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火车不等人的。掰!」
均给了个抱歉的微笑,接着三步并两步地冲出门去。
变故太大,我恍神了好一阵子。
颓然倒回床上以后,我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掺杂了一些无奈,心情五味杂陈。
臭皮就是当初和均打赌的家伙,在凉清小站——均当初请我喝饮料的地点,也是均跟臭皮约好碰头的地方——打上照
面的时候,臭皮那双贼兮兮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滚着,从头到脚把我瞧了一遍,猥亵的表情差点让我以为自己没有着半
点蔽体的衣物。老实说,我对臭皮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现在,臭皮无端破坏了我的「好事」,我对他的评价岂止是糟糕而已。
翻来覆去躺了好一会儿,却愈睡愈清醒。起身,叹气,决定早些到医院去。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还不如
给阿威一个顺手人情。
免费司机没了着落,我只好自己掏钱坐公车。下了车,虽然绕到租书店找阿威要的据说目前很火热的什么影的漫画花
了一些时间,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才三点,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半。阿威一定会吓一跳吧?可能会伸手探探我的额
头看有没有发烧,不然就是疑神疑鬼地奉上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想到这里,不禁莞尔。
「哈,穆建威,可别说我不够意思,我今天带了你喜欢吃的苹果……咦?」
推开门,看到窗帘尽情地在空中翻飞,看到阳光和灯光争相洒了一室,看到一本《论语》孤单地积着灰尘,应该「一
动也不能动」的阿威却没了踪影。
「阿威?」我试探性地又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
确定阿威也没有在厕所以后,我开始感到怀疑。阿威已经出院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告诉我?
搔着头带着疑惑走到柜台,得到的是「403房的病人还没办妥出院手续」的答复。
我吓了一跳,「明天?意思就是今天他还在这间医院里面?」
「不然会在别间医院吗?」柜台小姐语带调侃。
「可是……」
「说不定只是去上厕所,或者到处逛什么的。只是一般病房,又没有规定病人不能下床走走。」
走一走?阿威?开什么玩笑!
我还想问些什么,柜台小姐却已经对我后面的人招手,「先生,挂号吗?哪一科?」
我只好,也只能自立救济。
十万火急地冲回403号房,阿威依然连影子都没看到。
我开始慌了,要是阿威出了什么差错……
我被不断攀升的恐惧笼罩了整整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之后,我在离医院后门二十公尺之遥的小公园找到阿威。他瘫在健康步道旁的长椅上,撕着面包喂麻雀,一
派悠闲。
我简直要气炸了。我担心的要死,结果这个家伙在这里做什么来着?
阿威抬头,也看到我了,举起右手开始挥舞,「喂——」
我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举起拳头往他头上就是重重的一记。
「你干嘛?」阿威神色间有些恼怒,但更多的是不解。
「我才要问你干嘛咧?」我大吼,「你不是应该躺在病床上吗?怎么会在这里?要出来也不讲一声,我差点就以为你
已经怎么样了!」
「可是你又不在,我怎么跟你讲?」或者是震慑于我的气势,阿威反驳时声音有些胆怯。
「你……」我还是很生气,却一时语塞。
「好啦,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放屁,我是担心买冥纸会花太多钱!」
「那现在钱省下来就好了,别气了好不好?」
「哼!」我撇过头去不再理他。
馀光里,阿威无奈地耸了耸肩,一边揉着刚才受到重击的部位——可能肿了吧?我的力气没有任何保留——一边继续
无聊地撕着面包。空气的温度顿时冷到冰点,只有麻雀群依旧吱吱喳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争抢美食。
阿威领教过我发飙时的不讲理,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两个于是肩并着肩静静地坐着。
过了好一会儿,没那么生气了,理智重新掌权的同时,我轻声说了句:「刚才……真是对不起。」
「算了啦。」顿了一下,「等一下检查的时候叫医生顺便照个头部X光就好了,没什么,很好处理的。」
「去你的!」笑意忍不住爬上我的嘴角,「你是玻璃娃娃啊?这么脆弱!」
「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暴力!」阿威瘪嘴,「竟然没有人找你去打拳击,真的是太埋没人才了」!
