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过程不很愉快。好歹把该问的问了。离开之前高泽谦看了米晞晖一眼,他又低头写文件。窗外阳光很盛,只能照他半边。许是房间朝向的问题,另半边身子浸在暗处。他本人毫无所觉,仿佛明的暗的,对他而言,都一样。
第 11 章
刑老爷子出院,暂时性的。也可能在家呆个几周,好的话能呆上几个月。米晞晖不用隔三差五跑医院,省下不少时间。
礼拜天带着宝宝回父母家玩了一天。刑老太太很疼爱宝宝,虽然其实没多少时间照料他。宝宝单元测试得了一百分,特地把卷子拿回家给爷爷奶奶看。刑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拿着小试卷举得老远看,乐呵呵的。刑老爷子躺在床上伸出手摸宝宝的小脑袋,宝宝很会逗老爷子老太太开心。中秋刚过刑老太太就穿上了夹袄,人年纪大了,怕害风。
中午刑龙若也跑了过来。刑家兄弟俩没特别的事也是不大说话的。刑老太太要做一顿好的,他们俩先进厨房收拾菜。米晞晖围着围裙切冻肉,刑龙若洗芹菜。一根一根细细地洗,芹菜的枝杈里总是有很多泥土。厨房中只听到水声和菜刀敲在砧板上闷钝的咚咚声。以及厨房中特有的油烟气味。
“这阵子忙过了我就接宝宝回去。”刑龙若突然说。
米晞晖有点诧异,停了手底下的活,那边水声也突然清晰起来,冲刷在芹菜上。米晞晖把切好的肉片码在盘子里,听刑龙若道:“我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最近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忙了过去,好歹我还有套房子。带宝宝不成问题。”
米晞晖望着一盘子肉片沉默。
“你也要考虑自己的事情了……这么些年了。哥欠你的。”
刑龙若回过头来冲他笑,有点无赖似的。亲厚的兄弟间才无赖得起来。
“上次跟你回去住了一周,回来就起了一身脓包疮。”米晞晖突然道:“你们家的床多长时间没晒过了。”
刑龙若道:“这就回去晒还不行么。”
“祖宅的事,妈和你说了没。”米晞晖又开始洗芹菜。
刑龙若笑道:“说了。老太太精明,怕我跟你抢,说得委婉,弄得我开头还猜半天。”抓起一把芹菜控水,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像这种不动产,我也弄不来。麻烦。再者说,我也不能跟你抢——我怕老天劈我。”
“胡说。”米晞晖道。
“行啦。怎么说我也得和宝宝联络联络感情。别真不和我亲了。妈说得也对。忙来忙去忙什么呢,就那么一个孩子。”
刑龙若甩了甩芹菜,不知道拐着哪根筋不对,突然放下了手。枪伤根本没好利索,硬挺着罢了。
米晞晖道:“你现在能抱起宝宝来么?”
刑龙若有点尴尬:“这有关系?”
米晞晖道:“也不差这两年了。你先把自己收拾利索再说吧。或者你时不时到我那里和宝宝一起吃顿饭。”顿了顿,又道:“父子总归是父子。”
刑龙若猜米晞晖是认为自己觉得他有拆散骨肉的嫌疑,急道:“我不是那意思……”
刑老太太开门进来:“叽咕什么呢,都收拾好了?”
宝宝跟在后面进来,拽拽米晞晖的衣角:“叔叔~饿了~”
刑老太太把两大一小轰出厨房:“行了,该干啥干啥去吧。”
宝宝一路小跑颠颠地跑向刑老爷子的房间,刑龙若跟在后面,突然道:“我是不是来不及了?”
米晞晖一愣:“嗯?”
刑龙若苦笑,摇摇头。
中午吃饭在卧室。刑老爷子下不来床。刑老太太在卧室弄了个小饭桌,将将放开。一家人挤吧着坐,也能坐下。碗没地儿放,只能在手里拿着。宝宝嫌碗烫,刑龙若伸手把宝宝的小碗拿起来,笑着看他。宝宝眨眨眼睛,伸出小手指戳戳刑龙若的手:“爸爸不嫌烫?”
