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子云抱紧他,在他耳边沉声低语:“永远不会的。相信我,尹儿。”
尹离忧听了,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紧绷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得到纾解,他靠着鄢子云温暖的胸膛,舒服得想睡过去,却被鄢子皓的大嗓门给吓醒了:“鄢子云,有件事你可能要搞清楚才好,那家伙……耶!我可什么都没有看见啊!”为什么他总是出现得这么巧?还是这两个人亲热的频率太高了?
“滚进来。”鄢子云淡淡说了一声,他现在也不想遮掩什么了。鄢子皓这才大摇大摆地跨进房门,水澈则一脸红晕地跟在他身后,想也知道两个人刚才也没干什么好事。。
“鄢子云,你知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上是中了毒的?”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这样无聊的毒药也终于被发明出来了——那种药的毒性是不会发作的,可是长期不解会坏脑子,也就是说不除去毒性那小孩迟早要变成笨蛋。鄢子皓口气不屑地向哥哥解释了一通。
听了弟弟的话,鄢子云刚刚才放下大石头的心里又加上了千斤重担——中毒以前的尹离忧……他登时感到头皮发麻,老天!他可不想再看到那个家伙!!可是,难道要让尹儿变成白痴?解毒并不困难,难就难在尹儿的性子……
为什么世界上的事情会如此滑稽?在他刚刚承认了对尹儿的感情后,就要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吗?而他朝廷钦犯的身份又如何化解?这段感情的最终归宿,难道真是镜花水月不成?
这究竟是什么世界?主啊,我已经堕落成为一个罪人了。我竟然有一刹那的想法是——希望他永永远远都是我一个人的尹儿!
第七章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将跟随着你。” ——《路加福音》
鄢子云决心亲自去一趟登封,但他不准备将尹离忧带上。考虑了几个晚上,他发觉要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尹儿遭受荼毒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责成鄢子皓医好尹离忧,自己却以追查为理由逃开了——他一点也不想见到恢复那种性情的尹儿,那根本不是他。至于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他明白这样的逃避其实很可笑,这也是他心情极度郁闷的原因之一
登封距离北京路途说远不远,说近毕竟也隔了一省。鄢子云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疯狂地赶路,不到五日便赶到了登封。他来到少室山脚下,惊奇地发现本当觉得很熟悉的地方却像是从未到过一般。去到十八岁之前就读的嵩阳书院想找熟人打听一下,却没有半个认识的人——所有以前教过他的夫子都在八年前一并消失了。
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但鄢子云却无计可施。没奈何他只好到市镇上去找家客栈休息,准备翌日到本县县官处查访。
次日清晨鄢子云准备停当,带上公文和刑部的密令去到县衙。那知县见来了京中的大人物,忙不迭地邀请鄢子云进自己的府第中盘桓。鄢子云推辞不过,只好跟着那县官胡图进了府中。胡图将他迎进自己的书房,恭恭敬敬奉上香茶,请鄢子云示下:“不知道鄢大人突然来到小县来,究竟为了何事?”
“嗯,倒也无甚大事。”鄢子云知道自己所查的事情甚是蹊跷,可不能随便露了行藏,还没有分清这个家伙到底是友是敌之前,他不能胡乱说明来意。“只是随便巡查,捉拿几个钦犯。”
“哦?”胡图一惊,“但不知这钦犯姓甚名谁,与小县有何关联?”
“朝廷钦犯尹离忧可是出生在你县?他家人现在何处?”
