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宗墀一只手搭在车后视镜的耳朵上,停顿良久,最后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好。”
贺东篱扭头走到巷弄对面去,也就几步路,手才摸到了门把手,身后有人喊她,“东篱……”
邹衍刚下班没多久,车子顺路拐过来,轻车熟路地停在小楼正门口,他是来兑现他送礼的承诺的。邹衍一气呵成地从后备厢里提出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再朝门口的人说:“他们说你早下班了,发你信息也不回。”
没等到邹衍把咖啡机的箱子提到门口,有人快一步地从邹衍车前头闪了出来,把一个牛皮纸袋拎到贺东篱面前,旁若无人地交代她,“花忘了拿了。梁建兴送给你的,又不是送给我的。”
贺东篱看着突然又冒出来的宗墀,眼里亮晶晶的惊还是讶,这还没完,他再道:“没导航我不高兴开回头了,你帮我联系陈向阳,要他司机过来接我。”
“……”
“我帮你拿花,你开门吧,我想借一下洗手间,如果你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
邹衍原本打算把咖啡机给到贺东篱就走的, 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宗什么来着,总之是个活脱脱的少爷胚子。没看得出, 贺东篱审美也这么俗套,算了,邹衍并不想诋毁朋友, 充其量算是通俗吧。
日光之下,无人不眷恋钱权二事。不过荒诞的是, 许多男人很爱把控这二样, 却又希望他身边的女人最好别跟这些沾边。
风吹散鼻尖一口热息的工夫,邹衍已然估摸到, 这两个人劳燕分飞的大致原因。
邹衍那天在微信上稍稍数落贺东篱, 她在她“老同学”面前, 很不像她自己。贺东篱头一回没回复他的消息,平常两个人聊工作聊收的病人, 总有不断地的牢骚与宽慰。
邹衍等了两天,都没等到她的下文或者重起一个话题。今天给她发消息, 她又是迟迟没回复。
原来症结在眼前, 她跑去会旧情人了。
这本不该他的事的, 可是第二只靴子落地了,邹衍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安心。
贺东篱手里的钥匙拨开了门锁, 她一面拔下来,一面冲拎着牛皮纸袋的人说:“花我没说要。”
“哦, 那也由你处理, 我难道还带回去,带回去我也养不活。”
贺东篱冲他看一眼。宗墀镇静再道:“我来出差的,一直住酒店, 哪有时间养这些。你知道我的,跟着我博伯恩山都能痨成西高地。”
宗墀家原先有只伯恩山犬,因为市里属于禁养范围,一直搁在他父母郊区的别墅里。贺东篱第一次见就很喜欢,有次生病,狗狗瘦了一圈,她心疼坏了,怪宗墀不上心,说谁跟着他都会痨掉的。
她那会儿蹲在狗子身边看狗进食,宗墀吐槽她,很像看恢复胃口的崽崽而老怀安慰的老、嫂子。
贺东篱骂回去,你才老嫂子!
宗墀笑坏了,逗她,难不成你还想当老母亲?不行,它喊我妈、妈咪的,你只能委屈当个嫂嫂了。
宗墀再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欢伯恩山啊?
没有理由。宗墀第一次邀请众多同学来他家这里办露营晚会,贺东篱第一次见到他们家这只一百斤的大狗狗就很喜欢,她调侃宗墀,就如同它叫伯恩山一样。没人懒成这样,名字都不取的,就叫伯恩山。
宗墀不以为意,一意孤行,他就是他。武侠剧里,剑就是剑,哪来那么多花哨的名。
花在袋子里,脱离温室太久。他始终提着,递给她的样子。
邹衍又看戏嘴脸地迟迟不走的样子,贺东篱伸手要接他的礼物,邹衍却声称,“我还是帮你试机一下吧。”
终究,贺东篱洞开了铁门,请门外的人都进来。邹衍才要身动,与他一步之遥的宗某人友情提醒邹医生,“车子最好往里捎捎。”
邹衍的车确实还停在马路中间些。他才回头望的工夫,宗某人已经跨步入里了。
说是个院子,更像个角落,天井的格局,然而落雨的时候,两步就能迈进屋子里去。
一字式左右移门。宗墀站在玻璃门外,等了会儿,尽管移门横开着,他还是象征意义地叩了叩玻璃,笃笃两声后,问里头的人,“可以进了么?”