刑龙若温声道:“爸爸不嫌烫。”
刑老太太看了刑老爷子一眼,没作声。
米晞晖坐在宝宝对面。刑龙若挨着宝宝坐,左手拿着他小碗,笑着看他小口小口地扒饭。宝宝拿筷子不太稳,七岔八岔的。宝宝抬起头来说:“叔叔喂~”
刑龙若捏捏他的小胖脸:“试着自己吃。都六岁了。”
宝宝撅撅小嘴,继续低头扒饭。刑龙若给他夹菜,宝宝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放进嘴里。
“慢点,不要急。”刑龙若说。
宝宝眨眨眼睛看着他,软软地哦了一声。
米晞晖不动声色只顾低头吃。
中午吃完饭,刑老太太收拾碗筷,刑老爷子教宝宝下象棋。用的是那种非常古旧的磁铁塑料象棋,吸在包着塑胶膜的棋盘上。中间能对折,折起来就像一个小笔记本。刑老爷子教,宝宝就记。记得很快,当然忘得更快,晚上回家睡一觉就全忘光了。
刑老太太跟兄弟俩聊天,家长里短长篇大套的。俩人只是应声,看神情也像没听进去多少。
天渐渐黑下来。刑老太太晚上不大做饭,通常只熬一锅粥。刑老爷子胃口并不好,吃不进东西。
米晞晖抱着昏昏欲睡的宝宝,低声对刑龙若道:“你先回家收拾收拾,宝宝的事再说。”
刑龙若伸手摸摸宝宝的小脸。宝宝睁开眼睛,以为刑龙若要走,嫩声嫩气道:“爸爸再见~”
刑龙若眼圈微微发红,凑上去狠狠亲了他一下。宝宝笑起来,伸出小手让抱。刑龙若刚打算接,米晞晖道:“你先等等,连芹菜都举不起来。”
宝宝一下子神情非常失望。
“爸爸受伤了。”米晞晖轻声道:“等爸爸好了再抱。”
宝宝撅起小嘴凑上去,在刑龙若脸上啃了一口。
刑龙若道:“我开车来的。正好把你们也捎回去。”
跟父母道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楼道。刑龙若的车是一辆濒临报废的破二手桑塔纳,居然能战斗,看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夜里有风,快上车。”刑龙若打开车门,米晞晖抱着孩子钻了进去。
路上路灯都亮了起来。米晞晖道:“今天晚上就住我那儿吧。晚上你回哪儿去?”
刑龙若笑道:“也好。我们兄弟很久没说说话了。”
到了家宝宝突然精神了。欢蹦乱跳。米晞晖觉得有点异样,刑龙若说男孩子活泼点好。
吃了晚饭,活动了几下。宝宝收拾了小书包,又说困。刑龙若领着宝宝到卫生间洗漱,然后送他上床。
宝宝临睡觉之前突然笑嘻嘻道:“爸爸~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刑龙若亲了他一下。宝宝小手攥着被沿,轻声道:“好像爸爸第一次哄我睡觉诶。”
刑龙若也轻声道:“宝宝以后跟爸爸住,好不好?”
宝宝困了,声音渐渐轻了起来:“嗯?不和叔叔住吗?”
刑龙若看着他的笑脸,放柔声音——他原本嗓音粗,特意放柔了之后显得特别平稳安逸:“只和爸爸住不好吗?”
宝宝渐渐闭上眼睛:“嗯……那叔叔会孤单……”
刑龙若摸摸他的小脸:“不,叔叔有自己的幸福……宝宝讨厌爸爸吗?”