「好啦,我会努力朝拳王的目标迈进的。」接着我转移话题,「你咧?你还没有告诉我是怎么跑这么远的?」
「靠这个罗!」阿威努努嘴。顺着他的视线,我找到一副拐杖,木头制的,花纹很漂亮。
「还有,」阿威补充,「我姊陪我下来的。」
「惠铃姊?」
「嗯啊。她知道我在房间里待久了会很闷,就带我到附近走一走。」阿威接着伸了个懒腰,「好棒,感觉很久没有呼
吸到新鲜空气了!」
「奇怪了,惠铃姊不用上班吗?」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
「她放假,好象是因为什么……忘了,反正她有跟我说,只是我没仔细听。」
「是喔。」我左顾右盼了一下,「怎么没看到她?」
「去出租店归还轮椅,」阿威看表,「应该快回来了。」
「不是有拐杖了吗?」
「拜托!用这个东西得自己出力,累死了!还是坐在轮椅上面让别人推,比较舒服,比较爽!」
我还来不及笑,一个温暖的声音便插入我们的谈话。
「所以我把轮椅还回去是正确的。阿威,你要多练习用拐杖走路。医生说了,要完全痊愈至少还需要一两个月,你绝
对会用到它的。」
回头,惠铃姊就站在我们背后。
「干嘛不出声,吓人啊?」阿威抗议。
惠铃姊不理他,转头对我温柔地笑,「益凯,真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这一趟。其实如果你学校有事,不用赶过来,
没关系的。」
「啊?」我不明所以。
阿威在旁边咳了两声。我转头,看见阿威对我眨眼睛。
「嗯,喔,没什么的。」我也对惠铃姊笑了笑,只是感觉上自己的笑容有些不自然。
惠铃姊没有在意,接着说:「还有,阿威明天要出院了。欢迎你随时来我们家玩啊!」
「嗯,好。」
惠铃姊脾气很好,脸蛋身材也不差,我对她非常有好感。如果我多长个几岁而且不是同性恋的话,大概会不顾一切追
求她吧?不过阿威说他姊其实是双重人格,在外面对人客客气气的,在家里却是另一种模样,可怕的很。不知道是不
是真的。
「我今天可以陪阿威,你就先回去吧。」惠铃姊对我说,「几天真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还有,谢谢。」
「一点也不麻烦,倒是卑鄙凯暗中得了很多方便呢!」阿威插话。
我有些尴尬,傻笑。
惠铃姊当然听不出弦外之音,只胡乱斥责了一声「没礼貌」,便扶起阿威要回医院。
「对了!」走没几步,阿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挥手叫我过去。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条纸,递给我的时候神秘兮兮的,「回家再看。」
「这是什么?」我顺口问。
「好康的。」阿威笑的很有颜色。
「刚才阿威吵着要去网咖,我带他去了,结果除了收收信件玩玩线上游戏以外,也没有做什么。」惠铃姊说,「便条
纸是那时候跟店家拿的,大概写的是游戏密技还是什么的吧。呵呵,小孩子!」
「你不说话是会死喔?」阿威没好气地瞪了惠铃姊一眼,像是不满当众被揭穿秘密。
我只是保持微笑,没有多说话。不晓得阿威是怎么唬弄惠铃姊的。其实我知道,阿威根本不喜欢、也没有在玩什么线
上游戏。
第四章
站在门前,我只掏出了「牢笼」的钥匙,还没来的及插入钥匙孔,突然门就开了。是妈。
「喔,是益凯啊……你回来了?」妈笑的很奇怪。
我决定不去在意,点了点头,侧身要进门。
没想到妈竟然退后两步。我以为她会和我擦肩而过的。
「你不是要出门吗?」我问。
「啊?喔。没有啊,没有。」
「你刚才不是开门要出去?」
「有吗?喔,有……没有啦,我只是听到钥匙的声音,顺便帮你开门而已。」妈支支吾吾的。
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厌恶,脱下外套,甩下书包,想直接逃到房间里去,妈却把我叫住。
「益凯啊,知道益翰去哪里了吗?」
我摇头。
「他没有跟你讲?」妈又问。
「他需要跟我讲吗?」我没好气地反问,「我又不是他的谁,他干嘛跟我报备?」
「什么不是谁的谁,益翰不是你哥吗?你们兄弟俩年纪比较相近,他有什么事应该比较会跟你说。」接着,妈又问,
「益翰今天提早下班,应该要到家了啊,奇怪……你真的不知道?」
「你烦不烦啊?同样的问题一直问一直问一直问!」我生气了。
这个「牢笼」里,没什么人关心我也就算了,何必硬要在我面前表现出其它成员之间的热络?
真是够了!
「老妈啊,这里有一通益翰的未接来电啊……」爸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原来爸也在家。
「我知道啊,」妈没再理会我,边回应爸的句子边往客厅走去,「可是那时候我不知道是在做饭还是怎么的,竟然没
有注意到。」
「真伤脑筋,怎么会那么粗心呢?搞不好益翰就是要说他会晚一点回来或去哪里之类的。」爸的语气充满惋惜,彷佛
他错过的不是一通电话,而是一张中了头彩的奖券。
「唉——」妈的叹息又深又沉,和爸的遗憾成了最完美的搭配。唱双簧?我脑子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可笑的念头。
我想自己应该偶尔搞一下失踪的,或许到时候爸妈才会注意到他们其实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两个老人家的叨叨絮絮一直没有停歇,我冷冷地看着,冷冷地听着。进浴室脱下袜子扔进洗衣机,沿原路折回要进自
己房间的途中,突然——
「……益翰的手机是关着的,怎么接……」。
前前后后有意识无意识地听了近五分钟,进入耳里的句子少说也有百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句特别清楚,也特
别刺耳。
反射动作似的,我立刻冲到爸妈面前,沉声问了句:「哥有手机了?」
爸点头,不过不是马上。
「什么时候的事?」我追问。
「去年吧……」爸想了一下,「好象是五月中,还是……」
「对了!」妈像是注意到我脸上的阴霾,插话,「益凯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也应该给他办一支门号,方便连络……
」
「不用了!」我大吼。
趁着爸妈来不及反应的空档,我一口气跑回房间,把门锁起来。
手机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点都不希罕!
