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里白条”一开始发的帖子并不怎么受到重视，互动也不多，并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但是他很执着，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发，这个新账号应该是他专门用来申诉的，里面全部都是类似的内容，每一条都在让清河古镇退钱，控诉其是骗子。
他的评论区里也逐渐有一些人冒了出来，说是也有类似的经历。
“浪里白条”因此而又发了一条视频：
【大家看到了吧？我不是唯一受到这样待遇的人，为什么我们这些说了真话的人声音就这么小？而那些吹上天的好评却能挂得到处都是？这正常吗？！
我不信就我一个人遇到这种恶心事，肯定还有更多兄弟被他们坑了不敢说或者说了也被捂嘴了！这要不是资本的力量在背后控制舆论，花钱请了这么多水军满天飞，还能是什么？！大家擦亮眼睛，千万别上当！清河古镇，退钱！】
这条视频倒是有了流量，评论数渐渐变多了。
【卧槽？真的假的？两分钟就封号？】”
【虽然但是……楼主所说的事情虽然称不上善良守序，但放在游戏里好像也正常啊，这也被封？】
【如果真如评论区里这些人所说，那吃相确实难看了。】
【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一个景区全是一水的好评，这可能吗？】
【蹲一个后续，希望官方出来解释一下。】
舆论开始出现了一丝分歧和怀疑，很多人开始@清河VR体验馆的官方账号，要求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这件事立刻被清河古镇的公关部门注意到了。
小庄自从端午节直播那件事之后就被调入到了这个部门，相关的资料也都堆到了她面前——这样小一件事情，如今也不至于闹到路晓琪那儿。
搞清楚网上舆论的来龙去脉后，小庄找了VR体验馆的工作人员：
“我想要先了解一下他们被封禁账号的原因。”
第136章 网络并非法外之地……
VR体验馆的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那咱们得把这段时间的监控都看一遍了。”
“浪里白条”在视频里是没有露面的, 要找到他是哪位的话，只能把这段时间和VR体验馆产生过纠纷的那些顾客的视频都看一遍，再试图看看他到底是哪个。
小庄有些惊讶：“这段时间有很多纠纷吗？”
工作人员苦笑点头：“比以前那是翻了十好几倍。”
以前这样的纠纷一个月也难得有一次, 现在却是一天就能有十几次。
“不过其实也没多大事情, ”工作人员却不以为意, “这些纠纷大多都是玩家自己的原因，我们在事先已经提醒过的, 所以造不成太大影响。”
小庄忍不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严肃说：“可现在已经造成影响了！”
工作人员挠了挠头：“我给你找出一段来, 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他在后台管理系统里快速筛选了一下, 点开了一个标注为【今日/退款纠纷/处理完毕】的视频文件。
监控画面显示在体验馆的出口休息区, 一个穿着时髦、脸色却不太好的年轻男子正对着一位客服小姐姐大声抱怨。
“什么破体验！一点意思都没有！刚进去没多久就被踢出来了！你们这绝对是设备故障！必须退钱！”男子语气激动。
因为他是提前出来的, 旁边并没有什么游客。
客服小姐姐保持着职业微笑，语气温和但坚定：“先生，请您先冷静一下。我们的设备运行正常。系统记录显示, 您的体验中断是因为触发了安全协议。”
“什么安全协议？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男子声音更大了，显得有些色厉内荏，“我就是正常体验！你们别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我！今天不退钱我就投诉你们！”
客服小姐姐依旧不急不躁，操作了一下面前的平板电脑, 然后抬头看向男子，声音清晰地说道：“先生，根据系统记录，您在‘流亡’片段中，选择的身份是‘同行难民’。在场景中，您试图抢夺一位老人怀中仅有的干粮包裹，并对老人进行了推搡和辱骂。这种行为在体验中被定义为暴力抢夺及骚扰，严重违反了您登录前同意的《用户体验协议》第4条第2款。因此系统判定您不适合继续体验, 中断了连接。”