宝宝已经快进入睡眠状态:“不是……是爸爸不喜欢我……”
刑龙若把他的一只小手放进被子里。小傻瓜。爸爸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还好米晞晖卧室的床是双人床。两个大男人躺不至于挤。兄弟俩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聊小时候。很多事情刑龙若以为米晞晖早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有一年夏天西瓜被冰雹砸了,变得特别的贵。那时候老刑家穷,终于在最热的一天买了一个大西瓜回家。刑老太太把西瓜切成两半,一半留给老刑回来吃,一半给他们哥儿俩。
刑龙若十三岁,米晞晖三岁。
刑龙若不舍得吃,拿小勺儿一勺一勺挖给米晞晖。米晞晖一开始没发现,后来才看出哥哥一口没吃。然后他拿着小铁勺,努力挖了一大块西瓜,颤悠悠地举起来,扑闪着大眼睛:哥哥,吃~
最后那半拉西瓜他们小哥儿俩互相喂着,吃掉了。
还有一次就是米晞晖七岁,刑龙若十七岁。米晞晖突然肚子痛得直哭。老刑夫妻都在厂里值夜班,刑龙若背着米晞晖一路疯跑十多里到医院,看着值班大夫就是说不出话,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刑龙若笑。
米晞晖也看着天花板。小时候的事情他记得不全。但有刑龙若的他就记得清楚些。
“你那时候带着我,职工大院儿里的其他混小子都笑话你。你拉着我出去散步,还有人冲你丢石头。”
刑龙若笑,在黑夜里略微的呼气声:“谁知道笑我什么呢。那帮王八蛋。”
可是,米晞晖始终记得。刑龙若跟别人说,那能怎么办呢。我们是兄弟。
兄弟俩这么聊到凌晨。刑龙若耳朵尖一点,听见宝宝在隔壁屋翻来覆去,好像还在哭。两人连忙爬起来,跑过去开灯一看,宝宝闭着眼睛,小脸通红——发高烧了。宝宝一发高烧就做噩梦,这毛病跟米晞晖小时候一模一样。
第 12 章
小孩子生病最怕难受不知道说。小孩子们自己有套语言系统,仿佛人一旦成人立即忘掉,要想跟幼小的孩子们沟通,还得重新学。
宝宝难受,刑龙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米晞晖很耐烦地抱着他,低声道:“宝宝那里难受?”
宝宝蔫蔫地说:“头转转的,很痛,身上重重的……”
米晞晖对急诊室医生道:“小家伙头痛头晕恶心,而且身上很酸,没力气。”
急诊室医生瞄了他们兄弟好几眼,仿佛不很确定他们的关系。刑龙若低声嘟囔道:“又进这里。全身都痛。”
米晞晖没理他,急诊室医生也没认出刑龙若就是前段时间那个警察。那边许医生翩翩而来,一派江南文士的风度。看了看宝宝,没多说话。路过刑龙若的时候扬了扬眉毛,一脸惊奇。刑龙若看他渐渐远去,很不解地问米晞晖:“他什么意思?”
米晞晖这边把宝宝的小衣服撩起来让大夫听心音肺音,百忙之中道:“那位许医生就是抢救你的大夫。他没见过你正常什么样,惊奇两下也应该。”
早上麦医生打扮整齐,开门下楼。
临走之前到车库转了一圈儿。麦医生住的是小型复式楼,每户一个车库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和车库是连着的,在一楼底下。去年麦医生头脑一热买了辆上海通用的小别克,请朋友开进车库之后就没再出来过。基本上,去年一年麦医生都以无限的战斗精力投入到了驾照考试中。
神奇的是,他竟然考了一年都没过。
车管所领《机动车驾驶证申请表》那地方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了,仰脸一看是他,打招呼,哟,来啦。
热情得让麦医生郁闷。
考交规他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桩考路考非出点事不可。去年年底最后一次路考,考官拍他的肩道,哥们儿,为了别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着想,你还是别开车了。
以后麦医生看到和“驾驶”有关的词心里就堵。
