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你怎么了?”
 朱氏摸摸女儿的软发,揉揉捏捏,“阿母无事,只是心里苦的很。”
 “阿父欺负你了么?”般般一个劲儿的追问,大有要替她做主的架势,小手捏的梆硬。
 “没有。”朱氏破涕为笑,“你阿父哪里敢。”
 姬修对朱氏绝无二话,两人感情好,出嫁前朱氏娇生惯养,因此有些不能忍受在婆母膝下伏低做小的滋味。
 终究是婆母,而非亲母,怎会心疼她诞育孩儿的苦楚。
 当年朱氏生般般,胎位不正,出了些意外,那份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历历在目,做了双月子才调养过来,由此她对生孩子有了阴影。
 可庞氏与丈夫都想让她再生,说的也有道理,她不是不懂。
 晚上,般般不放心,睡前过来请安。
 紫蝉拦下了,说他们有要紧话要说,早已经无碍了,哄了她离开。
 她走前隐隐听见姬修温柔哄朱氏的声音,说什么我听你的,我定然支持你的决定,别管她。
 听不到墙角,般般唉声叹气,去寻了表兄。
 “老远就听见你叹气。”嬴政穿着中衣检查她的神态,“怎么了?”
 般般摸摸脑袋,也说不上来,她只是在学紫蝉。
 “表兄已经睡下了么?我是不是打搅你了?”她扒着门檐往里面瞅,嬴政的屋子一向干净整洁,就连床榻也没有凌乱的,冷冰冰,一看就不好睡。
 “没有,只是梳洗了一番。”嬴政让她进来,“你从主院过来?”
 “你怎么知晓?”般般疑惑。
 她打扮的肥了一大圈,一看就是长辈给她穿的,她虽然才六岁,却已经有了爱美之心,不爱穿的厚,穿斗篷时还会特意掀开一角,露出腰身臭美。
 “猜的。”嬴政说,“既然不困,来温一下课。”
 “……”啊啊啊啊!
 “我困了我困了。”她一股脑滚上表兄的床榻,“困得走不动道了,大脑一片浆糊,我睡着啦!”
 “般般。”
 他严肃叫她的名字,态度不见有转圜的余地。
 般般恹恹然坐起身,不敢再装睡,“那好吧。”
 跟他一起到书桌前坐下,她闷闷然,小小的疑惑,“表兄怎么不疼我了?”
 “今日你午后跟舅父去商铺玩,又去吃了茶听了说书的,混玩一整日,什么都不曾学,要你睡前温习一下昨日学的东西,便是我不疼你了?”嬴政皱着眉头,不悦道。
 搬搬被说服了,心甘情愿的说,“那你替我研磨。”
 两人学了会儿,亥时一刻,从云进来送夜补,今日的夜补是熬得软烂的鸡丝香菇羹,混了一些脆生生的茭白片。
 “往日里小娘睡得早,还是头一次吃夜补呢。”从云为两人盛了,黄米面饼也是新鲜出锅的,装点在盘子里散发着热气。
 “不吃也是好的。”般般虽然馋的紧,也知晓表兄为何每日都要夜补。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从云注意到般般的视线,比划了一下,“您比前些日子更高了。”后者是对嬴政说的。
 “嗯。”嬴政晃动了脚腕。
 这黄米面饼的做法是按照般般的喜好来的,放了许多牛奶与糖,甜津津的。
 侍候着两个小主子吃完夜补,漱了口,从云说,“明日吃鱼,是新鲜运回来的鳗鱼,你们早些歇息。”
 嬴政对吃食一贯不上心,独独爱吃鱼,听了这话马上应下了。
 般般举手高喊,“我要吃炙鳗鱼,酱汁要浇的足足的,盖在蒸饭上!”喊完亦步亦趋跟着嬴政,“表兄,外面好冷,我不想走了。”
 从云微愣,下意识阻拦,“这怎么行?”男女六岁不同席。
 “好。”嬴政直接点头,“有什么妨碍的?我与表妹一向亲近。”
 从云犹犹豫豫的功夫,般般已经滚上了他的床榻,鞋子被胡乱踢飞,蒙上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
 她完全做不了主,只得去将棂窗拉下来,以免夜里进风使兄妹俩着凉。
 嬴政躺下来,一股淡淡的冷气被温暖的被窝消融,他安静的平躺下,阖上眼睛。
 般般自他躺进来就屏住了呼吸,看他没什么别的反应,又想说话,“表兄,你熏香了?”
