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字,让骆添的思维再一次出现了短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听少年又道:
“在我眼里,过去和未来都只是‘时间’这本书上的一页纸,如果一定要从时间的层面对我的存在做一个解释,那么我的存在一定是先于这个空间的。”
看骆添的表情逐渐呆滞,辛伊荻猜测他大脑的cpU一定已经被烧干了,而给这场火添了把柴的,大概就是他作为人类的自尊。
为了让接下去的交流更顺畅,辛伊荻只好开口解释:
“我想…你大可以把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理解为一套沙盘,Z7是‘天狼星’放在这套沙盘里的‘蒲公英’。”
这个比喻很生动,也很接地气,既在他的认知范围内,又不失高级感,少年不禁给她实名点了个赞:
“伊荻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这个比喻!蒲公英是一种生命力很顽强的植物,每个沙盘里的我也是。”
不知为什么,少年的这番话,却莫名的激起了骆添的“胜负欲”:
“但是在第一领域,蒲公英也只是自然历史书上的一页图片了。”
“生命终究是脆弱且短暂的,人类也一样。在我关于人类的画册里,3个月后,第一领域将面临一场由基因变异引发的浩劫,在未来的两年内,将有超过八千万人在由该蝴蝶效应中死亡,这场浩劫将永远改变第一领域的发展进程…”
“你说什么?”
听见辛伊荻声音低沉的问他,少年一个激灵,转过头看向辛伊荻,对上了她阴沉的脸色: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答道:
“是…是的。”
“如果不是今天你不小心说出来,是不是打算等病毒在全球蔓延了再跟我说?”
少年不敢说话,跟着她走到门口,却被她拦住了:
“你留在这里,看好那十二台星舰,务必保证他们同时抵达既定坐标。”
见他被留下,骆添有些得意,可是刚迈了一步,辛伊荻又道:
“你也留下。巴缇斯不是谁都能靠近的。”
说着,她径自走到露台上,伸出手掌微微上抬,最近的一道光柱“呼”的变成了紫色,片刻后,天际出现了一个盘旋的黑影,不多会儿便到了跟前——正是那天夜里迎接他们的赤金色巨龙!
“拜托你带我去佛洛斯,可以吗?”
巨龙很是乖顺的降下来,让辛伊荻攀着它的鳞片爬到背上,而后振翅离去,一气呵成,丝毫没给两个男人挽留的机会。
待巨龙飞远,骆添看向少年,问道:
“她刚才说…让十二台星舰同时抵达?”
理论上来说,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避嫌才对吗?
“嗯。如果不让你的人亲眼看到这套沙盘毁灭,以你们人类贪婪的本性,你回去了怕是没那么好过。”
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少年说完便转身要回房间里去,骆添一伸手将他拦住:
“天狼星既然那么有本事,应该有办法送我去佛洛斯的。”
少年停下脚步,看着拦在身前的手臂,又顺着手臂看向神色坚定又带着着急的神色,斟酌答道:
“办法也不是没有,但是你确定要去?”
得到骆添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道:
“那好,楼下有一台沙舟,可以给你用,我会给你导航。你去了,就要把伊荻小姐平安带回来。”
“你说…平安带回来?是有什么危险吗?”
“最后一批物资送来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因为长久没有物资供应,佛洛斯和帕巴拉契亚已经失控了…”
行至神殿门前,空旷的广场上停着一台船型飞行器,黑色船身首尾高高竖起,描绘着金色图腾,座舱在恒温玻璃里,并排的两个座位,后箱还能放些零碎物品,整台飞行器的造型就像加了玻璃罩的上古太阳船。
坐进驾驶舱里,骆添将安全带系好,防护罩自动闭合,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声,沙舟的操作台亮起来,系统即刻启动完毕,原本支在地上的两根桨型起落架缓缓抬起,沙舟便以离地漂浮的状态调头向城外去。
不需要自己驾驶,骆添于是坐在驾驶舱里神游天外,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超时空探路,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依然令他觉得不可思议,无论是十三领域“死而复生”,还是强大到吊打第一领域科技的“天狼星”。
但…既然拥有“天狼星”这么强大的智能中枢,二十年前十三领域又为何会惨遭毁灭?看来它也不是完美的无孔不入,就像Z7会泄露三个月后第一领域的浩劫。
想到这里,骆添忽然脊背一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天狼星”是故意的呢?它吃定了辛伊荻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所以用佛洛斯作为陷阱,要陷她于危难。它也猜到自己不会坐视不管,刚好一箭双雕把他也就地正法…
或许根本都不用到佛洛斯,现在这台沙舟正由“天狼星”操控着,座舱也是全密封的,在这荒凉的旷野里要埋葬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越想越不安,正盘算着该如何套些信息让自己“死也死个明白”,便听语音导航响起了Z7的声音:
“检测到你的心跳加快,血压小幅度升高,我开太快了?”
