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总是没有逻辑的,睡着之后,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绪灯鸣的脑海闪过,她甚至隐约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水流的速度舒缓迟滞,还带着无法形容的潮湿黏腻感,挂在绪灯鸣的耳畔摇曳不去。
一片黑暗中,绪灯鸣察觉周围产生了某些变化。
她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跟呼吸声,那些声音逐渐靠近,等绪灯鸣产生了强烈的戒备后,又慢慢离开。
绪灯鸣很想做出反应,却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躺在床上的身体变得沉重,胸口仿佛压住了一块巨石。
那块巨石似乎在有意识地往下沉坠,先是切开皮肤,然后再一寸寸落进胸腔当中,开始用力挤压肋骨。绪灯鸣逐渐觉得呼吸困难,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起,甚至开始痉挛。
她动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手机按键。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显示时间为凌晨两点二十九分。
过了数秒,当前时刻变成了两点三十分。
就在分钟数产生变化的瞬间,床铺上的绪灯鸣毫无预兆地睁开眼,她此刻双目充血,泛青的血管从皮肤表面凸出,整个人身躯都在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好像正在跟看不见的桎梏做斗争。
绪灯鸣的身躯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最终从那种压力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可以活动的口子,她骤然抬起胳膊,向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目标重重挥出一棍。
“……呼。”
绪灯鸣猛地从床上坐直身体,开始大口大口用力呼吸,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她望着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奇怪水管,表情出现了凝固。
……所以刚才不是错觉,她是真的打出了一棍子。
可她究竟从哪里来的棍子?
第13章
绪灯鸣注视着手中凭空出现的武器,感觉握着的不是水管,而是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观。
她双目因充血而泛红,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太阳穴更是突突直跳。
一片混乱中,心底某道被长久忽略的念头正在不断往外冒。
绪灯鸣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她目光中的混乱感变成了海边的晨雾,被慢慢吹散,同时面前已经多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系统面板。
回想起获得游戏面板跟过往经历的瞬间,绪灯鸣也终于意识到之前,心头那点无法忽略的违和感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能看见命运的人总会被命运绊个跟头,刚离开电梯副本没多久的绪灯鸣,又双叒叕一次遇见了异常事件。
跟在废弃办公楼中参加的游戏测试一样,耐斯特园区同样拥有影响参与者思维认知的能力,绪灯鸣最开始时完全忽视了周围不合常理的地方。
若非有之前的经历打底,或许到现在她也未能察觉到现在的状态。
绪灯鸣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她统共进过三个副本,其中有两个都是在就业上作文章,可能是有玄学力量想从源头掐住应届生的命脉……
而且这次被卷进来的人实在太多,咫尺之遥的隔壁床铺上,就睡着跟她一块被诓到副本中的大学同窗。
安静的深夜里,绪灯鸣能听到王雁行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有课堂跟宿舍的过往为证,绪灯鸣确定王同学以前的睡眠质量很好,完全没听过还有做噩梦的经历。
绪灯鸣伸手推醒了王雁行:“你怎么了?”
骤然醒来的王雁行的嗓子里逸出一声干哑的喊叫,她坐起来,原地恍惚了好一会,然后喃喃:“……我现在在哪?”
王雁行并不是真想听别人回答,自言自语了一句后,稍微清醒了一些的她就皱起眉,道:“刚才做了一个让人很不舒服的梦。”
绪灯鸣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所以你都梦见了什么?”