 “不曾。”他抬起手臂闻了闻,“有何味道?”
 “嗯!”她稍稍靠近,依偎在他肩膀边,凑近嗅,“你好香呀,一股清香的味道,像酸酸甜甜的柰果。”
 柰果便是般般熟知的苹果,不过它与脆脆的甜甜的苹果不太一样,吃起来软绵酸涩。
 般般不太爱吃,但它闻起来特别好闻,放着熏屋子是极好的。
 嬴政无语,这她都能闻得到,狗鼻子吗?
 “傍晚时分从先生家里回来,他赠了我两颗柰果,还没吃,你要吃么?”
 柰果是稀罕物,非王公贵族是吃不到的,昂贵的很。
 姬昊喜爱嬴政这个学生,有好东西便惦记他。
 “不好吃,酸涩的,一点也不甜。”般般撇嘴。
 她往他怀里钻,他侧身轻轻拍她的肩膀,也没什么哄孩子入睡的技巧,生涩的很,“般般,上回你说的纸,是怎么制作的?”
 般般略呆,没想到他忽然问这个,缓缓眨眼,“啊?”
 “就是你说的那种很脆的纸。”嬴政提醒她。
 “竹简与布帛的确不甚方便。”他想起姬昊家里的藏书,其实也没有多少,动辄几屋子。
 般般努力回想,不太确定,“我不知道呀。”
 “好像是用树皮,棉麻,木头做的吧,”她说,“我是做梦梦到的,梦里的人用纸写字,写了还能擦掉呢。”
 树皮木头怎么可能做成薄薄的东西?
 嬴政陷入沉思,至于能擦掉,更是匪夷所思。
 “梦里还有什么?”他追问。
 般般犹豫,“那只是奇怪的梦,你信我说的?”
 嬴政毫不犹豫,“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也经常做奇怪的梦。”他摸摸她的小脸让她闭上眼睛,“梦里有一个老头,那是我的祖父。”
 “表兄的祖父长什么样子?”
 嬴政没回答,反而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他笑他说梦到没见过的祖父,她就真的信了,还问长什么样子。
 笨蛋一个。
 “日后旁人跟你说的话,不要信,要多想一想。”清清嗓,嬴政将她的脑袋按在怀里。
 “表兄对我说的也是吗?”般般闷闷的问。
 那当然不是。
 “表兄除外。”
第9章 他出手狠辣 “我担心表兄呀。”……
 般般与表兄同睡一张床榻的事情并未引起大人们的什么反应,只是两人还小,但凡一起睡觉,从云要彻夜守夜。
 般般心疼从云晚上不休息,逐渐不赖在表兄的房间了。
 十月下旬,姬昊的夫人诞下一子,般般跟随嬴政一同登门拜贺。
 她惦记着表兄曾说姬昊吃得起柰果,觉得他有钱,想去瞧一瞧,贺礼是朱氏打点的,装的是上好的玉石,并一只红宝石项圈,装好了让她提着,也并不繁重。
 小小的婴孩躺在摇篮中吃脚。
 般般与嬴政一同探头瞧着,她伸手小心翼翼的戳了一下婴儿肥嘟嘟的脸颊,嬴政握住她的手,“不能这样戳。”
 “为何?”