男子的脸瞬间涨红了，但还在强辩：“那……那又怎么样？不就是个游戏吗？而且那是乱世！抢点吃的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你们这设定也太不合理了！”
客服小姐姐微微摇头：“先生，体验的宗旨是观察与感受，而非破坏与伤害。即使是在虚拟环境中，我们对暴力、抢夺及骚扰行为也是零容忍的。这在协议中有明确说明，您也是勾选同意后才开始体验的。”
她顿了顿，看到男子还想反驳，便继续说道：“这样吧先生，如果您对我们的判定有异议，我们可以一起到办公室，调取您在体验过程中的行为录像片段进行复核。我们的系统为了处理纠纷，会对所有体验过程进行备份记录。”
一听到有录像，男子的气势一下子垮了，眼神开始躲闪，语气也软了下来：“还有录像？”
“是的先生，这是为了保障双方权益。”客服小姐姐笑容不变。
“……算了算了！”男子立刻摆手，表情极其不自然，“为这点钱麻烦死了！算我倒霉，下次不来了就是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监控录像到此结束。
工作人员关掉视频，看向小庄，摊了摊手：“喏，就像这样。九成九来闹着要退款的，都是自己在里面干了点不上台面的事，觉得反正没人知道，就想浑水摸鱼。只要我们一提协议和录像，九成九的人自己就怂了。那个‘浪里白条’，估计情况也差不多。”
小庄看完，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的“纠纷”大多是这么回事。
体验馆事先有明确的协议约束，事中有技术手段记录，所以才有底气拒绝那些无理取闹的退款要求。
“我明白了。”小庄点点头，“所以找到‘浪里白条’的关键，就是找出最近那些被系统判定严重违规并封禁的账号记录，再核对他们的体验录像？”
“没错！”工作人员打了个响指，“而且永久封禁是非常严重的处罚，数量不多，应该很快就能筛出来。只要找到录像，一切就清楚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要确认哪个是“浪里白条”却没有这么容易。
他不仅给自己脸打了马赛克，还是用的AI配音。
“真是奸诈，”工作人员有点不爽，问小庄，“那咱们大概说明一下情况，也不行吗？”
“这么奸诈的人，他肯定想到了这一点。”小庄不认同，“如果咱们只是笼统解释，或者是随便找一个别人的视频丢出去，他肯定会死死咬着不放的，甚至会反咬一口说我们随便拿个视频诬陷他。到时候即便是咱们清者自清，也更难解释了，舆论很容易被带偏。”
公关嘛，得要一击即中，最好是不留下任何能让对方狡辩的死角。
“行，那咱先找找。”工作人员叹了口气，开始埋头在后台筛选近期被永久封禁的账号记录。
与此同时，在隔壁市的某个网吧包间里，“浪里白条”——真名叫刘涛的年轻人——正叼着烟，得意洋洋地通过聊天群和另外几个同样被清河VR体验馆处罚过的人联系。
“兄弟们，看到了吧？帖子火了！现在很多人都在骂那破景区！”刘涛打字飞快，“咱们再加把火，多去几个平台发帖，就咬死他们设备垃圾、乱封号、骗钱不退！”
群里另外几个人有些犹豫。
“涛哥，能行吗？我当时确实是想……咳，有点过分了。”一个ID叫“铁拳无敌”的人回道。他其实就是浪里白条视频里讲的那个想抢李龟年衣服结果被处理的。
浪里白条用了他的经历，却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
“怕什么？”刘涛不屑地回复，“咱们都没露脸，他们能找到是哪个吗？咱们一口咬定就是设备问题，他们拿不出证据，为了息事宁人，最后肯定得给咱们钱。
“要是他们找了别人的视频扣咱们头上，那就是妥妥侵犯他人隐私！嘿嘿嘿，到时候说不定咱们还能多要点儿。”
是的，“浪里白条”最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要钱。他打算再等舆论发酵一下，就去联系清河古镇。
删帖？可以，给钱！
另一个ID“大唐游侠”的人似乎被说动了：“有道理啊，我当时就推了那个卖炊饼的NPC一把，想看看能不能抢个饼吃，就被封了。这理由说出去谁信啊？咱们就统一口径，说是画面卡顿、延迟过高，导致操作失控。”