骆添哑然半晌,哂笑道:
“这速度才到哪儿啊!还能提速的话,尽管加。”
“加不了啊,这小破船上限就到这儿了!换台星舰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光速瞬移!”
“很快你就有了,到时可别让我看笑话啊。”
“什么意思?”
看来它还不知道他和辛伊荻之间的交易,也不知道荆棘鸟已经归拜伦商店所有了。
骆添并不打算回答它这个问题,话锋一转:
“你说你这么厉害,言行都该滴水不漏才对,怎么就把三个月后的事儿说出来了呢?”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Z7的语气里多了些许不悦,但是暴躁之后,它很快就平静下来,恢复了“彬彬有礼,笑里藏刀”模式:“原来你一路都在想这个事。怎么?怕我动机不纯暗算你?”
骆添不回答,只是静静的听他继续说,于是这便是默认了。
“我要说真的是跟你抬杠说漏嘴了,你信吗?”像是知道他不信,Z7自顾自继续道:
“天狼星给我的指令,就是尽量像人类一样陪伴每一位领主,并观察和记录所在沙盘领主对沙盘的影响,无论这种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每一位领主?那伊荻是第几位?”
这个问题让Z7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而后答道:
“在这个沙盘里是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
Z7的这段话里透着些悲壮,骆添油然而生出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愤慨,但他也不好多评论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沙舟在荒芜的丘陵间穿梭迂回,天色将黑时,目力可及的范围里,终于出现了城墙的剪映,却不是连贯的一片,高低参差的犹如巨兽残缺的牙齿。
眼前的景象与《航海家笔记》上描绘的“泉城佛洛斯”差距太大了,不能说很不一样,根本是毫不相干——没有彻夜通明的明珠流火,没有洁白细腻的高塔廊桥,更没有与泉水合鸣的婉转歌声,整座城弥散着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败气息,诡异的寂静令人躁动不安。
骆添正疑惑着,便听沙舟的引擎也安静下来,只调用了最小动能,保持着最缓慢的速度绕着城墙行进。穿过城墙坍圮的间隙,他窥见了城墙另一边破败的景象,火光寥落在倒塌的建筑旁,倏尔有黑影掠过,速度极快,在黑暗中辨不清是飞禽还是走兽。
关于十三领域为数不多的记录飞速在骆添大脑中翻阅过,还没对上号,一道黑影不知何时已冲到沙舟正前方,迅雷不及掩耳的撞在沙舟上,冲击力之大,险些将这轻型飞行器撞翻,不及重新稳定下来,又有两道黑影相继出现,就在骆添以为要遭受第二次撞击的时候,沙舟的远光灯突然亮起来,苍白的两束光线立刻照亮了一片荒野,两道黑影正被白光照见,凄惨的哀嚎着,消失在沙舟的航道里。
“还是被发现了。这些家伙的洞察力进化的比预计中快,这下更难缠了。”
惊魂未定,又听见Z7这样感叹,骆添接着话茬问道:
“刚才那是什么野兽?速度这么快!”
“是人。被女神之泪诅咒的人。”
这个答案远在骆添的预料之外,他一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先前是说佛洛斯失控了没错,但Z7没说是“丧失人性”层面上的失控啊!
“女神之泪不是起死回生的吗?怎么会变异出这种怪物?!”
骆添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害怕了,毕竟辛伊荻说过,他的命也是用“女神之泪”救回来的,他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变成这种怪物,如果会有这样的后果,他真觉得自己现在这条命不要也罢!
