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出书版)by猫浮
  发于:2009年0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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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侧面看上去,水光溢滥,映得这少年的脸忽晴忽暗,仿佛透明。
  那就像是摩挲得极薄的玉器,仿佛伸手轻轻按压,就会出现裂纹。
  “我怎么能不疯呢。”他悄声说,“本来,这一切就没有值得我关心的。”
  扶馨皱眉看他。
  这少年的自闭是装出来的么?那他也来免装得太像了。
  他混入吴王宫里,四顾无人的时候,曾试图接近承欢,虽然未能成功,但就他的观察,他总觉得承欢那深深陷入自己内心的状态,并不是伪装。
  “听说你是在阖闾遇刺以后生病的?”
  “遇刺?”承欢侧头想了又想,才想起来似的,微笑起来,“对。”
  他转头看着扶馨,淡淡地说:“你知道么?我啊,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他。”
  “你恨他是应该的。”扶馨冷笑,“别忘了他是怎么对待你姐姐,对待你的!”
  承欢又侧了侧头。
  “姐姐?”他漠然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了。”
  他转头看向流水,语气之中,不无凄惶。
  “她一定是放弃我了。”
  扶馨只觉得晕眩。
  这少年的疯癫即使在一开始是假装的,现在也有了三分真了!
  “嗯,我是应该恨他的。”承欢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我被他的丝笼捆住了。他曾经从我这里夺走的,又给回了我。你说,是不是很好玩?”
  扶馨冷笑。
  “什么夺走啊给回啊,你以为阖闾对你出自真心?他只不过视你为玩物,不然的话,他就不会用你去挡那一剑了!”
  承欢抬眼看他,好奇地问:“你都知道了?”
  “越国的眼线也不少啦。”扶馨一笑,又说,“那天开始,你就该知道,阖闾对你全是虚情假意了……慢着,难道你是为了这个,才——”
  承欢皱着眉头,苦苦思索了半晌,才慢慢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承欢慢慢地说,“我最好疯掉。我怎么能不疯掉呢?”
  扶馨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还不明白什么是爱或者被爱,就已经沉溺在阖闾对你的温柔里面。阖闾对你温柔是容易的,对你残酷也是容易的,温柔或者残酷,根本就是他转手之间的事情,可是对你来说,就已经不能承受。”

  承欢歪歪头,看着他。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吴王阖闾。”扶馨冷笑,“没有他,你的人生根本不会这么扭曲。”
  承欢猛然转头,盯着他。
  他忽然之间,以无比清醒冷静的语调,问:“说来说去,你们还是像一开始那样,希望我去刺杀阖闾吧?”
  扶馨心底沉了沉。
  但是他表面上还是镇定如垣地,说:“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承欢沉思着,点了点头。
  “是啊。”他悄声说,“我亦觉得这一切应该结束了。”
  第二十二章 暖惫方寸间,风雪千年
  少年时候的阖闾,有时候会想,人生当真无常。
  他从来也留不住手中的任何东西。
  比如父母的命。比如他曾经养在金丝笼子里的,从遥远的南方进贡来的白鸟。比如年少时代与包括吴王僚在内的堂兄弟们,马踏清秋的快意。那些东西就像水流一样从十指缝里溜走,只把轻微的辛酸和寒冷留在手心。

  那感觉常常让他惆怅得想哭。
  直到他遇到伍子胥。
  那时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忍无情的男人。
  他觉得避免那种惆怅和辛酸感觉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去刻意追求。
  无所得,就无所失。
  他只执着于王座,执着于那一怒天下倾的呼风唤雨的快感。他是天生的王者,他并不担心它的失落。
  直到他发现,即使这呼风唤雨权势在握的感受,也再无法填补他内心的空洞。
  这空洞终于被完全撕裂开来。
  臂中的人睡得深沉。
  阖闾低头细审那张苍白的容颜,缓缓地,极尽温柔与沉痛的,笑了一笑。
  ——如果伍子胥不是身体极度虚弱,大概也不会这样在他怀抱里睡去吧。
  他是第一次这样抱着一个身体,却满心满意,都是切切温柔,不想也不忍去打扰这样的好眠。
  不……
  并不是第一次。
  前段时间他不是也这样温柔地对着承欢的么?在用承欢的身体挡了刺客一剑以后,在承欢锁到自己内心,对外界不闻不问以后。
  那温柔又是从何而来?
  阖闾轻轻皱了皱眉。
  他害怕这种感觉。
  看不清自己内心,比看不清这风云变幻的战局,还要让他忧心。
  他这样茫然地想着,浑不觉怀抱里的人已经醒来。
  伍子胥微微睁开了眼,视线上抬,以空落的眼神,凝视着帐顶。
  而后,手轻微地动了动。
  阖闾醒觉,低头看去,只看见对方苍白修长的手推在自己的衣襟上,虽然微弱,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拒绝的手势。
  他眉目低垂,黯然了一瞬,忽地扬了扬眉,笑问:“你要我放开你?”
  伍子胥微微点头。
  阖闾却又抱紧些,冷笑:“我偏不放。”
  他的手指顺势摸索下去,在对方的腰际轻轻抚动,只淡淡说:“你上一次威胁我,说若我对你无礼,就把我从王位上拉下来……我告诉你,此时此刻,王位什么的,对我再没有意义!”