她同样做了梦,却在苏醒后遗忘了梦的内容。
王雁行认真回忆,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记不清。”
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梦中的内容就像期末考试的分数那样瞬间蒸发,此刻还残留在王雁行心中的,只有一些恐怖诡异的余韵。
沉默间,楼下再度传来一声熟悉的、叫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不用去看,绪灯鸣两人就能回忆起,那是人体在水泥地面上摔碎的声音。
王雁行感觉到一阵寒意:“怎么又……”
绪灯鸣从床上跳下,走到窗户前,动作很轻地将窗帘揭开一条缝隙。
预想中的可怕事物没有出现,外面是纯粹的黑暗,然而以绪灯鸣的特殊视力,依旧隐约能看到一点地面上的情况。
跟傍晚时基本相同的场景,在深夜里又复制粘贴了一回。
“咔。”
附近传来轻微的关窗声,如果不是此刻正值深夜,周围静得针落可闻,绪灯鸣未必能听见这声动静。
留意到窗外异状的人不止她一个。
地上的可怕场景似乎具备某种特殊的吸引力,让绪灯鸣久久无法移开目光,然而她越是注视,越有一种自己精神正在被侵蚀污染的感觉。
绪灯鸣迟缓地移开视线,她想,要是自己下午时就恢复记忆,必然能早一步发觉坠楼事件中的异样。
——因为地上的尸体实在碎得太过彻底。
住宿区的总楼层并不高,就算人是从楼顶上落下来的,也不至于化成一滩肉糜。
破碎的尸块,消失的痕迹,种种细节都不符合绪灯鸣对于正常的认知。
上次签署保密协议时,白T恤曾经告诉过她,知道的越多,越容易被异常捕获。
绪灯鸣现在一只脚已经站在了无法回头的分界线上。
她一动不动地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被王雁行喊了一声,才关上窗户,爬回床准备睡觉。
虽然噩梦会影响精神,不过绪灯鸣现在没有更好的保持体力的方法。
绪灯鸣将自己卷进被子里:“继续休息?”
王雁行打了个哈欠,跟着躺了下来:“嗯。”
绪灯鸣望着自己的同伴,王雁行的认知显然已经受到了副本的巨大影响,就算数分钟前才发现有人从楼上掉下去,王雁行害怕过后,居然没产生直接跑路的想法。
隔壁床的同伴很快睡着,绪灯鸣也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干燥柔软的床铺中越沉越深。
深浓的夜色将床上的人层层包裹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已经冲破耐斯特园区对思维影响的绪灯鸣跟同伴一样,并未因为看见死亡现场而失眠。
在她入睡之后,原先古怪的梦境再度降临。
黑暗,黏腻,压抑,各种无形的存在充斥在她周围。
夜间,绪灯鸣中途因为莫名的直觉惊醒数次,然而只要苏醒,无论她再怎么用心回忆,都无法确认梦中的情况。
宿舍楼外,依稀还有躯体撞击水泥地的闷响声不断传来。
隔壁床的王雁行迷迷糊糊中翻了个身,用枕头死死盖住了自己的耳朵。
早晨七点半。
扰人清梦的阳光被窗帘拦截在室外,恐怖的余氛像是随夜色一道蒸发了。
绪灯鸣晚上没有睡好,就算意识到天已经亮了也没爬起来。然而耐斯特园区完全没打算放过新来的学生,刚到七点半,毫无感情的广播声自住宿区中响起,提醒所有人接下来的活动流程——
“起床的号角已经响起,今天是各位预备员工开始实习生活的第一天……”
冰冷却刺耳的广播声仿佛电钻,一声声直往还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绪灯鸣的脑壳里钻,她忽然感觉到鼻子下方一片湿润,伸手一抹,发现自己正在流血。
头疼越来越严重,然而当绪灯鸣一脸低气压地从床上爬起来时,所有的负面感受都开始急速下降,最后维持在一个不影响行动的水平线上。
——似乎只要遵照要求行动,就能大大减少副本带来的伤害。
早一步起床的王雁行依靠对广播习惯性的遵守完美避开了早上的苏醒杀。她虽然做了一夜噩梦,苏醒后的气色却挺不错,面色红润,目光明亮,十分适合在第一时间投入到紧张刺激的工作当中。
相比而言,绪灯鸣脸上的黑眼圈就过于显眼,相信要是将她现在的形象放在耐斯特公司的招聘会上,必然能取得良好的劝退效果。
广播还在继续:“……预备员工对应的就餐地点为三号食堂,三号食堂开放时间为早晨七点半到九点,中午十一点到十四点,下午五点到七点,为了确保健康,请所有人定时前往食堂就餐。
“请各位预备员工在午餐开始之前,结束对于一号清洁车间的参观。”
绪灯鸣一边穿衣一边听广播,并从中提炼出了关键信息:她们上午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吃饭,一件是参观。
要不是知道副本必然没有好意,耐斯特公司在对学生的日程安排上简直能算和蔼可亲,充满了不过度压榨的人文关怀。
王雁行:“去吃早饭吗?”