“没错！”刘涛见有人附和，更来劲了，“咱们人多，声音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最怕这种负面舆论。到时候咱们一起再去古镇门口，当着其他顾客的面闹，看他们怎么办！不给钱就闹到进门的游客都能看到！”
几个人越说越觉得把握很大，仿佛已经看到了退款甚至额外赔偿到手的情景。他们得意洋洋的觉得抓住了清河古镇的软肋。
就在他们兴致勃勃地商量着下一步去哪几个平台发帖、什么时候去线下“维权”时，群里突然有人甩了一个链接进来。
“卧槽！快看！清河古镇官方发通告了！”
刘涛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点开链接。
链接直接跳转到了清河VR体验馆的官方社交媒体主页。最新发布的一条公告标题异常简洁有力：
【关于用户“浪里白条”不实指控的严正声明及情况说明】
公告正文没有多余的废话，开门见山：
【近日，用户刘某（网络ID“浪里白条”）在各大平台发布视频及帖文，声称在清河古镇体验VR的过程中遭遇无故封禁且退款无门的事件。我们对此高度重视，并经严格核查，现声明如下：
用户刘某于X月X日X时体验‘流亡’片段，其选择的身份为‘流民’。
系统记录及行为录像清晰显示，该用户在该片段中，并非其声称的简单互动，而是对游戏中女性NPC实施了明确的虚拟猥亵行为。
该行为严重违反了《用户体验协议》第3.5条，禁止任何形式的性骚扰行为，及第5.1条，禁止对NPC实施任何侮辱、伤害行为，触及本馆安全红线，系统依据协议立即终止其体验并给予永久封禁处理，合规合理……】
官方号还放出了一段打了马赛克的视频。
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浪里白条所扮演的流民在长安城燃起大火的时候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城。在路上的时候，他恰巧与一位带着十一二岁少女的寡妇同行。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他大概是熟悉了游戏里的玩法，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借着一些日常的接触对着那寡妇动手动脚，比如接东西的时候握一下她的手什么的。
又过了一会儿，胆子更大了，竟然就直接扯过寡妇想要行不轨之事。
然后下一秒，就被踢了出去。
【……对于用户刘某在体验后的无理退款要求，客服人员已依据协议明确拒绝。其后续在网络散布不实信息、恶意诋毁清河古镇声誉的行为，已构成诽谤。我们已固定证据，并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我们始终坚持提供优质、健康、安全的体验环境，对任何违规行为零容忍。VR体验虽然是虚拟的，但是每一位体验者所面对的，是基于真实历史与情感的重量。每一位NPC所承载的，是古人留存在记忆深处的悲欢与尊严。
我们珍视历史，亦尊重每一位沉浸其中的体验者，但绝不容忍任何以“虚拟”为借口，行低俗、猥亵、暴力之实的行为！】
刘涛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他当然能看出来，这就是他当时的体验片段，没想到清河古镇还真的找了出来，而且那么快。
他迅速下拉，立刻看到了评论区如滚雪球一样增加的评论：
【我的天啊，这也太恶心了吧！那些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能不能滚出地球！】
【吐了，恶心男是不是以为虚拟世界就没有王法，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居然还有脸来网上喊冤？！可想而知现实中是个什么的烂人。】
【在他和那寡妇握手的时候就应该把他踢出去，便宜他了！】
【支持清河古镇，封得好！永久拉黑！也支持清河古镇去告他！】
【还撒谎说只是想要抢李龟年的衣服，怎么？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干出来的事情说不出口是吗？】