  他抿了抿红润的薄唇,又现出一个愉悦的浅笑:“所以,无论我想做什么,你都再阻止不了我,是么?”
  他笑的时候,眉眼之间,有一种出奇的妖冷神情。那本该属于美艳女子的神情出现在那深黑色的细长眼角,却带着些微的萧煞与亢奋,仿佛优雅的兽遇到新鲜的血,正微微翕张了利爪,低伏了腰身。

  伍子胥脸上,瞬间闪过一种苍白的神色。
  那就像是有什么在迅速地冷却下来。
  他紧闭双眼,再不言语。
  阖闾发现怀中的身体僵硬,暗叹一口气,缓缓放开手让伍子胥平躺下来,忽然轻笑道:“我逗你的。”
  伍子胥猛然睁眼,愕然地看他一眼。
  “因为你总是冷漠到事事不关心的样子,”阖闾慢悠悠地说,“我实在忍不住想看看你的另一面。”
  他又浅浅地笑了笑,笑意一如春风过水。
  “比如,生气的样子,害怕的样子,开心的样子……”
  他一桩桩数下来,每说一句,伍子胥的神情,就微微地变得柔软一些。
  “这些,你从未在人前表现过。我有时候忍不住想激怒你,即使只是看看你情绪失控的样子也好。这至少……能让我感觉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伍子胥默然。
  阖闾柔声说:“我……求之于你的,不过如此而已。”
  良久,伍子胥轻轻叹息一声。
  “我并不是……”他困难地开口,窒了一窒,才继续说,“我并不是故意要,作出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只是……”
  “只是你天生如此?”阖闾慢慢地说,“我不信。”
  他站起,到案边取了一个小小的玉盏,又走回来,坐下。
  “你渴么?”
  伍子胥微微点头。
  他轻柔地将一只手叠到伍子胥的脑后,将他微微扶起一些,又将那玉盏凑近了对方色泽浅淡的嘴唇,一边说:“你父亲伍奢对你的评价是‘少好于文,长习于武,文治邦国,武定天下,执纲守戾,蒙垢受耻,虽冤不争,能成大事’。虽然也说到你的淡定从容,可没有说你是个没感情的木头人。难道他错了么?”

  “他没有错。”
  伍子胥浅浅啜了一口水,眼睛微微眯起来,阖闾意外地看到他眼中痛苦的神色。
  “但是你可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不说出这样的话的?”
  “楚平王当时囚禁了你父亲,欲杀之,又怕你和你哥哥在外作乱,因此要他召你们回来。你父亲于是说了这番话。他很了解你,知道你不会回去送死的。”阖闾笑道,“我对你的过往,也算了解。”

  “当时我和兄长接到父亲的信,明知道他是让我们回去送死。父命不可违,王命亦不可违。我和兄长决定,他回去,而我流亡他国,伺机报仇。”
  伍子胥说起这些事情,仿佛前尘往事云烟缭绕的,都已经散尽在红尘里。但是阖闾知道不是。
  “我一路逃到大江之侧,听到了父兄死亡的消息,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恸哭。”
  “而后你就忘情绝情到了,对自己也残忍的地步?”阖闾放下杯盏,忽然挑眉,浅笑,“但是这不足以解释你身体上的洁癖。”
  伍子胥皱眉。
  “你想听我说什么?”
  阖闾深深看进他色泽透明的眼睛里去,“我不想听你说什么了。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只要我改变最后的结果,不就好了?”
  他忽然伏下身。
  伍子胥只觉得自己手指尖传来轻柔的呼吸,而后,一个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上面。
  他惊了一惊,下意识地缩手,阖闾却抓住他的手腕,用力虽然不大,他却挣脱不得。
  他宁愿相信这挣脱不得,是因为自己身体的虚弱。
  “你看,这并不可怕。”阖闾柔声说,“还是你如此憎恶我,憎恶到连一点小小的触碰都不可以有?”
  “不,不是这样的。”伍子胥艰难地说,“我并不是憎恶你……”
  “那么你是憎恶你自己了?”阖闾轻笑,“你依然纠缠在过去的记忆里。身为楚臣而叛国灭国,这冲击对你太大,以至于你不得不将自己封闭起来?”