绪灯鸣:“去。”
有了方才的经历,已经止住鼻血的绪灯鸣暂时不打算跟广播硬抗。
刷牙前绪灯鸣特地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七点三十五。
三号食堂会持续开放到早晨九点,正常来说,一个半小时足够两名久经踩死线考验的大学生完成洗漱加就餐的所有环节,奈何她们现在并不确定从住宿区到就餐区的路程需要多久,必须抓紧时间。
同一时间,其它活着的预备员工们,也都从自己的房间内涌了出来。
预备员工们仿佛工蚁,听到指令后,就会成群结队地往目标地点赶。
这栋楼内住宿区都是两人间,不过绪灯鸣注意到,很多房间内只有一人出现。
预备员工不会像正式成员那样熟悉园区情况,出门时多倾向于集体行动,再结合昨晚听到的闷响声,绪灯鸣有理由认为,那些只有一人出现的房间,是因为房中只剩一人。
独自出门的实习生抬起头,漆黑的眼珠缓缓移动着,无声注视着从门前走过的预备员工们。
她们不同的面庞上似乎都有着同样的表情。
在跟那些人四目相对前,绪灯鸣刻意移开目光,拉着王雁行从走廊上穿过,快步走下楼梯。
绪灯鸣对旁人的视线很敏锐,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盯着自己。
预备员工们从宿舍走廊上往外规律地移动,好像每个人都非常确定自己的方向。绪灯鸣一面跟着走一面留意各个岔路口处的指示牌,确保自己踏上的一定是前去觅食的道路。
不过或许是昨天晚上起了风,又或许是指示牌最开始就安装得并不牢固,绪灯鸣沿途总能看见几块木牌倒在地面。
走在绪灯鸣前面的两个女生注意到指示牌倒地,就顺手将牌子捡起来,重新插好。
绪灯鸣原本没将旁人对园区环境的维护行为放在心上,但她在经过指示牌的时候,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块指示牌是指向生活超市的。
从昨晚的经历看,牌子上面写的位置没问题,但最下方的备注跟昨天看到的存在明显区别——
“如果生活超市内没有灯光,可以进入。”
已经把自己大脑喊上线绪灯鸣目光有着短暂的凝固。
这行提示文字并不隐蔽,方才捡起指示牌的女生必然能够看见。
然而前面两人却没有因此产生任何不对劲的反应。
王雁行顺着绪灯鸣的目光瞧了过来,同样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悄悄道:“怎么回事,我记得昨天看到的备注还不是这样的?”
两条内容完全相反的提示,除非恶作剧,否则基本可以认定其中一条有诈。
绪灯鸣跟王雁行对视一眼,都没说话,片刻后前者选择将疑问暂且搁置:“算了,先去食堂。”
王雁行很轻松地“哎”了一声。
明明不到一分钟之前,她还在觉得困惑,现在就已经能干脆地将想不明白的事情抛诸脑后。
园区模糊了预备员工的警戒心。
三号食堂距离住宿区的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然而周围树木太多,道路也过于曲折,绪灯鸣两人在各种树丛中绕了一刻钟才堪堪找到目标。
等她们终于抵达三号食堂时,里面已经有了不少正在就餐的人,绪灯还瞧见了五位有点眼熟的男同学。他们应该也是E大的准毕业生,曾经跟绪灯鸣在学校里碰过面,只是平日没有说过话,彼此不知道姓名。
跟E大食堂一样,耐斯特公司也将食物的价目表给贴在了墙上,各类食物收费都极其低廉,一份普通餐点仅仅价值一交易点数。
绪灯鸣微微扬眉,她申请过各种助学补贴,学校会专门提供一些免费菜给她这样成绩不错但囊中羞涩的学生,所以深知便宜没好货的道理。
买饭窗口处的队伍移动得很快,绪灯鸣只等了两分钟便轮到她打饭。窗口没有工作人员,只有数台仿佛巨型水熊虫的钢铁机器屹立在后面,每检测到一位嗷嗷等饭的实习生,就会从类似口器的出餐区中吐出一份早点。