【浑身舒坦，说实话我在看到VR体验馆可以互动的时候也担心过这样的问题，因为里面的人物实在是太真实了，肯定会有人浑水摸鱼。这烂人做的事情就是我最担心的，现在知道游戏有这样的保护机制，实在是太好了！】
刘涛看着电脑屏幕上那则通告和下面飞速增长的骂他的评论，火冒三丈，夹着的烟掉在键盘上都浑然不觉。
他身边的加密聊天群里，刚才还热火朝天的讨论瞬间死寂。
过了好几秒，“铁拳无敌”默默退出了群聊。退出前还阴阳怪气说了一句：“我说你怎么不用自己的经历来发视频，要用我的呢？原来，呵呵。”
紧接着，“大唐游侠”也退出了群聊。
刘涛火冒三丈，但他现在更担心的是清河古镇即将到来的律师函。
“告啊！”路晓琪正色说，“一定要告！这样的烂人，就要让他得到一点教训。”
她可不是什么信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人。
法务立刻点点头：“明白。”
路晓琪笑着问小庄：“你们是怎么从那一堆的视频里把浪里白条给揪出来的？”
其实这件事她一开始也有关注，本来她还想让系统帮忙把这个人揪出来的，但是一想自己也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身上，而且也不能所有的事都依赖系统，这样不好。
于是，她便装作不知道，看后续她们怎么处理。如果实在是找不准，那自己再出手。
没想到，公关部门给了她一个惊喜。
小庄笑道：“说起来也挺巧的，算是他自作聪明反而露了马脚。他虽然用了AI配音和脸部马赛克，但他忽略了一个细节，就是他录制视频的背景。”
“背景？”路晓琪好奇地挑眉。
“对，”小庄点点头，解释道，“他视频里虽然主体打了码，但背景没处理干净，能隐约看到一点他身后的环境。是一面很有特色的浅灰色墙壁，上面挂着一幅很小的、印着某电竞战队logo的装饰画，角落还有一个半旧的深蓝色书包。
“我们就想，这大概率是在某个网吧的包间或者他自己的房间里。但网吧包间通常统一装修，很少有个人物品，所以是他自己房间的可能性更大。我们就把近期所有被永久封禁的、并且留有当时注册和体验时一些基础信息的账号都筛了出来。”
“然后呢？”路晓琪感兴趣地追问。
“然后就是笨办法了。”小庄耸耸肩，“我们逐个排查了所有被封禁账号的视频，主要集中在他们刚出VR体验馆那一段，那时候玩家刚摘掉头盔，可以观察他们的穿着，尤其是袖子、手表或者一些配饰，因为‘浪里白条’视频里虽然脸挡住了，但手臂和手部动作是露出来的，他穿着一件很特别的灰绿色连帽衫，袖口有一道明显的白色条纹……”
这几天，她在体验馆的监控室里一个个比对，果然发现了一个叫刘涛的用户，他离开体验馆时穿的就是那件灰绿色连帽衫，袖口的白色条纹一模一样。而且他离开时脸色非常难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和那些正常结束体验的玩家状态完全不同。
小庄再和工作人员一起反向核对他的体验时间等等，发现这些细节和系统后台的记录全部都能对上。
“最关键的是，”小庄有点得意地补充道，“我们甚至在他出口监控录像的某一帧里，看到他随手放在休息区桌子上的手机屏保，一闪而过的画面正是那个电竞战队的logo，和他视频背景里的画一模一样！这就彻底锁死了。”
路晓琪听完，忍不住鼓掌：“干得漂亮！小庄，你们这次真是心细如发！这观察力和执行力，绝了！”
小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运气好，他要是把背景全糊了，或者换件衣服，还真没那么容易找。不过就算找不到这么确凿的证据，我们其实也准备了后手。”
“哦？什么后手？”
“法律途径。”小庄正色道，“如果实在不行，我们打算报警并委托律师，起诉网络上的这个‘浪里白条’ID诽谤。虽然过程会慢一点，需要平台配合提供实名信息，但最终总能把他揪出来。只是那样耗时耗力，而且舆论发酵期间对我们的伤害可能更大。幸好，现在不需要走到那一步了。”
路晓琪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这次她们做得很好，考虑得很周全，既快速精准地解决了问题，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露出笑容：“这个月给你记一功，奖金翻倍！”
小庄欢呼了一声：“多谢老板！”
晚上吃饭的时候路晓琪把这件事和苏隽说了，神采飞扬：“我发现我的运气还是蛮好的，不管是你们还是他们，一个个都很能干。我真是太幸运了！”
