,像是犹豫着要不要回答。
「我住在七十六号三楼。」均说。
「所以你是屋主?」
「房客。」均摇头。
「一样的意思。」警官给了个鄙夷的表情,「简单来说,我们接到线报,就在几分钟前查获了一个同性恋的杂交派对
。另外,警方怀疑你是主谋之一,待会儿还请到警察局……」
「等等!」均急忙澄清,「我只是把场地借给朋友而已,他没有跟我说他要办这个,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用急着解释,留点口水吧。」警官诡异地笑了笑,「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做笔录。」
均没再说话,脸色非常难看。
过了好一段时间,楼上的人才被押下来。虽然很多人衣衫都狼狈不堪,但至少不是一丝不挂,这段时间想是让他们找
衣服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就是臭皮,现在的他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完全没有初见面时鬼灵精怪的侵略性风采。他抬头的
时间看见均了,表情很明显地僵了一下,脸上挂着想打招呼却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的尴尬。均很狠地回瞪他一眼。他
的脸抽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这样的「朋友」,看来非得绝裂了。
「那边的,过来找你们的衣服。」一个一毛二捧着一大迭衣物,往地上一抛,然后对着刚才跳窗的几个人喊,那群人
于是围了上去。
我眼尖地发现阿哲借我的银灰色运动外套也夹杂在里面,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去,突然,均扯了我一把。
「你干嘛?」均冷着脸,声音很低。
我这才想到自己的举动无异于承认了什么,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持无线电的高阶警官却已经注意到了。他危险地眯起眼睛,贼笑着对我说:「有衣服忘在里面了?去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