Z7理解他的担忧,但眼下并没有太多时间跟他解释清楚,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他跟辛伊荻汇合,完成撤离。
突如其来的一记甩尾之后,沙舟调转了180度,稳稳停在一处石墙背后,熄了灯,舱门开启:
“跟伊荻小姐汇合之后,你问她吧,她会告诉你的。”
伴着这句话,仪表盘下的暗格突然打开,暗格里有一支银灰色长径轻型手枪,骆添蹙眉拿起来看,只觉得手中的银枪材质轻巧,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坠手感。
“这支拜伦银枪里有十二枚中子电磁弹,你带着防身,务必把伊荻小姐完好无缺的带回来。”
担心归担心,但骆添还是能分出主次的,应了声“好”,反复确认了手中银枪的状态,这便离开座舱,向城墙里去。
佛洛斯城的主塔也是一座四棱锥塔,但与魔鬼城不同的是,这座塔的外立面并不是光滑平整的, 石阶层叠着向塔尖堆砌起来,沙舟停泊的位置正在主塔背后,攀上倒塌的城墙,骆添的视野豁然开朗,只是夜晚的眯着眼将废弃的城市扫视了一圈之后,他的眸光锁定在了几个迅速靠近的黑影上——从芝麻大的黑点,到飞鸟的大小,再到能勉强分辨出四肢,这群怪物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紧接着,金属撞击岩石的声音轰然响起,只一声便震得他耳疼心颤。
这样的声音,唯有重剑在全力挥击下才能发出。
脑海中浮现出辛伊荻手持巨剑指向向他发难的众人的场景,眉头一蹙,他不敢再耽搁,跳下城墙向黑影移动的方向去。
跟魔鬼城的主塔一样,这座四棱锥塔前也有一片宽阔的平台,辛伊荻正在平台上与黑影缠斗,这场拉锯战大概已经持续了很久,巨剑本就沉重,对执剑人的体力消耗极大,此刻的辛伊荻看起来很是疲惫,而她的剑锋由始至终都未曾落到黑影身上,只是用剑压将黑影弹开以抵御围攻,边防守边后退,在她背后的石阶上,三个黑影正在悄悄靠近,这群怪物明显是有思想的,甚至知道兵分两路,前后包抄!
就在他目光移开的几秒间,战局突然反转,其中一个黑影不顾剑压的威慑,向辛伊荻扑去,她慌忙后退,同时举剑格挡,近距离的剑压正面对抗,那怪物瞬间被撕碎,头颅却还执着的攻击目标,咬向辛伊荻举剑的手臂。
枪声响起,子弹夹着电光击中怪物的头颅,头颅发出痛苦的嘶吼,而后在强光中消失不见,没有血光四溅,也没有残渣飞溅,那颗头颅间化成了灰烬,在空气里散的干干净净。
趁怪物还被强光震慑着,骆添赶紧来到辛伊荻身边,抬腕将她身后埋伏的怪物清理干净,关切问道:
“没事吧?”
辛伊荻摇摇头,将手中失去光泽的巨剑丢到一边,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巨剑此刻犹如生锈的铁棍,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没有了巨剑的威慑,从强光里缓过劲来的怪物们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原地跳跃咆哮着,露着獠牙挑衅没有了武器的辛伊荻。嚣张的气焰让骆添极度不爽,但这枪里只有十二颗子弹,刚才已经用掉了四颗,还不知道返程的路上会有什么遭遇,都消耗在这里未免太莽撞了,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沙舟在后面,你先过去,我断后。”
“不行,现在走就白来了!我得去塔里拿东西!”
这两句话辛伊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骆添直觉不她状况不好,应了声好,接着便向兽群中开了一枪,白光再次炸开,趁着兽群在强光里哀嚎,两人赶紧冲进了四棱锥塔中。
进了大门,骆添却傻眼了:巨大的门洞只有框,没有门扇,他俩人是进了塔里,但跟兽群之间仅仅是隔了一道空气,这跟在外面有什么区别!