她很高兴，下属们能独当一面，用自己的智慧和细致解决问题，这比依靠系统更让她感到欣慰和踏实。
苏隽当然明白，“你们”指的是他们这些从古代而来的人，而“他们”则指的是现代员工。
他却摇了摇头：“不是幸运。”
路晓琪正好咬着勺子，抬起头，眼里有着迷茫：“啊？”
苏隽轻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因为你够优秀，所以才能吸引到优秀的人聚集在你身边？”
路晓琪被他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同时眼睛也微微闪着光，她喜欢这个说法！
“我觉得，你说得也有那么一些道理……”她一本正经地说，说到最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浪里白条”的事情波澜无惊地落场了，后续清河古镇报警后还在平台上发了相关的消息，评论区里多是支持的人。也因为这次的事情闹得比较大，后续VR体验馆的“纠纷”直线下降，有逐渐恢复之前水平的趋势。
大家都明白，即便是在虚拟空间内，也要遵守法律以及公序良俗，不能放任心中的“恶”跑出来。
清河古镇其他区域的各项事务也都在有序进行。
待到二月底，河畔的垂柳从寒冬苏醒过来，又鼓起了一点一点的小芽时，赵孟頫、管道升与敦煌画师们在六号区度假酒店的工作也终于有了一点成果。
“太精细了！”路晓琪仰头看向酒店大堂顶部藻井的彩画，忍不住惊叹。
因为大堂还有壁画以及其他装饰品，大堂的彩画并没有喧宾夺主，选用了宋代的五彩遍装正样，图案华美，冷暖相间。它承袭了唐朝的贵气雍容但是在用色上要更加素雅，以青、绿、红为主。
为了配合江南水乡的风格，大堂主要是青绿，然后以朱红为点缀，在营造法式里被称为青缘绿地。
“这就是‘晕’。”宇文恺指着一处对路晓琪讲解。
路晓琪看过去，她其实看不懂，只觉得很精致，对自己的眼睛好。
她这么说了，宇文恺笑出声，像是看着家中不学无术的孙女，眼中有几分纵容，细细对她解释：“晕其实是一种手法，叠晕、合晕、对晕都属于它的范畴……”
她听了后才知道，其实就是将颜色从深到浅晕染，做出细腻而自然的效果。她虽然不懂这些学术名词，但经营古镇这一年多来眼力有了长足长进，这些夺目雅致的彩画的确很吸睛。
“师傅们实在是太厉害了。”她对站在旁边的几位敦煌画师称赞道。
那几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手忙脚乱拱手示意，憋来憋去也只憋出一句话：“路，路小姐谬赞了……”
路晓琪莞尔一笑。
赵孟頫翩然而至，管道升含笑在一旁，两人气度与谈吐却完全不同。
“路小友来了？正好看看老夫的壁画！”
赵孟頫带众人去自己的壁画之前。
还未走进, 路晓琪一眼看过去，便见墙壁之上一幅气势恢宏的青绿山水豁然展开。
山峦叠嶂，云雾缭绕, 林木葱茏, 其间点缀着亭台楼阁与策杖而行的高士。虽然是未完成品, 但在已经上色的部分却可见到时的华彩——以石青、石绿为主调，沉稳雅致, 却又通过细腻的渲染, 表现出山水的深远层次与光影变幻。
王维来了现代后也曾研究过后世这些大家的作品, 感叹道：“虽非子昂擅长的纸上清雅小品, 却保留了秀润清逸, 移于粉壁, 浑然天成，气韵不增反减。”
赵孟頫文人画的意境与笔法，成功地放大、适配到了宏大的建筑空间之中, 既保持了赵氏山水原有的风格，又具备了壁画所需的磅礴气势与远观效果。
“极妙！”宇文恺也夸赞。
路晓琪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壮阔意境与令人心静的山水之美，连连点头。
赵孟頫谦虚了几句，当然从他表情里也能看出他自己其实是满意的。
“要多谢曹师教我。”他对曹画师拱手道。
曹画师慌忙摆手：“岂敢称一句‘教’, 赵大家画艺天成，老朽只是在旁提点了几句壁画所需注意的事项而已。”
赵孟頫又与曹师傅谦逊了几句，目光便转向了一旁始终含笑不语的管道升，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期待：“仲姬，这几日你神神秘秘，总将自己关在画室，如今可能让我等一睹为快了？”
他本来想看一下自家夫人画了些什么，大家还可以和往常一样讨论讨论, 却没想到这次管道升却走保密路线，即便是他去了画室她也会将自己的画作遮起来，只说给他留一个惊喜，到时候他看了恐怕会大吃一惊。