 “婴孩皮娇脆,戳坏了会生病。”
 “噢。”般般收回手,乖乖的不再戳。
 ——“政儿懂得这样多。”
 两人回头,说话的正是孩儿的母亲薛氏,她身着朱色深衣,细眉长眸,瓜子脸纤细腰肢,书卷气味浓郁。
 “是姬小娘罢?”她盈盈着笑意上前来,爱怜的抚一把般般的两只低垂的啾啾。
 见长辈要有礼数,般般跟嬴政一同行了礼才说话,“我表兄什么都懂。”
 薛氏掩唇而笑,瞧了瞧神情坦然的嬴政。
 “那我儿长大可有福了,有小娘与政儿两个榜样。”
 般般眼前一亮,拍拍胸脯,“我会唱歌,我教他!我还会晒干花,绣荷包…跳舞会一点点,还有写字、背书。”
 薛氏哎哟哎哟的摸她的脑袋,矮下身子,“这么厉害呀?早听你表兄的老师说他有个机灵聪慧的表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般般不经夸,脸颊被夸得红扑扑的,眉梢遮不住的洋洋得意,谁见了也要夸一句可爱的。
 一直到用昼食,她仍旧摆着‘聪慧机灵’的谱儿,装懂事给嬴政夹菜,“表兄仔细鱼刺,扎到喉咙就不好了。”
 薛氏见状,忍着笑意。
 嬴政无奈,也不戳穿她的笨拙得意。
 这是鳗鱼,是没什么鱼刺的,这话无非是素日在家中朱氏说得多些,她听多了有样学样。
 用完膳,姬昊与嬴政到院子里谈起了武术,般般枕在手臂上看小孩儿,看着看着便泛起了困。
 也不知是何种时辰睡下的。
 再次醒来,她满头大汗,慌乱起身。
 左右看过才发觉自己还在姬昊家中,旁边的摇篮里咿咿呀呀传来婴孩自娱自乐的声音,自己身上盖着被子,约莫是薛氏拿来的。
 她坐在床上擦着汗发呆,窗子外蓦得响起一阵嘈杂,仿佛有人高呼表兄的名字。
 般般火速掀开被子,胡乱穿好鞋子推门出去。
 只见院子里三四个侍卫拔剑以对,对面的嬴政阴沉着一张脸,锐利地视线锋芒毕露,侍卫身后站着两个与他比他年长的少年,身着华服,白净皮肤气质尊贵。
 被这些人围着拔剑相对,嬴政丝毫没有犯怵,反而是强忍着怒意,黑漆漆的瞳仁潜藏仇恨。
 握在剑柄上的手紧绷,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小兽。
 般般先是一怒,旋即头脑空白。
 她认出那两个人是谁了。
 赵太子赵佑以及公子赵偃。
 她怯怯地,不敢惹事,可又一想表兄平日里待她的好,怎能不讲义气,捏着拳头给自己鼓足勇气,冲了出去,“不要欺负我表兄!”
 周遭静默数秒,赵偃诧异的打量这小姑娘,嗤笑一声。
 嬴政一惊,迅速拽住她的手臂将其拖向自己在身后,扭头就要跑。
 “哎——”赵偃大喇喇的伸手要拦他,“方才不是挺厉害的吗,这小娘一来你就要跑啊?”
 回答他的是气急败坏‘铮’然长鸣的长剑,尖锐的剑尖险些划过赵偃的手指,也是他收得快才没什么大事。
 嬴政抿唇,攥紧剑柄,忍无可忍的警告,“离我远点!”
 方才一直没拔剑一直退让的人忽然拔了剑,还险些伤了自己弟弟。
 赵佑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赵偃黑着个脸,想杀了嬴政的心都有,“你!”
 般般吓得腿软,紧紧抓着表兄的衣袖。
 “你还真就别想走了。”赵偃阴恻恻的露出一笑,“近日你练得不错,但未必能超越本公子。”
 说罢,冷声呵斥,“来人,拦住赵政,不许他踏出姬昊家半步!”
