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乐的日子了。他开始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怎么就意气用事把那银票给烧了。有了那么多银子,管他白大哥是哪
家的奴才,都能赎得自由之身。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变成灰的银票回不来了,京城也一样在三个半月后,近在眼
前。
第五十五章
“前面那个就是骊山,翻过去就到京城了。”莫白一勒缰绳,用马鞭指了指远处晨雾中隐隐若现的葱郁山岭说到。
“骊山?莫非就是贵妃出浴的骊山吗?”陈九掀起车帘,好奇地探出脑袋张望。
莫白看向他,道:“那是前朝的事了,如今早已大不如往昔。”
“哦……”陈九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京师不比他处,到处都是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就算是没落了,这等地方也不
是我们寻常百姓能够光顾的。”莫白耐心地说明道。
“白哥,我不是那个意思……”陈九匆匆忙忙地解释到,生怕莫白以为他贪玩、不知轻重。莫白用粗大的手抚了抚他
的头,对他轻和地笑了笑,道:“其实,真的想去,以后也未必是没有机会。”
陈九心里一暖,仿佛有了这句话,就等同去过了那皇家御苑一般。他脸上微热,说道:“白哥,你要不要喝水?我给
你拿去。”也不等到回应就放下帘子回到车厢中。
他从柜子中取出羊皮水囊,正准备给莫白送出去,就听见外面响起一声巨吼:“停住!竟敢擅闯晋王别苑,你们是什
么人?”
陈九刚想出去,却被莫白搁着布帘挡了回去。“吁──”随着一声轻喝,马车彻底停了下来。莫白跳下驾位,对着前
方道中的两名金戈银甲的兵士一抱拳,未语先笑:“两位军爷,大清早的就要巡哨哪,辛苦辛苦~”
那发问的兵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灰色的长衫、质地却属上层,言词虽然谦卑、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份气度,俨然
是一副京中要员府里管事的模样,不由得口气也软下几分。
“拿饷当差,分内的事儿~你们是哪位大人府上的?”
晋王乃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先皇唯一的同胞兄弟,更是当年托孤重臣之一,地位不可谓不崇高、身份不可谓不尊贵。
只是在今上亲政之后,突然就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实权,在野做个闲散王爷去了。
莫白眼见这两人身上穿戴的样式,明明是皇宫中御林军的规制,心中不由得纳闷。关于当年晋王突然归隐的事,坊间
素有传闻,有说是被小皇帝设计胁迫所致,更有甚者说晋王爷早就被赐死了。没想到就在京城近郊,居然还有这么个
晋王别苑。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然则若想要活得长久些,自然要时刻谨记,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管的不管。莫白满脸堆笑,从怀
中摸出一些个小银锭来塞给兵士,分量不多、却是成色极高的官银。
“小的们是给谢丞相跑腿办事的,离京时走的便是这条道。距今都快有大半年了,不知打何时起此处已然不能通行,
实在并非有意冒犯。这些是给军爷们买茶水的,还请笑纳~”
两方故作推托一番,兵士们才将银锭收下。另一个稍显瘦削的兵士对他舞了舞手中的金戈、指向马车后方说道:“往
回走,从官道上京,走玄武门,近日朱雀门附近乱的很。还有,别跟人提起这儿的所见所闻。”
莫白忙不迭地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多谢兵爷提点。”向他们告辞后,上车调转方向,一挥鞭子赶着马匹走
上了回头路。
走了好一会儿,陈九才探出头去问道:“白哥,怎么样啊?”
莫白心道:要上官道走,得先回到昨天晚上那个岔口。原本想抄小路从白虎门早些回去,反正他身上带着谢府的令牌
,可以进出自由。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挡住了去路,反而多花了时日。除去剩下最近的朱雀门、只有帝王公卿
才能出入的青龙门,也只能走玄武门了。可那样的话,需在城外绕个大圈子,估摸着还要两天才行。
他一番思量后,这才开口道:“多走两天,没事。”
莫白说完陈九也不接话,一时间只有车!辘的滚动声在作响。良久,陈九才道:“白哥,原来你是在丞相府里做事的
么……都没有听你提过啊……”
“……并不是在本家,别府里面帮忙罢了。”莫白看着前面的路,并不回头看他。
“那也是大户人家吧……我……能行么……”陈九说着说着,低下了脑袋,说话的尾音轻得淹没进了风中。
忽然,一只厚实的大手用力地摸了摸他的头,就听见莫白闷闷地说道:“行!怎么不行?你别想太多了。”陈九稍稍
松了口气,虽然觉得心头仍有些郁郁,但还是强自做出一副开朗的模样,道:“知道了,白哥。”
他原本还想再问问莫白这次出京办的是什么差,一路上为了救他着实费了不少时日、东家会不会怪罪,等到了府邸自
己该做些什么准备……越靠近京城,心里就越是没有由来的慌乱,也不知是怎么的了。
可莫白似乎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的路、兀自出了神,陈九努了努嘴唇,终究还是什么也没问,放下车帘坐回车厢里去
了。