这边诧异不解着,余光却见辛伊荻掌心里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只是这火焰与他在荒漠中见到的不同,极其微弱的毫无攻击性可言,那火苗在她掌心里酝酿了片刻,而后缓缓漂浮起来,向身后黑黢黢的正殿深处飘去。片刻后,却听得“呼”的一声,一颗硕大的火球在身后燃起来,火焰沿着石雕纹路在四周的石壁上流动蔓延,点燃了每一处预留的油池,最终在正门前的深槽中汇聚,围成一道火圈之后,又流向门前的广场,大殿内外骤然灯火通明。
借着火光,骆添看清了方才与之缠斗的怪物们,类似人类的躯干以一个夸张的角度佝偻着,脊柱的骨节几乎要撑破皮肤,立在背上仿佛剑龙脊上的骨板;青黑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血脉似乎都干涸了,伤口皮肉绽裂着,露出发黄的骨头;性别特征几乎无法分辨,毛发杂乱的覆盖着五官,火光里只看的清龇出嘴唇的獠牙。
“他们现在应该是不敢靠近神庙了。但是我不知道女神庙究竟被破坏到什么程度,希望油槽里剩下的燃料能燃烧到白天,等天亮了,我们撤退应该能从容些。”
听辛伊荻这样说,骆添稍稍松了口气,眸光从门口的兽转回身边的辛伊荻,落在了她用左手紧紧握着的右手臂上——碗口上有一道齿痕,咬破了皮肉,较深的两个洞里正殷殷渗出血来,流经伤口,鲜红的血液莫名的缠上了几缕青黑色细丝。
“你的伤口得处理一下……”
话音未落,辛伊荻已将头绳解开,麻利的捆住了右上臂,而后从腰间的小包里摸出一支针剂来,咬开封口便戳进了手肘内侧的肌肉里,一气呵成不待丝毫犹豫,甚至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给骆添。
待做完这一连串的急救措施,她抬眼看向骆添,正对上他担忧的神色,于是故作轻松道:
“我也不知道‘女神之泪’对这个伤有没有用,姑且一试吧。”语毕,她话锋一转 ,又问道,“Z7让你来救我的?怕我死在这儿,十三领域就后继无人了?”
骆添木讷的点了点头,醒过神来又道:“没有他借我的沙舟,我也来不了。”
这倒是个大实话,辛伊荻的嘴角向上抬了抬,笑容有些苦涩:
“虽然知道佛洛斯失控了,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失控,已经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航海家笔记》上说,这里是泉水之城,白塔林立,不染尘滓。”
听他这样问,辛伊荻叹息一声,转身向神殿的石壁走去,手掌在石壁的刀痕上拂过,缓缓开口道:
“曾经的佛洛斯,确实是记载中的样子。这里有大小泉眼两百多处,是三座城池唯一的水源供给地。长期以来,帕巴拉契亚与佛洛斯之间都保持着稳定的物资互补状态,彼此相安无事。
根据石刻的记录,突然有一天,帕巴拉契亚以仅剩的资源已不够分配为由,率先破坏了约定,封锁城门,拒绝一切外来人口入内。佛洛斯只得自保 ,在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之后,大家只能靠喝泉水和吃泉底的淤泥饱腹,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绝望转变为怨恨,愤怒的人们砸毁了女神庙,找到了‘女神之泪’的源头…”
辛伊荻的手在最后一个没有刻完的图案上定住了,记叙戛然而止,未完成的图案也已经说明了这里曾经发生的血腥场景。
“所以……外面那些人变成这个样子,真的是‘女神之泪’的副作用?”
辛伊荻抬眼看向他,似是很惊讶他会这样问,但这惊讶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来的路上Z7同他说了个大概,却又没说明白。
“任何抛开剂量谈副作用的言论都是不严谨的,况且,我们所说的并不是同一种‘女神之泪’。”
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不清楚,辛伊荻再一次抚摸了石壁,像在告慰记录者的亡魂,然后道: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诸神宝藏’背后血腥的真相。”
烛台的微光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在昏暗的走廊里显得力不从心,下行的坡道平坦宽敞,够两人并肩同行,也够双轮车自如上下,车轮长期负重摩擦,在石制地面上印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难以名状的腐化气息弥漫在甬道里,越往下行气味越浓,像从池沼底挖出的淤泥,又像垃圾掩埋场流出的污水,充斥着令人厌恶不安的潮湿味道。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先前你也听到了,两年内将有八千万人在新的异变中丧生,能救命的药你要不要?”
能救命的药,那不就是“女神之泪”?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这种气味与起死回生的药剂联系在一起!