“尹离忧……大人,小的在此地为官数载,虽不能说是明察秋毫,但小县有名有姓的人家也还算是心知肚名……实不曾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胡图对鄢子云提出的问题一概回避不答,只推说自己也不甚了了,还告诉他明天一定会将知情人都带上堂来,让鄢大人亲自好好审问。
鄢子云一再追问,那胡图只说不知,见问不出什么,他只索罢了,吃了一盏好茶后起身离开。
刚刚走出胡图的书房,鄢子云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接着后脑一痛,似有什么钝器敲上了他的头,在他明白自己“又”遭了暗算之后,就完全不省人事了。
鄢子云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中。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呆在这样的地方?他和那个县官并不认识,他何以要如此陷害自己?鄢子云摸了摸还在生疼的后脑,发觉血块已然凝结——这说明他已经昏迷了一段时间。
又是一盏香茶……这和八年前的事件何其相似!为什么多年以后他还是会上这种当?尽管性情已经改变了许多,却总还是认不清恶人的真面目,老是以为靠所谓正义的力量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老是天真地认定所有人都是善良的——那一次要不是有尹儿救了自己,他鄢子云早就是一缕冤魂了——尹儿?!离忧,他……
尘封多年的往事像河水倒流一般一幕幕地涌上心头。
鄢子云想起来了。
二十出头的鄢子云,虽然在某些层面上有些迂腐,甚至是不近人情,可他还是拥有许多年轻男子应该羡慕的特质——正直善良、血性过人、精力旺盛、英俊潇洒……最重要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方父母官,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
新官上任三把火,踌躇满志的他在登封为官的两年间,着实做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不久更前清理掉了一批从江淮贩卖私盐到河南,企图偷欠盐税的盐商,现在又开始着手一件更为棘手的事情——是年河南全境大旱,朝廷派给登封的救济钱粮似乎被人动过了手脚。
原本鄢子云是决定亲自发放这批钱粮的,可偏偏又必须到扬州去办事,脱不开身,这才将此事委托给当地颇有威望的几个大家族。谁知道他们竟辜负他的信任,乘机勾结起来混水摸鱼,发放到灾民手中的粮食,还不及他向朝廷申请供给的十分之一。
鄢子云得知此事大为恼火,农为一国之本,农民无法安心耕种,如何了得!况且他身为一县父母官,倘若在他的眼皮底下让蛀虫公然为非作歹,简直岂有此理。
虽说鄢子云是县令,在当地的权势却远远比不上地头蛇。因为那几家人均是当地望族,子弟中在京为官的大有人在,根本不畏惧他一个区区七品芝麻官。有顶头上司压着,鄢子云在当地根本没办法施展拳脚。
也是鄢子云年轻气盛,觉得凭着一股子正气和为国为民的思想,没有什么事办不成。他当下一纸奏本写出来,上交给了当时的御史吴时中,要求惩办那些不法之徒。那吴大人也是个正直耿介之人,当下便将此事奏达圣听。本以为这事能够得到朝廷支持,可奏章献上去多时,连一个字的回应也没有听到。
鄢子云暗自纳闷,可皇上不管,他也是束手无策。为了取证,他微服私访到了乡间,可没有一家佃农肯站出来说“我们得到的救济粮根本吃不饱”,来到街头巷尾探访,十亭人倒有九亭的人说:“咱们这县太爷怕是太书生气了,竟然想扳倒田员外……”
鄢子云自然大感挫败。一腔热血的他非常不甘心被人这么说。当时他一时气不过,便亲自上田家去拜访,现在想来真是愚蠢得可以——竟然连随从也不带一个就自己送上门去。那时的他天真得很,根本没想到田家已经无法无天到可以私自扣留朝廷命官的地步。
也是一杯香茶,他被田家施了下作手段软禁起来。他们的目的非常明显——就是不让他继续查下去。而且京中他们显然也已经打点好了,鄢子云现在想来,皇上那时大概连看都没看到吴大人的奏章。只要鄢子云不再追究,这件事情就可以这么结了。
但鄢子云却是十分硬气,宁死不屈,一直和他们耗着。
那时候每天隔着小门给他送饭的,是一个肤色雪白异常,眉心长着一颗红痣的小男孩。
他大约十来岁,相当沉默,也十分容易受惊。每天他都按时将一日三餐带到关押鄢子云的牢房,敲敲铁门打开门上的小窗通知他吃饭。除此之外,从不多做一个动作。他的身量刚刚到铁门的窗口,鄢子云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他小鱼儿一样的沉静和敏感。
“喂!”鄢子云记得自己是这么和他开始交谈的。这一声简单的呼唤却已经让他受了惊吓,他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才确定那个人是在叫自己,疑惑地抬头瞧着小窗户里面的那个看起来很威严的人。
