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麦医生的母亲似乎是有些无奈。刘廷得病了,她本意是让麦医生打点打点再让刘廷住院。毕竟有个人在怎么也好办事。她没想到即使十多年过去,麦医生还是那样。容不了他,也容不了她。
男人都有恋母情结。母亲在男人心中都是圣洁的,碰不得的。麦医生却看到她被一个陌生男人压在床上浪叫。绝妙的讽刺,人就是被这么造出来的,然后反过来认为这是羞耻。
她叹气道:“小威,你刘叔叔心脏一直不太好,只是想让你先在医院里看看。吴院长不是心脑血管出身么……”
麦医生大笑。他全身都抖,抖得拿不住手机:“‘我刘叔叔’心脏也不好了?哦哦哦太遗憾了。妈诶,您儿子是干什么的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疏通个屁啊我。人吴院长听我调遣?您很幽默啊。这样吧,啥时候‘我刘叔叔’他得性病了我指定尽心尽力!真的!”
那边摔了电话。麦医生就是想恶心她,他就见不得她快活。他和她是这世上血缘最亲的人,也是最不相容的人。
吴院长走过来,拍了麦威一下,蹙着眉道:“小威!急诊室里不准喧哗,你跟我来。”
麦俊林要是能活到吴院长这个岁数,他们一定很像。带着窄方框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胸口的口袋里插着笔式手电筒和钢笔。很少笑,但为人随和。渊博,严谨,一派医学泰斗的风范。
麦医生在吴院长的办公室里坐着。吴院长把听诊器从脖子上拿下来,笑道:“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医生的勋章。我在脖子上挂了几十年,到现在不挂着就找不到北一样。”
这个东西麦医生也有一副,是他父亲的遗物。他这个科室用听诊器的几率不高,就扔在办公桌里。平时也几乎想不起来要看一看。十几年前的听诊器,淡黄色胶皮,质量不是那么好。部分氧化,变得干硬,开裂。似乎摸着还发粘。让人心生厌恶。
麦医生也不吭声。
吴院长用一次性纸杯给他接了杯水。指着沙发道:“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坐在那儿喝茶,喝完该干啥干啥去。”
麦医生突然道:“我都记不清我爸长什么样了。每次都得靠照片记着他。”
吴院长翻开一本书:“那也很好。起码你还有照片。”
宝宝戳了戳盘子里的小鱼:“鱼鱼!鱼鱼!”
米晞晖围着格子围裙,在厨房里看着锅。因为怕孩子会磕着烫着,他禁止宝宝进厨房。宝宝搬个小塑料凳坐在厨房门口,靠着门看米晞晖炸鱼。选用小指大小的小鱼,清洗干净,颇费了一番事。每个都得细细地洗,一天也只能洗一小盆。洗干净了之后,用鸡蛋,面粉,盐,绵糖调成的面糊一条一条裹好,放进油锅里炸。一炸下去一屋子都香。宝宝爱吃面糊柔韧一些的,因此面粉放得少。炸出来的小鱼金黄可人,宝宝管这叫“猫咪鱼”。吃饭时把馒头中间挖空,塞上小鱼,夹馒头吃。异常的香。
晚饭喝小米粥。对人体好,特别换季的时候。宝宝小手拿着一只米晞晖特地蒸的小小馒头,里面夹着猫咪鱼。另一只小手搭在桌上,肉嘟嘟的。米晞晖举着碗在一边等,一小勺一小勺喂他粥喝。最近一直在忙刑龙若,疏忽了宝宝。
宝宝咽下一口粥,嫩嫩地说:“叔叔~我们叫麦麦到家里吃饭好不好~”
米晞晖舀出一勺小米粥等着:“为什么?”
宝宝笑嘻嘻,小表情坏坏的:“叔叔也喜欢麦麦吧~因为麦麦很好笑~”
米晞晖嘴角抽动几下:“还行。”
宝宝咬馒头。然后米晞晖喂了他一勺粥:“等会儿上床睡觉,我去医院看看你爷爷。”
宝宝嘟嘴:“叔叔说过要搂着我一起睡的~”
米晞晖道:“我等你睡着再去。你爷爷最近又不是太好,你奶奶一个人陪床我不放心。”
宝宝眨眨眼睛:“叔叔你都不会困哪?”