他们从蜀中经梁州、豫州、冀州到京城,一路上也多少听闻了些近日渭水决堤的消息,雍州东北方有好几个郡县的百
姓流离失所。只是他们走的都是风景名胜边上的远路,故而没见着几个难民。待到马车回到官道上,再向京师进发,
路上三两成群、托老带小的饥民才渐渐多了起来。
莫白给马加了一鞭子让它小跑起来,以免被周遭的难民围堵,但又不敢把车赶得太快,怕伤到路上的行人。
“大爷,行行好吧~孩子三天没吃过东西了……”一个衣衫褴褛、看不出几许年龄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
奄奄一息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跑着跟了上来。莫白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
那个妇人似乎也没有放弃的意愿,路上除了逃难的饥民,只有这辆马车经过。尽管从外面看上去,这辆车实在不咋地
,可车里多少会有一些食物的念头,驱使着她撒开脚丫拼命地追赶,但终究在离车尾有半匹马身左右的距离时,就再
也无法接近了。
第五十六章
陈九从车尾的竹帘缝隙中,看见她那双瞪得滚圆、闪耀着饥饿的冷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眼睛,心中泛起一股难以
言说的酸楚。挨饿的滋味,他懂。
那时陈义武刚开始沉溺于酒乡之中,小陈九拉着醉醺醺的义武的袖子说饿,却怎么也叫不醒榻上鼾声如雷的父亲。陈
义武醒后,就自顾自地出门买酒觅食,然后又是醉醺醺地回来。几次之后,他终于明白,要吃,就得自己动手,于是
开始学着下厨房生火做饭。那时,他才六岁。
经过十几次生不起火、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到后来终于煮上了饭、却烧糊了。整整三天后,他才吃上一锅没有烧糊、
却有些夹生的米饭。那情形不知道怎么的被陈义武撞见了,他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往后这庖厨之事,就都落在了陈
九的头上。
再早些和义武流浪时,有一顿没一顿的记忆,都没有那三天里的鲜明。陈九想,好歹那时自己家里头还是有吃的,挨
饿的绝望,那种要被活活饿死的恐惧,他还未曾真正体味过。
他从包袱里翻出两张烙饼,卷上些腌肉,掀起竹帘、探出身子递给妇人。那妇人见了烙饼、两眼精光乍现,一把扔下
孩子、猛地向前一扑,正够到饼子,倒地埋头便吃。
小孩子掉在地上,额头上起了个包,嘶哑着嗓子哭了起来,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可其他的难民开始渐渐骚动起来,
“有吃的,有吃的!他们给吃的!”原本一个个都饿地几乎路都走不太动的人们,忽然就像饮了什么琼浆玉液,都加
快了步子向马车涌来。几个实在跑不动的,就围着那妇人,妄图分到一杯羹。
“见鬼!你怎么能给他们吃的呢?”在前方的莫白也察觉到了事态的变化,回头狠狠地骂了一句,继而使劲抽了马匹
两鞭子。马儿吃痛嘶鸣了一声,猛地加快速度冲了出去。陈九一个不留神,额头敲在箱角上,尽管冉诺费心都包上了
棉花,但仍然撞得生疼生疼的。
不过他并没有功夫委屈抱怨,几个年轻力壮些的饥民,已然伸手可及车尾的竹帘。这些人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让他从心底里害怕起来,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蠢到极点了吧~
“还愣着干嘛?!别让他们上车!”莫白用马鞭抽赶迎面而来的饥民,百忙中回头又对他喊了一声。陈九这才一骨碌
站起身,四下寻找趁手的物事。他拿起野外露宿时用来拨火的烧火棍,咬了咬牙,对准几只抓在竹帘上的手,用力打
了下去。
“哇──”挨了打的人惨叫了一声,有的松开了手,有的依然紧抓着不放。陈九深深吸了口气,抡起烧火棍又是一阵
狂敲乱打,几乎把竹帘上的手都打落了。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竹帘被不甘心的灾民生生扯了下来。陈九见那人的胳膊被竹子的快口拉出一长条血口,
鲜血飞溅,连他脸上都洒到了几滴。他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更是呆住了。
车后的饥民们一时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车内的布置,居然和外观是天差地别的奢华。不知道谁吼了一句:“有钱人
不给吃的还杀人啦,抢啊!~”四周的饥民闻声后,犹如化身为不畏死亡的野兽,手上拿着木棍石块,以百倍的狂热
再次席卷而来,“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就有吃的了!~”
陈九躲在塌下避免被石块击到,莫白要赶车无处躲藏,身上已经被石块砸中了好几下。马匹飞奔撞翻了不少意图阻拦
去路的灾民,可是前方还有更多的人朝他们涌来。他抓紧缰绳、只想着尽快将马车赶前往玄武门的岔路,这样也许可
以摆脱人群。
怎料在他专心赶车时,不慎蹲在路边的一个男子奋力一扑、死死抓住了一条腿,顿时半个人都被拉下了马车。
马匹仍旧丝毫没有减速地狂奔着,莫白双手紧紧抓住车辕、右脚使劲去踹左腿上缠着的人。谁知那人只是低着头随他
踢踹,横竖就是不松手。
突然,他感到手上的分量又重了一些,原来又有人拖抱住了缠在他腿上的人,宛若接起了一条长龙,不把他拖下马车
誓不罢休。
莫白此刻心跳估摸着比马蹄声还快上几分,若是掉下去,非得被这群暴怒的饥民活活打死不可,说不定连个全尸都留
不下……马车无人驾驭,早晚得翻车,到时候车厢里那人可怎么办?