“小弟弟,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看他年纪太小怕估计会吓着他,不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的鄢子云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他们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回家呢。”
他乌黑的眼珠惊疑不定地瞧着鄢子云,听了他的话以后脸上升起微微怜悯的神色——这位对自己很和气的大哥哥,也是被强卖进田府里来,不能回家的人吗?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对小孩子要有耐心——鄢子云一再地告诉自己,如果把他吓跑了,他们派个彪形大汉来给自己送饭倒也难弄——他打算利用这个小孩去县衙替他报个信,好让那里人来解救自己。
小男孩定定地望了鄢子云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终于没有说话。大概是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他蹲坐在铁门外让鄢子云无法看见他。鄢子云心中急躁,却也拿他没办法。
虽说第一次沟通不算成功,但他能够看自己几眼,毕竟还是个不错的开始,鄢子云这么安慰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鄢子云天天都跟那小男孩说话,让他消除戒心。果然三五天后,渐渐地他偶尔也会发出一两个单字来回应鄢子云。
“小弟弟,今天的饭菜不错哦!谢谢你每天给我送好吃的来……你吃不吃点?看你这么瘦……”鄢子云简直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搭讪,已经毫无尊严可言。
其实只要他肯对田家的人说一声“不再追究”,便可以潇潇洒洒地离开这里,继续回衙门里去养尊处优;可是他的天生的血性和倔强却不允许他这么做——事实上,如果不是后台非常硬,他可能早就丧命了。
“嗯……不、不用,我已经吃过了。谢谢大哥哥。”虽然声音轻轻的,却是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让原本不指望他回答的鄢子云听了,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兴奋。
“小弟弟,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大哥哥可不是坏人哦……”突然发觉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未必是好人,毕竟自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他知道在小孩子的眼中,分辨“好人”和“坏人”可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事关重大,鄢子云连忙向他解释。
小男孩抬起头来看着他,突然点了点头向他羞涩一笑,“我知道大哥哥不是坏人……我叫尹儿。”自从被父亲卖到田家来当用人以后,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吃不吃饭,是肥还是瘦。虽然前些天他不敢回应,可大哥哥每天都还是会跟自己说一会儿话,让他觉得送饭给他吃是件很愉快的事情,至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盼着自己,而且还可以暂时逃开孙少爷无端的打骂。
“尹儿……是田家的仆人吗?”鄢子云想起了在北京家中弟弟的侍童水澈。他们俩年纪大概差不多,不过尹儿看起来比水澈早熟懂事,也不像他那样看到自己就吓得半死。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爹爹欠了人家的债还不起,所以把我卖给他们家了。”被父亲卖掉一直是他心头最痛苦的事情,但为了家里幼小的弟弟妹妹,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尹儿不喜欢这里。”看他脸上蒙着一层黯然,眼圈也微微一红,鄢子云的心中一动,知道他小小年纪孤身一人在别人家为奴,受的委屈恐怕不会少——他是从自己欺负水澈的经验中得出这个结论的。
他听了鄢子云肯定的陈述后轻轻点了点头。讨厌田家不是因为孤单,也不是因为这里的活重,而是二老爷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让他很不舒服。管家还说等他满十二岁以后就要去服侍二老爷,这更让他觉得恐惧——虽然年纪小,但他看多了以前父亲买回家的那些男孩子,他们总是不明不白地就挨打,严重的不久就死掉了……
“尹儿,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鄢子云打断了他纷乱的心事,热切地望着他——应该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渴望的目光吧?