“虽然我的库存也多,但是作为我愿意分你几支,作为你来救我的谢礼。”
甬道并不长,且行且聊便到了尽头。辛伊荻抬手用烛火点燃了石墙上的油池,四周亮起来,眼前的空间也随之明朗——地下室比想象的宽敞,正中间的池子用条石围着,池水已经干涸,一路上潮湿腐败的味道大概就是从这池子中发散出来。水池四周立着巨大的石柱,骆添飞快的将视野范围内的柱子都点了一遍,竟有五十多根,每根柱子上都拴着镣铐,铁链与小指粗细的皮管缠绕在一起,气管的一端连着针头,另一端伸进水池里,虽然荒废了许久,但还是能看见镣铐与皮管上斑驳的黑色污渍,走近之后,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残忍的祭祀场景在骆添脑海中浮现出来,举目四望,他的目光落在了甬道旁的壁画上,方才人从壁画下经过,看不全那些两层楼高的浮雕都在诉说什么,但是现在这个角度就不一样了,壁画的内容一览无余:
壁画上的人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不着片缕呈大字型被绑在石柱上,第一个柱子上的人左手腕用蓝线与水池相连,右手腕则用红线连着下一个人,如此十多人之后,最后一个人的右手缠绕着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落进一只双耳罐里,罐子下方燃着火焰,周围众人向那罐子顶礼膜拜。下一幅壁画上,这只罐子倾斜放置着,金色液体被描绘成气体,飘进女人的手心里,倒回水池里的液体没有特别用颜色刻画,想来大概是被遗弃了。
一个大胆的猜想出现在骆添的脑海中:这上面刻画的,莫非是“女神之泪”的制造过程?!用“人”制造血清,这个地下室曾经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碎石崩落的声音让骆添将注意力转回水池的方向,按照壁画上的描绘,水池正中原本是有自尊神像的,暴乱中,神像被暴民推倒,一半砸在池边,此刻,辛伊荻正攀着那石像往水池中央的石座去,方才稀稀疏疏石块崩落的声音正是她发出来的。
行至石座正中,她附身翻找了片刻,在站起身的时候,怀中多了两个木盒子,像是知道骆添注视着她,她回身举起手里的第三个盒子,朝他挥了挥,俏丽的面庞上洋溢着胜利的笑靥。
被她的笑容感染,骆添的嘴角不自觉勾起,看着她踏上石像往回走,嘱咐道:
“小心点。”
话音刚落,便听得“咔嚓”一声,石像猛的一沉,正中断开一道裂缝,好在两端相互抵着才没有掉落进池子里,辛伊荻跪坐在石像上,紧紧抱着怀中的木盒子,抬眼看向骆添,惊魂未定的神色像只无措的小鹿。
辛伊荻的位置离裂缝很近,此刻进退两难,稍有不慎,石像必将断开,她也将与神像一起跌落到恶臭的池沼里去,从刚才的壁画上来看,那池子里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别着急,慢慢站起来,我过去接你。”这样说着,骆添也攀上了神像,站在池边一端,向辛伊荻伸出手:“站起来之后,你尽可能大步跨过来,越快越好。”
他们之间不过三米的距离,如果辛伊荻跨出最大的步伐,应该可以越过裂痕,在神像完全断裂之前够到他的手。
辛伊荻点点头,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满的不确定,而她不知道,此刻骆添看到的情景远比她意识到的处境更危险——在她身后,她刚刚离开的地方,一只似人非人的怪物从水池的淤泥里爬了上来,徒手攀上石座,虎视眈眈的凝望着她。
那东西全身都覆盖着肮脏的淤泥,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窟窿,鼻子和耳朵也被削掉了,唯有一张血盆大口红的骇人,尖长的指甲抠进石座的缝隙里,发出细窃但尖锐的摩擦声。
这个声音辛伊荻也听见了,下意识的想回头去看,身子刚刚有转过去的姿态,骆添却喊住了她:
“别回头!”
辛伊荻一怔,回过眸子看着骆添,声音有些颤抖:
“我背后…是不是有东西?”