米晞晖没说话,捏捏他的小胖脸儿。
赶到医院之后刑龙若坐在EICU外面。
“刚刚又抢救了。”他说:“医疗账户上钱不够了。我刚发了工资和奖金,全都充在上面了。”
和孙敏离婚之后刑龙若几乎一文不名。原本不至于,米晞晖觉得孙敏实在是贪得无厌。帮忙打官司的民事律师和米晞晖很铁,他们能把刑龙若的损失降到最低。刑龙若却把钱都给了她,留下个房贷还没还完的三居室。“我对不起她。离过婚的女人生活总是要艰难一点,最后一次补偿她了。”
但好歹是把赡养费这一项取消了。否则即使刑龙若执行任务死掉了凑上抚恤金人寿保险都不够的。
“我还有些积蓄。你也存一些钱,以备不时之需。”米晞晖道。父母家已经没有钱,特别是刑龙若结婚后在孙敏家那边就是个提款机,高额的医药费全靠米晞晖撑着。也有一些社保医保,但杯水车薪。
刑龙若手上有张纸,病危通知书。刑家兄弟收这个已经麻木,最多一次一个月收了四五次。抢救一次用美国进口药,有一种玻璃瓶儿,一小支四百多人民币。虽然不常用,但用一次真是够呛。刑老爷子生命强劲,只要抢救就能救得回来。米晞晖实在是已经激动不起来了。
刑家兄弟坐在手术门外等。刑老太太在病房里睡觉,米晞晖中途起来去看了一次,没什么事。兄弟俩就这么干坐在椅子上不吭声。米晞晖尚且不论,刑龙若更多是愧疚。
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以前就不大着家。结婚之后重心都偏向了孙敏那里,更不管。今天跟着刑老爷子呆了一天,才知道在过去将近十年里米晞晖就是过的这种日子。各种器械都得熟练使用,尤其是呼吸机。一天都不得闲,帮老爷子吸痰,揉脚,看点滴,注意护士换药,端屎端尿。晚上累得发疯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半夜坐在椅子上枯熬,看刑老爷子有没有什么异常。床是刑老太太的,当儿子的怎么能跟母亲抢。凌晨四五点最为难熬,那个时候人最为虚弱,走路都发飘,灵魂随时都能飞走。比蹲点都难受。偶尔睡了过去,刑老太太醒来看他低着头的模样就抱怨,让他注意着点呼吸机,他就睡觉,比小儿子还不中用。
听着刑老太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刑龙若真是一股积郁没地方发泄。
刑老太太也是在医院呆得发疯。不唠叨就受不了。平时米晞晖就像块石头,似乎什么感觉都没有,于是刑老太太养成了习惯,累极了就骂,什么都骂。骂得刑龙若恨不能摔门走人。
米晞晖是个完美儿子。他承认,他不是。
米晞晖什么也没说。刑龙若接个手机,说是那天拿枪打他的绑匪翻供,让他过去看一看。他拿着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米晞晖在他后面淡淡道:“有事儿?”
刑龙若啊了一声。
米晞晖道:“那你就去吧。”
刑龙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过去几年……真是对不起。”
米晞晖顿了顿,看着他:“你去忙吧。你尽忠……我尽孝。”
第 8 章
刑老爷子又没事儿。刑龙若走了之后,刑老太太神秘兮兮地把米晞晖拉到屋子一角,塞给他两个非常大的硬纸证儿。大红色的封面,米晞晖一看就愣了。
“这是咱家的祖宅。”刑老太太说:“刑家解放前的家业非常大。根基就是这个祖宅。之后被没收,八几年又还了回来。重新办的两证,刑家祖宅是受保护的。”
米晞晖翻开,刑家祖上竟然是徽商,他一直不知道。解放后北迁,到了北方。房子或许不值钱,但这个地皮的价要了老命了。
不可估量。
饶是米晞晖,看到如此庞大的家业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咱老刑家命好,祖上积德,反正宅子是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份家业,攥在手里安心。即使以后政府搞拆迁,价也绝对低不了。”刑老太太平静地说:“我和你爸商量了,祖宅传给你。”
米晞晖还是愣。
刑老太太继续道:“按家法,是要传给长房长孙的。刑家除了咱们家这一支都死绝了。八几年民政部门突然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和你爸也吓了一跳。但我主张谁也不说。直到言宁出生,我也没让你爸说。幸亏也没说,要不然孙敏跟你哥离婚离不干净了。这次你爸昏迷之前跟我说,不管救不救得回来,要把房产证给你。”
米晞晖轻声道:“怎么……不给大哥?”