因此，赵孟頫早就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心了。
管道升抿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难得的自信：“正要请诸位品评。”
她带着大家到了她平时待着的画室。
那里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屏风，显然是她这几日忙碌的成果。当屏风的全貌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赵孟頫脸上的期待瞬间化为了惊愕，难以置信。
只见屏风之上，并非他预想中夫人最擅长的、也是他最为熟悉的墨竹清兰，亦非迎合文人雅趣的淡雅山水。
画面被巧妙地分割为四扇，却又气韵连贯。描绘的竟是清河古镇的四季景致：
初春新柳拂过石桥，桥上依稀可见穿着汉服与现代服装的游客交错而行；盛夏荷塘田田，远处现代化的灯光与古飞檐在夜色中交织出迷离的光晕；深秋银杏金黄落叶铺满青石板路，有孩童嬉笑着跑过；冬日细雪挂檐，窗内透出温暖灯火，窗外灯笼在寒风中摇曳。
最令人惊讶的是其技法与用色，她依然运用了娴熟的中国画笔墨勾勒景物轮廓，但在敷色上却极为大胆，采用了更为明快、鲜艳的色调，明显吸收了水彩画的某些晕染技巧，使色彩过渡更加柔和自然，光影效果更具现代感。画面充满了生动的生活气息与温暖的烟火气，将古典园林的意境与现代生活的脉搏巧妙地融合在同一时空之中。
“这……仲姬，你……”赵孟頫一时竟不知如何评价，他完全没料到夫人会画出如此“离经叛道”却又如此生机勃勃、引人入胜的作品。
管道升看着丈夫惊讶的表情，轻笑出声：“怎的，子昂只觉得墨竹疏梅才是好画么？妾身见这古镇四时之景，人间烟火，心有所感，便随笔记录了下来。可是……不合你的心意？”
王维在一旁细细观赏，率先抚掌赞叹：“妙极！管夫人此作，另辟蹊径，生意盎然！画中既有古韵，又见新意，这规矩二字，正是用来打破的，方能推陈出新。”
宇文恺也颔首：“构图新颖，用色明媚而不俗。”
赵孟頫回过神来，他一开始并不是很适应，毕竟这和之前管道升的风格可以说截然不同，所以第一反应便是蹙眉。但静下心来，仔细品味，越看却越觉得不错，眼中的惊愕逐渐褪去，化为唏嘘。
他忽然想起来，在管道升初嫁给自己的时候，她的画作虽然稚嫩但也有着少女用色的明丽轻快，但后来却慢慢转变了画风。这可能是因为人年纪增长，换了心境，却未必没有和他经年在一起被他影响甚至是投其所好的因素在。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孟頫忽然心生愧疚。
他执起夫人的手，由衷叹道：“是为夫狭隘了！此画意境之新，用色之妙，生活情趣之浓，远胜那些墨守成规之作。”
他的夫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他该高兴才是。
夫妻两人鹣鲽情深，旁人早已装作品鉴屏风，移开视线，管道升急忙将手抽开，嘴角却蕴含笑意。
又聊了聊，路晓琪只觉得自己上了一节华夏传统美术鉴赏课，获益匪浅。
她趁机询问了赵孟頫的心愿是什么，之前一直惦记着问，但赵管夫妻二人忙于作画，她便想着先放一放，也让赵孟頫在这个时代再精心沉淀一段时日，找个时机再问。
现在，无疑就是这个好时机。
赵孟頫听到她问自己的心愿，脸上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
沉默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若说心愿……确有一桩，萦绕心头许久。”
路晓琪听到他如此沉重的情绪，心道不好，看来这又是他的遗憾所在。赵孟頫的遗憾是什么呢？她自然是有所了解，是以宋朝皇室后裔的身份归顺元朝，名声不佳，毁誉参半……
他可千万别来一个和赵飞燕想做皇后一般这么高难度的心愿，类似于纠正自己的身后名之类的……路晓琪胆战心惊。
赵孟頫当然不知路晓琪心中所想，他顿了顿，“世人皆道我赵孟頫书画双绝，官居一品，荣宠无比。然，也有不少人诟病我以赵宋宗室身份出仕元朝，谓之‘武臣’，节操有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