 说到赵政一称,他声音暧昧了半瞬,“你是我赵人,必须听上位命令。”
 嬴政狠狠僵硬身躯,胸脯诡异停滞,握着剑柄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太子赵佑微微笑,“比试一番罢了,你不会不敢吧?我弟弟诚心邀请,再拒绝便是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嬴政一剑挥舞出击,招招冲着毙命而去。
 赵佑一惊,仓促后撤,惊愕这小子出手狠辣,赵偃却是兴奋无比,摆摆手示意侍卫躲开。
 般般扭头就跑。
 薛氏寻回离家的姬昊,跑的满身都是汗,迎面就撞见了呜呜哭着的姬家小娘,她嘴里犹喊着要去找阿父、去叫人之类的话。
 姬昊满头热汗,顾不得两个女子了,匆忙跑回去。
 一回去就瞧见让他差点目眦欲裂的一幕,那压着赵公子偃打的不是他的好徒儿嬴政又是谁,那柄剑就差两寸就能割他的喉,吓得赵偃屁滚尿流。
 赵太子赵佑等人在后面指着他,气急败坏的要他放下利剑。
 “政儿!”姬昊厉声呵斥。
 嬴政充耳不闻,对上惊恐万状的赵偃,眼眶红如斗牛,声音止不住的颤着怒火:“叫嚣着比试的是你,求饶的又是你,这就是赵国公子的才干么?”
 他居高临下,用力压进剑锋,“赵国有你们这等欺软怕硬的后辈,覆灭是迟早的。”
 这话更是大大的不敬。
 赵佑脸色黑如煤炭,指着他的手指颤抖不停,“你…你好大的胆子!!”
 他吓得险些肝胆俱裂,若是弟弟跟着自己丢了性命,那他的太子之位也别坐了,“放开他,放开他,我们放才只是开玩笑。”
 利刃紧紧挨着赵偃的脖颈,压出一道血痕,那三两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姬昊用手挡住嬴政的剑,强迫他收起,“混说什么!”他上去就给了嬴政一下,“快些跟太子赔不是。”
 他不动,气氛一时僵持住。
 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缓缓拿开剑。
 那两人不知为何肯给姬昊面子,仓惶抛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就乌乌泱泱的走了。
 般般看不懂暗潮汹涌,只看到表兄压着赵公子打,崇拜的捧着手屁颠屁颠过去,“表兄好厉害!”她还想着回去搬救兵呢,原来不用呀!
 而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表兄,像一柄开刃的利剑,原来素日里表兄待她很温柔的!真正凶巴巴起来竟是这个样子。
 就算是贵为公子的赵偃也被打的屁滚尿流,太威风啦!
 “那么多剑,你过来做什么?”嬴政的思绪僵滞,没什么知觉,“你不是很胆小吗?”从她上次听说太子丹是太子后怂了也能看出来。
 “我担心表兄呀。”般般撒娇,拉着他的手表忠心,“表兄没事太好了,我快担心死了呢。”
 她亮如星辰的眸光映入他的眼底,逐渐唤醒他的意识。
 嬴政回过了神,低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正要追问,他探手来轻轻摸摸他的脸,安慰道,“我没事,别担心。”
 姬昊在一旁站着,听了个正着。
 素日冷硬的徒儿,竟也会用软趴趴别扭的声音说别人是笨蛋。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临走前,姬昊单独留嬴政说了些话。
 回去的路上,嬴政的脸色一直很差,沉着个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般般问了他也不说,她就恼了:
 “是不是先生骂你了?我就奇怪了,太子怎会忽然上门吓了我一跳,他还出门了,他做什么要凶你,难不成任由太子欺负人呢?”
 她骂起来自己也伤心了,这是什么世道啊,“太子就了不起吗?”