“没有,什么都没有。别胡思乱想,深呼吸,冲过来,我会接住你的。”
石雕本就不粗,辛伊荻若是回头看见身后的景象,惊吓之余难免失足滑落。而她身后的怪物看不见,也没有听觉和嗅觉,大概只能靠物体的震动辨别猎物方位,在辛伊荻有所行动的时候,它大概率会发动攻击,雕像受损严重,承受辛伊荻的重量已经是极限了,无论是被袭击跌落,还是石像断裂跌落,结局都不会太好。
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拼一次了。
“伊荻,跨过来。”这样说着,骆添又往前挪了几寸,鼓励她道:
“相信我,跨过来。”
牙关一紧,辛伊荻跨出了第一步。果真如骆添所料,在她挪步的一瞬间,她身后的怪物瞬间锁定了方位,几乎与她同时向他扑来。
电光石火间,掌心相触,骆添一把将辛伊荻拽进怀里,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两人一起从池边跌落,骆添后背着地的同时,咬牙向那怪物射出了一发银弹。
白光里,怪物消失无踪,来不及回味怀里柔软温暖的触感,水池中又传来了泥浆翻滚的咕嘟声,骆添心中暗叫不好,拍了拍辛伊荻:
“还好吗?我们得走了。”
辛伊荻“嗯”了一声,虽然是肯定的答复,却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一点儿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骆添眉头一蹙,顾不得自己脊背传来的疼痛,扶着她坐起来,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见了她背上被抓破的衣物,血渍斑驳,看不清伤势具体如何。不及关切,辛伊荻却将他推开:
“我没事。”
这样说着,她将三支盒子全部打开,盒子里各有五支小拇指粗细的水晶瓶,镶嵌着细碎的彩色宝石,瓶身纹路精美,宝石色泽纯净,光是这水晶瓶子就能在拍卖行里卖上一笔好价钱!
辛伊荻将那些瓶子一股脑拿出来,塞进腰间的小包里,还不忘分出三支来诶嘿骆添:
“你的。”
“帮我保管吧,回去了再给我。”
辛伊荻便也不推脱,妥善安置好了,搭着骆添的手站起来,背部肌肉拉伸,撕裂的疼痛霎时传遍四肢百骸,痛的她几乎重新跪回地上,好在骆添拉着她,又一言不发的把她的手臂架到自己肩上:
“撑着点,等伤口结痂就好些了。”
整理战利品的空档,水池里的咕嘟声已经变成了无法忽视的拍击声,泥浆飞溅起来,池边的石头攀上了一只枯槁的手掌。
虽然疼的满头冷汗,辛伊荻还是咬牙道:
“走吧,再不走咱们都得死这儿。”
地下室是全封闭的空间,他们来时的那条甬道是唯一的出路,兴许是刚从泥潭里苏醒,怪物的数量虽然多,行动却很迟缓,像是不满于长眠被吵醒,彼此推搡着,看起来很是滑稽,这也恰好给了辛伊荻和骆添两人逃离的机会,直到两人移动到了甬道尽头,那群怪物也没醒过神来。
成功从地下室撤离并不代表平安无事,甬道的入口是敞开的,足有两层楼高,眼下根本找不到任何能用于阻塞甬道的物料,而地下室里的怪物弹跳力极好,除非能将整个甬道口封闭起来,否则根本不可能将它们封锁在地下室里。
在心里叹了口气,骆添心有余悸的看向眉头紧蹙,咬牙倒抽凉气的辛伊荻,也许是刚才注射进身体里的针剂药效尚存,她背上的伤口没有恶化,反而呈现出结痂愈合的迹象,只是这药剂没有止痛的功效,这一点在他第一次使用药剂的时候就体会过了——在荒漠里的那个夜晚,他就在灼烧和极寒之中辗转反侧,好像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被撕扯着,在烈火中融化,又在冰窟中被重塑。
“还好吗?”
辛伊荻咬牙点点头,却又咬牙发出一声闷哼。
“除了正门,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
正门被外面的怪物围着,从正门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见辛伊荻摇头,他无奈叹了口气,边安慰她没事,边没有目标的四下观望——眼下这境遇,不奢求逃离,但求有个能藏身的地方就够了!
目光在视野可及的范围里巡视了一圈,最终落在石像背后的浮雕墙上,或许是为了让画面更有立体感,浮雕表面设计了许多凸出的石块,与流云纹饰衔接在一起,延伸到大殿上方没有被火光照亮的空间里,石块的宽度勉强能够一个人侧身踏步而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找到条路,你愿意再相信我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