绪灯鸣注视着被机器吐出来的食品,忽然间很想将饭连着托盘一块盖到“水熊虫”的脸上。
“请缴纳餐费——”
机械音无视餐点质量给食用者带来的伤害,依旧在尽职尽责地发出提醒,绪灯鸣默了一秒,才将自己的临时员工卡放在刷卡机上。
“滴,您已支付完毕。”
不知为什么,在机械音响起的时候,准备带饭走人的绪灯鸣又一次感到了那种轻微的脱力感。
像是熬了很久的夜,非但躯体变得僵硬,精神也出现了明显的枯竭。
第14章
脱力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只是眨眼功夫,所有的不适感就全数消退,绪灯鸣跟其他员工一样状态正常地拿起餐点,退后两步,接着不动声色地打开了[观测之眼]。
提升之后的[观测之眼]能让绪灯鸣更准确地捕捉到旁人身上命运颜色的变化,她很快找到了一条线索——在打卡缴费的时候,代表临时员工们近期命运的线条颜色都会变得暗沉一些。
某种不好的东西随着打卡缴费的成功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
绪灯鸣还希望再观望一会,看能不能获得更多的资料,然而仅仅过了三秒,她的眼睛就感到一阵干涩与刺痛,视野随之变得模糊。
在耐斯特园区当中,绪灯鸣的认知能力跟技能的续航性都受到了明显的压制。
[观测之眼]被迫中断,绪灯鸣神色有短暂的晦暗,她平静地端着食物回到座位上。过了一会,王雁行也回来了。
两人在不同的窗口排队,但打回来的餐点至少在外观上没有任何区别。
王雁行凝视着盘子内的物质,艰难地下定了决心:“……算了,至少不是营养液。”
绪灯鸣用勺子拨了一下餐盒内的糊状物,中肯评价:“也没强到哪去。
“出门一趟,我觉得自己对E大食堂的接受度得到了有效提升。”
——三角榕市是二级城市,即使是外城区的居民也更倾向于食用普通食物,至于营养液,大多是福利院跟收容所的选择,或者向三级城市销售。
好在三角榕市的福利院跟收容所的数量一直不少,营养液不愁没有销路。
王雁行凝视着面前的早餐,最终耐不过饥饿,浅尝了一勺。
“没什么味道,感觉像是放过期的稀米汤。”
绪灯鸣也尝了一口,随后委婉点评:“很有记录价值,以一己之力为人类的就餐列表上新增了另一种不受欢迎的选择。”
就在两人心如止水地填肚子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砰砰几声响。
绪灯鸣闻声望去,看见一个临时员工打翻了自己的餐盘。
打翻餐盘的临时员工的面色很不好看,他的脸颊微微向内凹陷,整体散发着浓郁且不健康的消瘦感。
地上的饭糊溅到了临时员工的鞋面上,他愤怒地将自己的勺子扔到地上,然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双目微微泛红。
许多预备员工都被声音吸引,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然而下一秒,那位临时员工头上的吊灯突兀地摇晃了两下,从中间裂开,笔直地向下砸落。
“——呲!”
也许是因为吊灯掉落的速度太快,也或者是角度过于碰巧,吊灯断开的尖端从上方插豆腐一样毫无阻碍地插进了临时员工的头颅,接着又从脖颈处冒了出来。
“啪嗒,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三滴,鲜红与乳白色的浆液自伤口中源源涌出,在地板上蔓开。
王雁行:“……”
她现在深恨自己转头的速度太快,一不小心就将那些恐怖的景象尽收眼底。
王雁行匆忙移开视线,弯腰干呕两声,感觉自己彻底失去了吃早饭的胃口:“这是怎么回事?”
绪灯鸣垂下目光,随后低声道:“出事之前,他摔了餐盘,这应该算是在拒绝食堂给予的食物?”