贺东篱把上周陪蒋星原去古董店白得的那只黑莓手机,从她吃饭的小吧台上拿开,顺手扔进就近的一个抽屉里去。
入户的方砖玄关直对着上楼的楼梯口,而贺东篱的开间起居、卧室在楼梯口的左手边。她应声出来,站在房门口,朝楼梯口尽头处的一个掩门指去,“洗手间在那边。”不等宗墀要在门外弯腰的样子,她看穿且提醒,“不用脱鞋了。”
于是,门外的人当真迈步进来,径直朝洗手间去了。
宗墀净手出来的时候,邹衍已经进来且拆了一半箱,贺东篱站在边上观望的样子,手里拿着一叠说明书,朝邹衍很不客套的口吻,“你放着吧,我自己其实可以的。”
“你不是最不爱看说明书。”
“嗯,但是我可以看小红书。上面肯定有开箱视频的。”
邹衍捧出一体式机器,问她确定放在哪里,贺东篱指指吧台一角,“就那吧。”
邹衍应声去摆。她袖手旁观,说着,好像想起什么,回头朝门口看了眼,宗墀不声不响地就站在那。贺东篱下意识回过头去,邹衍想起重要的一点提醒她,“它这上头一半是豆仓,还有一个盖子是粉仓,你可别搞混了啊。”
贺东篱很快地点了点头。邹衍回过身确认她有在听,“这里。千万别跟我一样糊涂啊。”
“跟你一样?”
邹衍嗯一声,告诉她,为了送礼的诚意,他自己提前买了台试用了下。
贺东篱大概知道这个牌子的价格,揶揄邹衍,“你不如把两台机子的钱全折现给我。”
邹衍给她通电,加纯净水,先试机冲洗除垢一遍。机子声响还不算小,他说了句什么,贺东篱没听到,再要问他的时候,门口观望的人喊她,“贺东篱,你帮我联系陈向阳了么?”
她头也不回,“通知过了。”
“多久到?”
她抬腕看表,给他估算时间,“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应该到了。”
机器自清洁、设置完毕。邹衍怕贺东篱没豆子,特地带了包咖啡豆来,摩拳擦掌地调参数,要来冲第一杯咖啡,问她想喝什么,贺东篱摇摇头,“不喝了,今天已经喝好几杯了。”
“哦。”邹衍刚倒咖啡豆的时候,不小心掉了颗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
贺东篱平静且配合的默契,抽了张纸巾给他,示意擦手且扔纸上。
邹衍的谢谢没有讲出口,门口的人孤落地再次出声道:“贺东篱,我刚洗手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把东西掉进你台盆下水道里去了。”
有人闻声回头来,她一脸不耐烦地盯着宗墀。
宗墀抬起一只袖子给她看,缺了枚袖扣,“怎么办?”
贺东篱并不多响应,只冷冷教他,“下水道有防反的弯道U型管,真掉进去了,你去扭开那个弯道自己找找看。”
“我能说听不懂你说什么嘛?”
邹衍在边上忍俊不禁,很开朗地乐于助人,“我帮他。”
贺东篱面色阴郁,连忙伸手拦住邹衍。她早脱了大衣外套,但是屋里没开地暖或者空调,处处冷嗖嗖的,以至于她撸起卫衣袖子的时候,脸色铁青的地步。
主人出马,丢了东西的客人没理由不跟上她脚步。
贺东篱来到卫生间,台盆就在进门的右手边,她才要弯腰去揭下面的储物柜门的,跟在边上的宗墀不肯,他快一步摸到另一只柜门的圆把手,“你教我。”
贺东篱抬头看一眼他,宗墀身上的木香混着些应酬沾身的烟草味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扑倒她身上来,听着他补充道:“你告诉我在哪里,我不要你动手,找到还好说,找不到又怪我折腾你。”
贺东篱当即丢开手,站开些身,指给他地方。再简单不过的日常,没实践的人,他就能干得全糟。好比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宗少爷从前就牢骚过,适量二字一定是个女厨子发明的,你们就是不能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谁知道适量是多少。
眼前,他还是没辙。贺东篱抱臂观战了不到十秒,终究还是担忧他用力过猛把她整个下水道弄报废了。松开手,没什么情绪地出声,“你起来吧。”
宗墀像是没听见似,整个脑袋恨不得都埋进台盆下头去了。
贺东篱喊他,“我来吧。”
话音才落,听见一记旋开的力道,贺东篱忘记递给他一个盆、好接着点管子里的余水。台盆下头那个脑袋一声不吭,伸手进去掏了掏,转弯的管道里除了一缕因不可抗力掉落的头发丝,别无其他。