谁知道他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涨红了脸窘迫地说:“我……大哥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会……”不可能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帮大哥哥什么忙。
“谁说的!尹儿很聪明啊!”不管了,虽然不知道他聪不聪明,可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件事情非常简单,大哥哥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鄢子云不禁在心中暗叫惭愧,居然沦落到诱骗一个小孩子来解救自己,真是无能到了姥姥家。
他的热切和信任影响到了他,“我真的可以吗?那……大哥哥要我做什么呢?”他抬起头来望着鄢子云,脸上有着受到鼓励后的跃跃欲试。
“你帮我去一趟县衙,找一位叫做周维良的老先生,让他想办法救我……”周维良是鄢子云的师爷,还是鄢懋卿特地从绍兴请来辅助他为官的,对他一贯是忠心耿耿,而且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县、县衙?!”他瞪大了清澈的眼睛,那种地方他可是一辈子也不敢胡乱跑进去的,“去那里做什么?大哥哥要去打官司吗?”这他就没法帮忙了,他知道县太爷可不会理自己这样的小孩子。
“不是打官司……”这小孩,想象力还真是丰富,鄢子云失笑,“我认识县衙的周师爷,你只要找个时间告诉他我现在在田家,请他来接我就行了。嗯,你把我这块玉佩带上,不然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鄢子云将身上的“白螭玉珩”取下来递给他,有这个做凭证应该没有问题。
他立刻伸出双手去接玉佩,却忘记了露出袖子的手臂上满是青紫,他肤色雪白,衬得伤痕更是明显。鄢子云一看连忙握住他细瘦的手腕,“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打你吗?”这么乖的一个孩子,谁忍心这样对待他?鄢子云在家虽然以严厉著称,却从来没有无聊到对家里的下人使用暴力。
他匆匆地看了鄢子云一眼后偏开头,垂下眼皮覆住了欲说还休的双眸,半晌都没有说话。他想缩回手,但却被鄢子云牢牢地握着挣不开,“还会痛吗?去县衙的时候让他们给你上点药,嗯?”
他缓缓地摇摇头,“不用了,已经不要紧了……大哥哥你握得我的手好痛……”其实他并不觉得痛,可不这样说他不知道该怎样让鄢子云放手。
果然鄢子云连忙放开了他,带着自责很不安说道:“对不起,尹儿。我不是故意的。以后如果还有人这样对你,你就来跟我说。”等他出去了以后会让那些人好看的!鄢子云在心中加上这一句。
他默默地点点头,不再说话,因为心中那份温暖的感觉不是言语可以表达的。
大哥哥吩咐的事情听起来是很简单,可要找到时间出去却真的很不容易——他每天要干的活有一大堆,做完都差不多深夜了。
话说回来,在夜里办事也比较方便一些。如果真的能够帮大哥哥逃出去,那就太好了。至于自己,恐怕要在这里呆到老死吧,因为爹爹欠了田家那么大笔债务,大概把他囫囵卖掉几十次都还不完……
他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却被鄢子云叫住了,“尹儿,谢谢你。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他诚恳地说,并在心中暗自决定等出去以后,一定要将田家的恶势力一扫光,再将尹儿带出这个鬼地方妥善安置,好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事情在一开始出乎意料的顺利。
周维良原本因为县令失踪而一筹莫展,如今终于得到鄢子云的下落,他考虑片刻后立即展开营救计划——没凭没据的,当然不能直接向田家要人。好在登封也算得上是千年古镇,县中擅长挖坟掘墓者大有人在,也是那周维良胆大心细,他将几个平素干这阴损营生的人秘密地聚集起来,传下话去,让他们从田家附近荒僻的地方开始,尽快地挖掘出一条通向关押鄢子云的房间的地道来。挖得越快,赏金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