填饱肚子是广播的要求,仅仅完成打饭的环节还不算达成目标。
她的声音微弱得近乎自言自语,王雁行没能听得太清楚,就在后者想追问的时候,食堂上方已然响起了冰冷而熟悉的广播声:
“三号食堂出现意外情况,请所有员工在一分钟内结束用餐,随后离开食堂。重复一遍,三号食堂出现意外情况……”
考虑到前车之鉴还在往外汩汩冒血,绪灯鸣也不好太怠慢自己的餐点,她随便喝了两口跟美味无关的饭糊,就跟王雁行一起将餐盘送到了回收处。
走出食堂时,绪灯鸣特地留意了下其他临时员工的状态。
大多员工都面带畏惧,少数面无表情,仿佛刚刚的死亡事件只是工作日里不值一提的插曲。
绪灯鸣猜测,这里的多数人就像王雁行一样,固然能感受到恐惧的情绪,也知道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自身的思考逻辑却出现了明显的缺口,无法产生“耐斯特公司的食堂死了人,所以大家要赶紧离开这个不安全区域并将情况告知外界”的正确结论。
相信若是这家公司当真跟副本无关的话,只要学校了解到园区中发生的事,一定会在事态进一步恶化前将所有预备员工给捞回校园。
——毕竟就算现在就业形势再严峻,以E大的教育理念,也还没到拿学生人头极限一换一的地步。
刚从意外中缓过来的王雁行晃晃悠悠地走到食堂门口的空地上,她对着路面发了一会呆,再开口时,情绪已经恢复许多:“接下来我们干什么,直接去一号清洁车间参观吗?”
绪灯鸣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按照广播的要求做事显然会触发不好的结果,之前拿餐点时的不祥气息就是证据,可想要自由行动,刚刚那位摔勺子临时员工的下场已经很好地证明了此路不通。
跟上次将所有可靠线索都集中在有限区域的电梯副本不同,耐斯特公司占地面积广阔,很难在短时间内搜寻到足够的信息。
绪灯鸣按耐住在园区随机移动的想法,道:“既然没有更合适的选择,就按照广播的要求,先去车间看看。”
王雁行瞥舍友一眼,深觉即使绪灯鸣一直没找到工作,也不是很有在公司进一步发展的热情。
一念至此,王雁行又有些恍惚,一个模糊的念头从她心中升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将耐斯特园区视作自己的公司?
绪灯鸣正在琢磨,副本没有直接干掉所有临时员工,而是要求员工分阶段进行不同的活动,其中显然有点值得深入探究的原因。
只是她现在还不清楚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高大的、不知生长了多久的树木挤在一起,扭曲的枝干彼此摩擦,又彼此融合,枝丫上成千上万的叶片几乎要淹没人类的视野。
一号清洁车间跟三号食堂一样,都隐没在园区的绿化丛林深处。
绪灯鸣按照指示牌的标志找到一号车间后,没有急着进去,而是仰起头,站在门口阅读贴在上方的通知。
通知的内容很简洁,一眼就能扫完——
“员工进入车间前,请先去更衣间更换工作服。”
提示很明确,没有多余备注,措辞中更不存在丝毫古怪的地方,即使绪灯鸣已经做好提防的准备,也只能按照上头的要求先去更换衣服。
男女更衣间分别位于清洁车间入口的左右两侧,干净的工作服早就准备齐全,方便实习员工们按数拿取。这些工作服几乎是纯白的,厚度非常薄,使用方式是直接套在外衣上。绪灯鸣套上后,甚至能透过工作服看见下面衣服的颜色,她发现衣服下摆不是很宽敞,套上后只能小步行走。
绪灯鸣怀疑工作服的设计目的是约束她们的行动速度。
被迫缓步前行的两人往车间内部走,中途遇到了之前在食堂见到过的五个E大男生。
绪灯鸣随意喊住其中一个人,开门见山道:“同学,请问一下,昨天晚上你们住宿区有没有死人?”
那位男生本来除了目光略显呆滞以外,表情还算正常,他双手插兜,斜身站着,很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在听见绪灯鸣的问题后,男生原本轻松的神色逐渐被恐惧所替换,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晚上,死人,对,昨天有好几个死人……”
绪灯鸣抿着唇,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袭上心头,她不等对方从恐惧的情绪中挣脱,抓紧时间追问:“你们那边死的人多吗?”
男生慌乱摇头:“我不知道……”
他的瞳孔颤动不休,蠕虫般的血丝爬上眼白——男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异常可怕的画面,理性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萦绕在身上的寒意愈发浓烈,绪灯鸣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不自然地收缩,她强行将交谈内容从死亡上拉开:“好像快到参观时间了,一起吗?”