 嬴政没说话,握住了她的手。
 晚上睡觉,他主动留般般。
 床榻上她听见表兄不甘之语:“于赵之耻,来日定报。”
 “报报报。”般般困伏在他胸前嘀嘀咕咕,“冰释前嫌得有多圣人才能做得到,欺负过我们的人最好都没有好下场。”
 胡乱嘟囔完,她毫无章法的拍着他的后背,含糊不清的哄人入睡,“好宝宝快入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晓他是否真的被哄来了睡意,接下来没有再说话,用力抱着她身子的手臂也渐渐卸下力道,直至转为一下又一下的抚摸她脑袋上柔软的发丝。
 次日,姬昊特意跟朱氏、姬长月、嬴政以及般般赔罪,说是当日一好友邀他去书院取东西,不曾想赵太子忽然登门,一时不察险些酿成大祸。
 姬长月笑得勉强,行了一礼,“无事…我们娘俩在赵国一向不受欢迎,受些针对已不算什么。”
 姬昊默然,当年长平之战,秦坑杀赵四十万将士,赵王气疯了,赵国民众亦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杀秦人泄愤。
 言语针对的确不算什么,这些年不知道面对多少追杀围堵,嬴政和赵姬母子俩能完好无损是万幸。
 十一月中旬,十四日这天一大早,姬家上下打点准备着,今日是姬家独女姬承音的六岁生辰。
 姬修宴请四方,家中座无虚席,热闹非凡。
 姬长月为般般缝制一件春衣,铺开检查一遍,回头正要寻儿子要意见,却不见他的踪迹。
 “政儿呢?”她顿时有股不好的预感。
 侍女霞儿茫然,忙慌道:“公孙一向不许奴婢们跟着,奴婢也不知晓。”
 姬长月脸色骤然漆黑,吼道:“今日是承音生辰,家里人来人往全是赵人,赵人与秦人有仇,个个视秦人如眼中钉,要是撞见了他如何是好!还不快去找!”
 这孩子,从来没有让她省心的时候,他聪明,却总是不听母亲的话!
 姬长月气急,又觉得儿子不至于跑到人前去。
 急的她找了三圈,最终在正院门口找到了他,他坐在高耸的时树杈上,闭目躺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院吵吵嚷嚷到处欢声笑语,气氛良好,般般被姬修抱在臂弯里,今日脸颊打了腮红,红扑扑的,她脸上的笑就没有落下过,围着的同龄人不知凡几,她拿了酥糖一个个给他们分,眼瞳里尽是快乐的笑。
 大约这孩子也清楚秦人不受赵人欢迎,何况他是公孙,一但露面就会毁掉表妹的生辰宴,所以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她的生辰。
 下人们忙着打扫院子,恢复原样。
 般般兴冲冲的冲进别院里,“表兄,你今日怎地没来?我等了好久呢,使了从云姐姐请你三次!”
 听着表妹高兴又埋怨的话,嬴政整理竹简,将其装进袋子里,“我不能去。”他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睫,侧过头去才发现从云端着一托盘的东西。
 “为何不能来?你生我的气了么?”般般想不通,“我该早些喊你的。”
 “不是。”嬴政避而不谈,“那是什么?”
 “噢。”般般让从云搁下托盘,“这些都是我收到的礼物,我分一些给表兄,还有好吃的,今日晌午有道云吞海雾特别好吃,我让我阿母特意留了一碗给你!”
 所谓云吞海雾,便是鸭肉肉羹,白丝丝的肉丝儿肉羹粘稠,瞧起来如同白雾,倒是食如其名。
 不仅于此,她一个个把礼物拿出来,“这是给表兄三岁生辰的。”
 嬴政被这一堆物件打得措手不及,眉尾下意识的垂下,满目诧异。
 般般一个劲儿的从托盘上取东西下来,“这玉璧漂亮的紧,白白的,与表兄相称,当做表兄的四岁生辰。”
 “我喜欢这只小马驹,送给表兄作五岁生辰。”
 “这个砚台我不喜欢,表兄定然喜欢,也给你!”
 “狼毫笔也是,给你给你!”