刑老太太冷笑:“房子是我们老俩的,我们爱给谁给谁。我就不信你哥能拉下脸来跟你抢。好孩子,这几年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多少孩子都不顶你一个的。孙敏是跟你哥彻底离了,我才放心把这事儿说出来。要不你争得过她么?我们老俩一死什么都是她的了。趁着我们还在,把房子过给你。要不然房子就成了遗产,我打听过了,还得交税。”
刑老太太一辈子精明,什么事都能算到。孙敏刚过门那会儿就看出来这女的不像踏实过日子的——不过也许只是婆媳之间战争的天性。
米晞晖拿着房产证,不知说什么好。刑老太太轻松道:“行了,这个你千万收好。算是刑家祖宗传下来的积业,你拿在手里顶不济卖了还能有钱救急呢。我去看你爸了,晚上不用你陪,回去看看宝宝。他这么小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米晞晖找不到对象的原因不光是宝宝。他不吭声,刑老太太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平时抱怨抱怨也就说说,其实不就是因为老爷子的事儿么。米晞晖前程无限人长得英俊端正,认识的姑娘都夸他人好孝顺,但不可能在考虑范围之内。家里一个花钱像填无底洞的老药罐子,这年头没有姑娘是傻子。于是越发显得米晞晖人好孝顺,黑色幽默的死循环。
儿子和女儿不同。住院久了,很能看出来儿子关键时刻根本用不上。譬如龙若。其他病床老头老太太都差不多。陪床伺候的都是闺女,儿子是难得一见。儿媳妇,那更不用指望。很久以前邻床有个东北口音的老头儿,为人很幽默,随便唠嗑都能扯出个段子来。他一天愤愤地说,养儿子有屁用,都跟媳妇儿上丈母娘家尽孝去了。
刑老太太笑。
东北大爷对突然问刑老太太,老姐姐,你现在手上有积蓄没有。
刑老太太一愣。
东北大爷叹气,经验啊经验,年轻时要攒钱,等老了就都买上珠宝戒指啥的,挂身上。啥时候不能动了,专等儿子儿媳妇儿来眼前伺候。谁表现得好了,摘下个戒指给谁。否则你要想从猴儿嘴里掏出个枣儿来,啧啧啧……
讲得幽默。可是一屋子老家伙谁也没笑的。都沉默。打破沉默的还是来送饭的米晞晖,把保温桶一放就在一边不吭声,等老两口吃完了再拿走。下午还要去上班。
他走了之后病房里又热闹起来。通常英俊的年轻人到哪里都是讨论的焦点。病房里的人和米晞晖都是相熟的,每次他来过一趟就不免要感叹一番。闺女都没这样的,任劳任怨不吭声。
东北大爷三个儿子。没一个来看的。没钱交住院费,东北大爷打算回家等死。临走那天刑老太太红了眼圈,米晞晖塞给他几个自己刚蒸好的馒头。东北大爷拍拍他的肩膀,叹气道,小伙子,你爸你妈上辈子积德了。
接着米晞晖去厕所刷老爷子的便盆。护士站来了个护士说有刑老太太的电话。刑老太太一接,孙敏的。唧唧歪歪嫌米晞晖不好,在他们家不方便,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对着米晞晖多不好,宝宝刚出生也需要安静的环境咋地咋地的。那时候米晞晖刚毕业,租不起房子,住在父母家。刑龙若和孙敏也住父母家,孙敏是想尽一切可能要赶走米晞晖。住在蜗居里的人的悲哀,几乎像所有八点档两代同堂的肥皂剧一样,每天每天,上演各种战争。
刑老太太等她叽歪完,突然吼了一句:小王八羔子,那房子是老娘的,老娘爱让谁住让谁住,不习惯就滚蛋!