早上空气特别凉,而且清澈。麦医生住的小区物业管理还不错,早上能听见鸟鸣。两排楼中间夹个这个大花园,早上有人锻炼,扔垃圾,几个小孩子荡着秋千。前面楼一对夫妻,女的站在车库外面等,男的倒车出来,动作干净利落。麦医生回头看看自己的白色小趴窝,心里愤愤得很。
宝宝得的是病毒性感冒,换季的缘故。一直高烧不退,医生让打吊瓶,三大瓶吊着,从凌晨四点多到六点多都没吊完。宝宝躺在床上,蔫蔫的,肉嘟嘟的小身子更显可怜。
刑龙若坐在一旁,笑道:“让我想起来以前守着你的时候了。也是这么小这么肉,粘我粘得紧,被我抱来抱去的。”
米晞晖难得笑了一下。两人一宿没睡,都没有精神。刑龙若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米晞晖道:“我下去溜达一下,你先看着点滴。”
出门走得急,没拿手机。刑龙若手机又忘了充电。正好也赶着他休假,没什么事情。米晞晖下楼去找公共电话亭,打电话请假。门诊和急诊通着的,米晞晖下楼就看见一辆救护车停在门口,几个护工正抬着担架过床,旁边围着几个警察。担架上的中年男人痛得来回滚,旁边一个面色憔悴苍老的女人哭着跟着他。米晞晖走出大门口,正好跟人群擦肩而过。他张望着找公用电话,突然觉得有人向他扑来。他的功夫是刑龙若尽心调教的,擒拿格斗都精通。米晞晖突然转过身来一看,愣了。
正是那个看上去苍老衰弱的中年女人。头发花白,衣着陈旧,整个人疯了一样尖叫着扑向米晞晖。米晞晖连连后退,却一下退到了救护车上。那女人指甲很长,伸手就要挖米晞晖的眼睛,米晞晖一仰头磕在救护车身上,两手抓住那女人的胳膊,还是被她狠狠地抓了脸。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米晞晖竟然差点抓不住他。正巧又来一辆救护车,人够多够乱。一个警察冲过人群一把抱住那女人的腰一转身把她压在救护车上,动作干脆利落。米晞晖左边面颊上被她指甲犁下两条,血浸出来,红红两根粗线挂着。
米晞晖抬起手背蹭了蹭,薄薄一层血。
其他三个警察也跑过来,制住女人,起先过来救米晞晖的竟然是高泽谦。
“师兄。没事吧。”
米晞晖叹口气:“我看她眼熟。赵则栋的妻子?”
高泽谦道:“案子结了。赵则栋入监之前骨髓炎发作。我们一开始去的医院让我们转院,看样子是很严重了。”
另几个警察抓住赵则栋妻子的手,恳求她保持冷静。她一直在挣扎,几个大小伙子压不住她。完全疯了一样瞪着米晞晖,伸手一抓一抓地冲他挥着,告诉他,死也要拖他下地狱。随车的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安定,跟赵则栋一起送到急诊部去。
麦医生一进医院大院儿就看见一堆人乱作一团。他当是有人打架,乐颠颠过去围观。哪知道背靠着救护车脸上一片血的是米晞晖。
血液顺着皮肤细微的褶皱一点一点慢慢洇,看上去一片薄纱似的红。旁边站着个警察要拉他进医院,麦医生凑过去:“你被人揍啦?进局子啦?保外就医啦?”
米晞晖一看是他,哭笑不得。高泽谦不认识麦医生,以为他们熟识的。“被人挠了还是去看看好。”他说。
米晞晖觉得无所谓。麦医生赞叹:“做得多激烈啊这得都挠脸上了。”
高泽谦疑惑:“啊?”
麦医生端起架子:“我是这里的医生,这个人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高泽谦道:“那正好,我先进去了。”
麦医生笑嘻嘻地拉着米晞晖进医院,心里突然舒爽不少。难得看他一脸狼狈。拜托门诊的小护士处理伤口,麦医生站在一面看。涂碘酒的时候米晞晖面部微微颤抖。
“给女人挠的?”
“……嗯。”
“性骚扰?袭胸?臀? 强 奸 未遂?”
小护士忍着笑,米晞晖一脸平静:“不是。”
麦医生道:“既然是被人挠的,待会打一针破伤风去。”
米晞晖皱眉:“不用这么麻烦。”
麦医生冷笑:“现在不麻烦,以后就麻烦了。面部感染你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吗?人指甲缝儿里有多脏你知道吗?——对了你要不要看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