 “布帛画本我收到了好多呢,我选了一个故事好的……”她依依不舍的抱在怀里蹭了蹭,怕自己反悔,一股脑塞进了嬴政手里,“给你!”
 嬴政一时反应不过来,“这都是别人送给你的。”
 “不管送给谁的,这些就是生辰礼呀。”显然,她没觉得自己说的哪里有问题,“能让人高兴,那就是好的生辰礼。”
 说着,她凑近细细检查他的表情,“你高兴吗!”
 嬴政盯着她的小脸,“我是说,这些是你的。”
 “是我的,我送给你。”
 “表兄好可怜,从云姐姐说前些年表兄没有认真过过生辰,我心疼表兄。”
 到底是心疼还是来戳人心窝子的?
 嬴政:“……”
 她天真率直,这些物件被擦得干干净净,想必是她依依不舍的把玩了一会才一件一件摆到托盘上的。
 他一一看过这些东西,俯下身形认认真真的瞧着她的小脸,柔下嗓音,“般般,谢谢你。”
 “不用谢。”般般喜滋滋,颇有一种做好事被领情之后的得意,“表兄亲我一下。”
 她抬着小脸,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迫不及待的眼睛亮晶晶。
 她不止一次盯着他的脸入神,嬴政不是傻子,猜得出她喜欢自己的脸。
 他侧头看了一眼从云。
 从云背对着她们,仿佛没听见自家小娘说了什么不害臊的话,专心致志的收拾着托盘。
 微微俯身的少年气息清浅,嘴唇轻碰她的脸颊。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无论是肩膀还是手臂都柔软的不成样,包括小脸肥嘟嘟的,眼睛却出奇的大,一扇浓密睫毛之下面颊粉粉的,吹弹可破。
 他都不敢用力碰,唯恐弄破了她的皮。
 嬴政移开目光,心头泛起一股涩然的味道,片刻后他重新看着般般,浅浅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
 般般喜欢表兄亲她,亲完两人牵着手挨着坐下玩耍。
 嬴政将玄色盒子取来,打开里面躺着一条白玉色玛瑙珠项圈,用了金饰装点,最中间挂着一只金子锻造的小兔崽。
 般般特别喜欢,叫着让人给她戴上,“这只小兔是我。”
 “是你。”表妹就像是初生的兔崽,有时顽劣,有时乖巧,闹腾的厉害,“兔是你的属相。”
 般般顺着数,“那表兄是属…虎的吗?”
 嬴政叹了口气,没好气道,“教了你这么久,总算长进。”
 她嘟囔着,不服气自己被小看,说属相当然要背的会才行。
 般般的六岁生辰过罢,朝着七岁进发。
 因着得罪了赵太子,一连两月嬴政都没有再出门过,直到冬雪再一次覆盖了整个邯郸,街道上张灯结彩,般般要出去看热闹。
 嬴政出了一趟门,久违的挂了彩回来,衣裳也破了许多口子。般般还哭了一阵子,要他别出门了。
 他不听,沉着一张脸又出去,愈战愈勇。
 他果然如老虎一般,不服输的,并且睚眦必报,谁对他好,他记得清楚,谁对他不好,他更是牢记于心。
 他猜忌心重,更擅长揣度其他人的心思,数次将赵公子偃耍的团团转,没过多久听说公子偃腿受了伤,要卧床休养半月才能好,他颐指气使要赵兵活捉嬴政折磨。
 可惜查了数日,也没有证据能证明他的伤是嬴政弄的鬼,他到底是秦国公孙,因着这两年秦赵的局势,明面上没有错数也不能杀他。
 太子佑怀恨在心,想尽办法要整他。
 般般一时好奇,问表兄是如何做到的,“表兄只有一个人,如何让赵偃受伤?”
 嬴政鄙夷他,语气不屑,“他喜爱美色,留恋娼馆,想整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娼馆?”般般懵懂,“是卖什么的?”