晚上七点整,哥进门。虽然隔着门板,但我还是清楚地听到了爸妈那夸张到不近情理的喜悦招呼声。
「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唉呀人回来就好,快进来,快进来……」
「只是跟几个同事喝个小酒而已,又没什么,干嘛大惊小怪?」
是啊,干嘛大惊小怪?
直觉告诉我我他们接下来还会说些有的没有的,干脆拉起棉被蒙住头,让天地间只剩我的呼吸声。
总算清静多了。
过没多久,妈敲我的门,说今天做的是什么杂烩什么合菜的,装在碗里吃不到整体美感,要我不管手边忙什么都停下
来,出去跟他们一块儿吃。
我干脆说我一点都不饿,不用管我了。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睡过一回。
一进「牢笼」就闹别扭,自然没有时间洗澡。当时没有在意,现在连自己都很难忍受一天奔波后身上散发的阵阵汗酸
味。
看表,时针分针指向十二点四十分。原来已经睡那么久了?
挣扎着坐起身来,头有些晕。下一秒,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几声,我于是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
像我这种三餐如调好闹钟般准时的人,漏了一餐便会觉得浑身不对劲。记得小学时有一次闹钟没按时响,为了能及时
赶到学校而放弃了早餐,没想到竟然就真的感觉到随时要昏倒似的虚脱。一餐没吃就受不了的我,想是永远没办法理
解号称不吃早餐或不吃晚餐那些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吧?
除了我,看来整个「牢笼」都已经入睡。
我一路开灯,决定先进浴室舒舒服服地冲个热水澡,再来盘算食粮的危机——其实不难解决,我自己有存一点零用钱
,有钱难道还怕买不到东西吃?
莲蓬头降下甘霖的同时,我畅快地吼出声来。
可能会吵到家人或邻居,不过我管不着了。这一天运气超背的,均极尽挑逗之能事却紧接着拍拍屁股走人,阿威上演
一场失踪惊魂,「牢笼」里的情况就更不用说了,已经很久没有过上惬意的日子。
思绪一转,我想到跟阿威道别时他塞给我一张「好康的」……哎呀!我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把学校的制服裤从洗衣机里
捞出来,接着往口袋里一掏——还好,便条纸还在,而且完好如初。妈通常将洗衣机的运转时间设在晚上八点,一个
小时后就可以晾衣服。现在,深夜时分,洗衣机里等待的是属于明天的衣物,我刚丢下去的长裤——连同便条纸——
因而幸运逃过肥皂水的洗礼。
展开,歪歪斜斜的「阿威体」在纸条上一览无遗。是一行英文字母的排列组合。定睛再一看,原来是个网址,
「httpwww……」。
虽然照阿威的个性推测,很容易就可以得到「不会是什么重要的讯息」这样的结论,但他不时寄来的电子邮件都挺暴
笑的。对现在直想解解闷的我来说,这张纸条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喔,对了!阿威常辩解说自己不完全是个笑匠,
有时候也会寄些知性的东西,比如爱滋病的十大特征。
五分钟后,我带着重生似的通体舒畅走出浴室。没料到黑暗中竟然有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目光如炬,双手高
举着棒状物眼看就要挥下!
「哥?」我及时叫出声来。
棒状物——现在我看的很清楚那其实是一根球棒——于是在我面前不远处停下,接着黑影的身子往前,脸庞因此接收
到身后浴室的光线。的确是哥。
「你干嘛?」我不明所以。
「你才在干嘛?」哥皱起眉头。
「洗澡。」
「洗澡就洗澡,干嘛鬼叫?」
「我?有吗?」仔细一想,「喔,好象有。」
「去你的,害我以为是小偷。」
「小偷敢明目张胆用别人家的浴室吗?」
「或许他尿急,也可能他有洁癖……天晓得!」哥若有似无地开了个玩笑,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然后,他问:「吃东西了吗?」
我摇头。
「不会饿啊?」
「其实……有一点。」
「冰箱有今天晚上的剩菜,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喔。」
「早点睡。」
「嗯。」
哥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回房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哥比我大了整整四岁。有人说两岁的年龄差距会造成一条代沟,照这个算法我和哥之间便有两条代沟了——不知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