离京近在咫尺都没能再见上少爷一面,若是昕觞得知他的死讯,会不会为他伤心难过?莫白心思至此,一时间竟有些
痴了……
耳畔“嗖”地擦过一声轻响,脚下那人发出一声惨叫,继而就松开了莫白。莫白两脚着地、快跑几步,一跃跳上了马
车。他重新抓回了缰绳,这才抬头向前方望去,远处飞扬起滚滚的尘土、响起隆隆的马蹄声。
一个浑厚悦耳的声音夹杂在风中、清晰地传了过来:“雍州百姓听好了,丞相已在城外设立粥厂、赈济灾民。尔等依
序前往、人人有份,作乱者定斩不饶!”话音虽不响亮,却凝而不散,是用上了上等的内力、千里传音之术。
同样的话语重复了两三遍,人们渐渐地平息下来,不再疯了般地追赶马车。莫白一听见这声音,全身禁不住地微颤,
他并没有勒紧缰绳让马匹减速、而是继续全速前行。果然不一会儿,迎面而来一队百来号的人马,为首那人骑着一匹
青玉追风马、身穿豹纹明光甲,相貌俊美无双,神情自在风流,不是莫昕觞又是谁?!
莫白急匆匆地停下马车,一甩缰绳跪倒在路边不敢抬头。他依稀听见有人在不远处翻身下马,走动时铠甲发出的嚓嚓
声越来越近,一只修长却有力的手作势要将他扶起,“白哥,你可算回来了~”
莫白兀自仍旧趴在地上不起来,他的声音沉沉的:“少爷,我回来晚了……”
第五十七章 上
陈九躲在车内也听见了那缭绕的音韵,怎么会是他?!莫白、莫昕觞……陈九略微一想,便明白了个七、八分。其实
这一切原本就是显而易见的,只是自己一直掩耳盗铃,愣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去想罢了……
如今眼下,又该用什么面目去见那个人呢?一阵透骨的战栗,从心脏传遍全身。陈九将自己的脑袋埋进了双膝之间,
紧闭双眼,捂住双耳,把心封锁在一片寂静无声的黑暗中,也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白哥,能平安回来就好!”莫昕觞的手微一用力,便轻松将莫白托起,进而伸出双臂轻轻拥抱了他一下,继而又松
开了,似乎是担心身上的铠甲把对方给磕伤了。莫昕觞退开半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道:“白哥,走这么一遭辛
苦你了,人都瘦了那么多。不过这次你可真耽搁了够久的啊~把我一个人就这么扔在京城。你再不回来啊,我可要发
海捕文书缉拿你回来了!~”
“少爷怎么会一个人呢?不还有少夫人陪着吗?……瞧您这一身行头,怎么也不像是进了六扇门啊?再说哪需要什么
海捕文书,只要少爷您一句话,莫白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会赶回来的……”莫白半低着头,并不敢正眼看面前这人。他
的语气状似轻松调侃,心里实则却苦涩万分,明明是真心实意的话,偏偏只能当做玩笑来说。
“你说楚云?唉,她呀千金大小姐一个,什么都不懂,就凭几个刁仆摆布。岳父大人刚举荐我做了个殿前副都指挥使
,官职不高,事儿可不少,可把我忙得~有你回来,正好帮我把这后院给好好管管。”
莫昕觞只字不提陈九的事头,莫白也就毕恭毕敬地悄然站在一旁。两人一时无语相对,最后还是莫昕觞开了口:“白
哥,事情办得如何,可算顺利?”
“少爷……请恕我自作主张,当时找到那人的时候,他正身患恶疾,我就把人带回来了,路上由此也耽搁了好些功夫
……”
莫昕觞闻言立刻将视线投向了后面的马车,失神了片刻,这才若有所思将目光移向路边的草木,良久点了点头,道:
“也好。就让他住你那院子里,改明儿让胡管家调两个小厮过去,就说是我的意思,你安排吧。”言罢便翻身上马,
飞驰而去。
莫白见了他那眼神,心里不可抑止地泛起一阵酸意,可当他看也不看陈九就把人丢给自己离去后,又觉得一阵淡淡的
怅然。
莫白坐回马车、拎起缰绳,发现骑队并未尽数离去,而是留下了十几骑。其中一人双腿一夹马肚,上前说道:“大人
让我等护送你们进城,请随我们走吧。”继而又使了个眼色,让其中几人绕到车后,一行人这才上路。
莫白不急不缓地驱赶着马车,看着周遭的难民们还算有序地赶路,心道:若是饥民真要犯上作乱,单凭这几个兵士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