孙敏生孩子之后刑家很娇纵她。惯得她有点忘了这里是婆婆家而不是自己娘家。
刑老太太扣了电话,护士站的小护士很是敬畏地看着她离去。上了年纪,膝盖不听使唤,整个人佝偻着。
米晞晖没坐车,一个人在街上晃荡。T市算发达城市,不夜城。有时候越是灯火辉煌,越是让人觉得寂寥。到处火树银花的,没自己的份。
米晞晖就这么一直走着。
有个什么人走路歪歪扭扭,扶着头,在方砖人行道上走太空步。米晞晖往右边让让,醉汉就往左——他们俩是面对面,跟照镜子似的。米晞晖往左,醉汉又往右。一身酒气熏人,米晞晖不耐烦,对方还嚷嚷,有毛病啊你挡道儿干嘛啊啊啊???
米晞晖听这动静耳熟。他略略弯腰一看,……麦医生。
麦医生抬头,一看米晞晖,咧嘴一笑,然后扑通一下栽倒,动作干脆麻利。
第 9 章
连夜突击审嫌疑犯。整件事情说起来也简单。两个人绑架了某集团老总的宝贝千金,警察跑去解救,没想到绑匪中有个人有把土制手枪,冲着那个女孩儿就开枪,刑龙若上前挡,差点殉职。
高泽谦拿着总结材料递给刑龙若:“持枪人名赵则栋。现年四十七岁。他具体情况都在这儿,您看看。一开始我们审讯,赵则栋说绑架楚豫盛的女儿只是为了钱。现在他又说是被楚豫盛逼的,他只是为了要给儿子报仇。”
刑龙若坐在桌前,台灯的灯光斜着罩下来,平白让他脸上的棱角又深邃了几分:“有没有说为什么。”
高泽谦递过第二份审讯材料:“楚豫盛是家大型运输公司的老总。赵则栋是楚豫盛公司下属的一个运输队的司机。前年他儿子赵原也进了这家公司的运输队。两年前赵则栋在长途运输途中翻了车,赵原坐在副驾驶上当场死亡。赵则栋也应为没有得到妥善治疗,由开放性骨折感染患上慢性骨髓炎。这是他的工伤鉴定,八级。楚豫盛公司当年只为这些司机们买了团体意外险,并在赵则栋治疗期间楚的公司就和保险公司做了终结。赵原的死,他们公司也就赔偿了八万块了事。加上赵则栋的工伤赔偿,赵家前后收到十万块。赵则栋认为这些钱根本不够,而且是公司逼着他们长期疲劳驾驶才会这样。他们公司却认为翻车是他自己的错。他的妻子得知赵原死后常年卧床不起,赵则栋本人已经几乎丧失工作能力。这两年他一直在打官司,已经花光所有积蓄。楚豫盛的公司有个很厉害的律师,他根本赢不了。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就伙同自己的侄子绑架了楚豫盛的女儿要钱,顺带要给自己儿子报仇。”高泽谦道:“基本情况就是这样。”
刑龙若低头看讯问笔录。高泽谦在一旁默不作声。事实上,高泽谦是刑龙若的徒弟,正经磕头敬过拜师茶的。当年高泽谦刚进刑警队那会儿是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看谁都用下眼皮。刑龙若在外地出任务,队里没人能收拾得了他。刑龙若回来把他拖过去一切磋,高泽谦就天天粘着刑龙若要他收自己当徒弟。刑龙若不理他,他也不气馁,死缠烂打小半年,磨得刑龙若不耐烦,答应了。
“绑架外加袭警。赵则栋这罪名轻不了。”高泽谦道:“其实他们家挺可怜的。”
刑龙若突然问:“姓楚的公司里那个厉害律师叫什么?”
高泽谦道:“米晞晖。”
麦医生基本已经丧失正常人的思维能力。他扒着米晞晖不放,一口一个亲爱的。米晞晖扯都扯不下来。旁边路过的窃窃私语,不时还“嘻嘻”两声。米晞晖嫌他身上难闻,似乎刚吐过,越扒拉他麦医生越往他身上扭,跟水蛭似的。
米晞晖打算自己一个人惆怅惆怅的心情也没了,拖着麦医生一步一步往街边走,想叫辆车。麦医生跟在后面,嗷嗷地嚎:亲爱滴你慢慢飞……咱俩一起去看小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