她话题切换得其实很突兀,但周围连同王雁行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觉得不对。
男生的眼白处的血丝停止了蔓延,他思考了一会,向绪灯鸣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正常:“好,我们抓紧时间。”
在结束对于昨天经历的谈论后,绪灯鸣感觉自己身上的寒意开始消散。
男生回到了原来的队伍里——其余四人虽然不在绪灯鸣的招呼范围内,却一直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并未抛下同伴自行离去。
绪灯鸣目光忽然一动。
男生的数量一共五个,是单数。
而一间宿舍能够住两人。
绪灯鸣抬起头,向前方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第五名学生跟其余同伴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在绪灯鸣问话的时候,他始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点神采。
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正看着绪灯鸣,以后者对目光的敏锐,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仿佛是一条藏在果肉里的虫,在被意识到的时候,就只剩半截身躯。
四目相对间,绪灯鸣扯起唇角,向对方露出一个冰凉的微笑。
“……”
第五名男生率先移开了目光。
王雁行认识绪灯鸣的时间最久,总觉得后者虽然在笑,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如果在人迹罕至的区域狭路相逢,很容易激起陌生人拨打管理局电话求助的意图。
她看了一会同学,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移向前方,露出些许焦躁之色。
王雁行对清洁车间的情况感到好奇,这种情绪悄然化作了一颗种子,在她的心中生根发芽,不断汲取着她的耐心与冷静。
绪灯鸣一颗心在缓缓下沉。
——王雁行保留的常识比面前的男生更多,可即使是看似没有异样的她,情况也在持续恶化当中。
耐斯特园区绝不适合正常人类滞留。
第15章
绪灯鸣以前也去过三角榕市的各种厂区办事,但耐斯特园区的“清洁车间”,还是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泛着光的钢铁支架从高高的顶棚处伸下来,在半空中固定住一排排巨型清洁机器,清洁机器下方是处于悬空状态的钢丝网,车间内的员工可以在钢丝网上行走。机器一旦感应到前方有人经过,就会伸出喷口,对着路过的人喷洒不知名的水汽与粉末。
可能是因为都处于被悬挂状态的缘故,机器的姿态十分扭曲,如果说之前的食堂打饭器像是水熊虫,眼前的清洁机器就有些类似极地冰虫,数不清的触足从它们巨大的躯体上伸展出来,往空气中延伸。
绪灯鸣双手插兜:“机器的设计审美很有特色。”
王雁行没听清:“……什么?”
绪灯鸣:“一点参观感想。”
触足喷出的粉末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落到铁丝网上后,会顺着网格继续下沉,直到被最下方的巨型滚轮带走。
机器将人类衬托得格外渺小而脆弱。
为了躲避四处盘旋的不知名粉末,走在前面的预备员工不得不拉低头套,免得机器喷洒时粉末溅到衣服当中。
“真烦人。”一个走在清洁机器下方的男生嘟囔道,“真是烦人。”
他领口拉得不够严实,一些细碎的清洁粉末还是顺着缝隙飘了进去。
异物造成的不适感让男生忍不住伸手去挠。
低低的嗡鸣声在整片空间中回荡,清洁机器还在持续工作着,他越挠,工作服的开口就越大,飘进去的粉末也越多。
男生挠痒的动作变得用力起来,他用指甲粗暴地抓着自己的皮肤,甚至将脖子抓出了血。
血渍与细碎的肉丝混杂在指甲缝中,并沾湿了衣服,男生开始大口喘气,一条又一条青筋爬满了他的面孔,充血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被挤出来。
随后,这个男生做了一件绪灯鸣隐有预感的事——他用力扯下了自己身上的工作服,神色狂躁地大踏步从机器下方走了过去。
白色的清洁粉末雪花一样飘飞,不断覆盖在男生的身上,与他脖子上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地落在铁丝网上,然后顺着铁丝网上的缺口流到下方,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位男生神情僵硬地往前疾走,身形因血液的流失而愈发干瘪,最终扑通一声,倒在了出口之前。
倒下时,这个男生看起来像是只剩下一副骨架,跟一套干瘪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