 他正讲的兴起,猝不及防被她追问这种问题,猛地噎住,“总之不是好地方,你不要打听这种乱事。”
 他含糊其辞,般般怎么肯,“我要听!”
 嬴政:“不行。”
 “就要听!”
 “你不乖。”
 “我很乖,哪里不乖?你不讲的话一开始就不要讲,这就是在勾引我。”
 “……?”
 “——什么勾引?”
 真是怕了她了。
 有种越是没学识的说话越大胆的错觉。
 她非要他讲个明白,他不说,两人就闹起了别扭。
 从云暗暗惊讶,心想赵偃比嬴政年长九岁,如今也才十六岁,这样早就留恋娼馆美色。
 她更心惊的是嬴政纵然是公孙,也才不到八岁,个头长得高也就罢了,还早熟至此。
 而后也蔑视起来,赵偃十六岁竟然还打不过八岁的嬴政,可见其武术荒废的荒诞程度了。
 夜里用膳,般般跟朱氏与姬修打听娼馆。
 朱氏略惊,皱着眉头不高兴,“你从何处听到这种东西?你阿父?”
 姬修惊愕,顾不得吃饭了,就差没有当场拉着夫人的手表忠心,“我没有啊夫人!我没有!”
 “表兄说的。”般般将下午的事情一一说来,“他不告诉我。”
 朱氏听完吓得脸色煞白,异常紧张,迅速让人把房门关好,整个人如惊弓之鸟。
 姬修更是额头冷汗都冒出来了。
 “般般!”朱氏训斥,“这话以后不许说出来。”
 她十分震惊,不曾想嬴政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的女儿,一点都不避讳她,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信任了。
 “我没有告诉别人。”般般被吓了一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感知到危险,胆小的咬唇,“谁都没告诉,只跟阿父阿母说了。”
 她才不会把表兄的事情到处说呢。
 姬修扶额,不知该如何说。
 朱氏却是严肃了脸,“娼馆里的都是娼妓,以卖肉为生的烟花女子,去这里玩乐的男子不是好东西。”她说这些也是觉得般般早些知道一些污秽的东西,太单纯容易被害。
 般般听得不甚明白,但妓女她大致知晓是做什么的,因此义愤填膺,“我就知道赵偃不是好东西,哼。”
 姬修心里想,去娼馆就不是好东西了吗,也未必,自古以来男人不就是这样么,沉迷肉欲,与别人本身是否有才干并不相干。
 不过这话他没说,说了铁定会挨刀子眼。
 三口说着娼馆,朱氏忽的干呕,“呕——”
 父女俩吓坏了,手忙脚乱的开门使人去唤郎中。
 没过多久庞氏和姬长月也来了,般般挤不到跟前,唤春过来带着她去用晚膳,让她不要打搅母亲看病。
 她担心阿母,这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的,等到了傍晚终于有机会过去,正要依恋的扑过去,身旁一个两个‘哎哎’叫着拦住了她,不叫她近身。
 庞氏脸上挂着洋洋的喜意,“般般,以后不要冲撞你阿母了,你是个大姑娘了,要懂事些。”
 般般茫然,“阿母生了什么严重的病么?”
 姬修说,“你阿母的肚子里有小孩子了,还不知道会是弟弟还是妹妹,要等好几个月才能跟阿母亲近。”
 般般登时瞪大眼睛,一股恐慌感油然而生,泪意思憋不出惊雷一般,哭嚎,“我不要弟弟妹妹!!我不要弟弟妹妹!”
 周围人不懂内情的具脸色微变,十分诧异,哪有这样霸道的孩子?
 朱氏心疼的直掉眼泪,想搂住女儿安慰安慰,庞氏却拦下,自己拿手帕给她擦眼睛,“等孩儿生下来,她就知道弟弟妹妹的好了,小孩子嘛,都这般。”
 这天夜里,般般睡不着,枕头都被哭湿了。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晓得是外面更冷还是她的床榻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