  伍子胥再度默然。
  “子胥……”阖闾轻声呼唤他,“我知道你志向高洁。你自己也说过,当年对楚国的出兵,对楚王的复仇,是‘倒行而逆施之’,你明明知道还去做,因为你必须复仇,才能让你心中的恨和绝望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伍子胥抬目,望向他,那眼神里有一种猝然的醒。
  “但是你当年所作的一切,都和你的志向完全抵触,你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洁的,然后更进一步的,认为自己也是,所以你才拒绝任何人的接近,包括我。”阖闾柔声说,依然执着他的手,“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是你放开的时候了。”

  他轻啄伍子胥的手指,这一次,对方没有挣扎。
  “为你自己活下去,不好么?”
  伍子胥茫然看向他。
  阖闾的薄唇边勾起一个信心满满的笑。
  “楚国已经退兵,明日我就率军前往泽地,和末支、歧籍夹击越国。”
  他的吻轻柔而频繁地落在那只手上,虔诚而细密,那柔软与温暖让伍子胥产生一种泫然欲泣的错觉。
  “光……”
  他不知不觉间呼唤对方的名字。
  “嘘……”
  阖闾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又低头,在他手腕上,印下深长的一吻。
  嘴唇上传来的触感奇异。
  淡蓝色的脉搏,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等我回来。”阖闾悄声说,“我会带着最好的礼物来见你。”
  秋风渐起之际,越王允常的死讯,终于再也遮掩不住。
  越王允常其实已经死了很久了。
  为了掩盖他的死讯,等待世子勾践回来即位,他的尸体被用药材护着,秘密地藏在宫中,只放出消息说他病了。
  越国朝廷上下都陷于极度的恐慌中。
  他们的世子勾践,未来的越王,到底在哪里?
  连防腐的药材都遮盖不住尸臭的时候,驻守在吴国泽地的末支、歧籍两路大军,忽然挥师左右夹击,进攻越国。
  越国猝不及防,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连下七城。
  而此时吴王阖闾也终于挥师出击,与末支和歧籍的军队形成三方夹攻之势,眼看越国的边防被逐步攻陷,吴国的军队如利刃切入越国腹地,越国都城会稽岌岌可危。

  军营内,王帐之中。
  阖闾垂目看着案上两份帛书,皱眉沉吟。
  白喜站在旁边,偷偷地观察了他的神色良久,低声问:“大王,何事滋扰?”
  “末支的军队在哪里?”
  “在离此西南八十里驻扎,只待明日和王师会合。”白喜回答。
  阖闾点点头,又问:“歧籍的军队呢?”
  “歧籍将军的军队逼近越国都城会稽,现在在会稽北面的李地驻军,离我军百二十里。”
  白喜对答如流,内心却忐忑不安。
  这次出征,阖闾命伍子胥驻守,而让自己随军出征,虽然自己眼下的身份是统帅三军的太宰,军队的指挥大权却在阖闾手中,这举措明显是信不过他!

  阖闾听了,却皱了皱眉,冷声道:“末支的军队为何不去攻会稽?”
  “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白喜卑声回答。
  阖闾笑了笑,手指两份帛书:“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
  “一份是末支的,一份是歧籍的,两人都密奏说对方在攻打泽地时隐藏实力,别有居心。”
  他伸手,十指交握,冷笑。
  “两人中必有一个在说假话。”
  “可问题是,究竟是哪一个在——”白喜偷眼看了下阖闾,又低头,“下臣不敢妄自揣测。”
  “不敢?那就是已经揣测过了?”阖闾冷冷一笑,“说来听听。”
  白喜捏了把冷汗,惴惴地说,“末支将军前来泽地后,损兵折将,而歧籍将军来后就一路势如破竹,那,究竟谁在说谎,不是很明显了么?”
  “有时候,事情看起来并不像表现的那样,”阖闾深思着说,“末支初战失利,寡人已经谅解了他,他没必要再为此事而背叛寡人!”
  “大王是否还记得暗害伍子胥大人的末借?”白喜偷偷挑眼,看着阖闾阴晴不定的脸,说,“他……是末支的,族弟。”
  阖闾长呼一口气,冷笑:“如果真是末支在撒谎,那么,远不是诬告歧籍那么简单!”
  “大王英明!”白喜谄声道。
  阖闾又沉思了片刻,才说:“传令下去,我军移往李地,和歧籍的军队会合。命令末支到李地来见寡人!”
  白喜立刻大声答应,躬身退下。
  一直退到了王帐以外,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眉梢眼角,俱是得意的神色。
  阖闾转首看向王座之后的帷幕,淡淡说:“你很久没有出声了。”
  片刻后,帷幕动了动。
  那交错绣着金色与红色飞鸟的锦帛的帷幕,明明极轻极软,却因为这动静的轻微,而显得布料的厚重。
  半晌后,才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慢慢拨开了帷幕。
  里面的人微微侧了侧首,于是先现出来的,是那一头苍白中带着些微灰色的长发。
  阖闾伸手捉住了一缕头发,漫不经心在手指上绕着,微笑地问:“你喜欢这里么?”
  他不等对方回答,又好声气地说:“这一带的空气,比阖闾大城好些。等过两天你精神好点,我带你出去玩。”
  承欢微微诧异地抬了抬头。
  “你终于对我说的话有些反应了么?”阖闾叹气,“真不容易。”
  承欢却像只小动物一样,警醒地躲了躲,又凑了过来,眼神闪闪地看向阖闾。
  “你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倒也有趣。”阖闾伸手捉住他的下颔,细细地打量着,微笑着说,“你可知道,军中有人看见过你在夜间出没。他们还以为,我偷偷将伍相国也带了来呢!”

  他手下紧了紧,漫不经心地问:“你半夜溜出军帐去做什么?”
  第二十三章 走下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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