贺东篱把垃圾桶踢到他边上,再抽纸巾给他,宗墀没有接。从里面探出身来,把她的头发扔进篓子里,再一言不发地抬开水龙头洗起手来。
贺东篱当他是找不到东西的不痛快,不予计较,就着手里的几张洗脸巾,几乎是蹲在宗墀脚边把台盆下头的水渍抹干净。
起身来,利索地把她的卫生间恢复原状的秩序,再冲他假作安慰道:“你回车上看看吧,没准你掉别的地方了。”
宗墀垂眸看着她猫在他脚边,再腾地起身来,一时愤懑道:“算了,不找了。”
贺东篱不置可否。
宗墀洗过手,在她台盆上一众洗漱护肤美妆瓶瓶罐罐中,挑中个盖子上有着醒目双C标志的身体乳,他看一眼贺东篱,仿佛在无声地循证她,我说你喜欢这个牌子。
宗墀提溜起这瓶,他问主人,能不能借他涂点手。
贺东篱并不作声,看着他拿在手里,然而宗墀显然不会用,他不知道这款的盖子是旋转打开的,他扒了好几下,始终没弄明白机关在哪里。贺东篱伸手从他手里夺回来,放回原处去。
一时,四目以对。
那头邹衍在喊贺东篱,没能擦到手乳的宗墀并不想她顺利回去,便问她,“你这么不耐烦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
“……”
“不是什么牌子的,但,是别人送给我的,绝无仅有的一对。” 绲黄金嵌黑白两颗珍珠式的一对袖扣,袖孔上只剩白珍珠在。宗墀说着,把他的西裤口袋扒拉出来给贺东篱看。
自证的人,就这么吊儿郎当地站在原地,等着她检阅。
贺东篱对于他口中的孤品还是限量品到底有没有丢毫无兴趣,谁送的他找谁去,反正她没有给他弄丢了。
下一秒,宗墀的读心术再次灵验,“绝无仅有的意思是,人家不会再送了。”
送不送那是你的事。贺东篱不想大半夜陪他车轱辘一个她不认识的送礼人,结束战斗的要义就是不恋战。于是,陡转话题,“你车钥匙呢?”她看他恨不得外翻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却没见到他把车钥匙搁哪。
宗墀面色一改,好像被问了个他没想到的问题,却没什么所谓,“在车里。”
贺东篱不无鄙夷地道:“也许你的限量袖扣老是找不到的根本原因是你不爱锁门。”
宗墀有被她的冷笑话招到。他才要笑的,贺东篱一点不觉得好笑,“你要么回车上待着,要么……”
他选第二个,“我现在就去拿。”
贺东篱气得哑口,转身就走。
玄关门处有宗墀出门的动静,邹衍听到了,问回来的东篱,“你的老同学走了?”
贺东篱没有正面回应,站在书架边,把上头几本码得不太齐整的抽出来又重新推回去。正巧蒋星原给她发消息,说骑手快到了,让她把收到的验证码到时候发给人家骑手。于是,贺东篱便热乎的给邹衍分享起来,“蒋星原这个家伙心血来潮给我带了些蝴蝶酥,我要去拿,你同我一起,正好走的时候带点回去配咖啡?”
邹衍笑了笑,原本歪靠在吧台边沿的身子端正起来,好整以暇地问:“东篱,你这是逐客令么?”
第15章 你也许并不爱他。
邹衍第一次记住贺东篱的名字是她在他们普外轮转那会儿, 急诊转收过来的一个七岁男童,频繁发作性腹痛,住院期间相应检查都做了, 皆没有发现异常。期间,孩子症状也相应缓解,正值开学报到时期, 家属是位单亲妈妈,着急回去复工, 查不出症结, 便以为孩子是厌学闹出来的谎,要求出院。管床的医生来找带教老师, 请求老师帮忙研判, 她本科实习期间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人, 最后会诊,依旧没有发现异常。病人准以出院, 管床医生执着地叮嘱家属甚至电话回访了,孩子下次再有发作及时来医院, 再做一次脑电图动态监测, 最终得以确诊腹型癫痫。家属过来感谢的时候, 那位女医生已经出科到别的科室了。
带教的周老师对这位女学生大为赞扬,都说急腹症是隔着肚皮拆盲盒, 又都说普外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周老师纠正,很显然, 这句话的女外科医生样本不够。
那天, 邹衍父亲刚下学术会议,顺道来看他,与周老师一齐吃饭的席上, 周老师提到了贺东篱的名字。散了席,邹思明拿这件事现开发,说老周宁愿表扬一个出科的女生都不愿提一嘴你,你好好反思反思,一个女生都吃得了的苦,你一个大男人成天在混什么。
邹衍送父亲回去的路上,第一次提出了他想换专业的念头。邹思明要司机靠边,父子俩为此争辩了有半个小时,邹衍说到他确实吃不消现在的节奏,邹思明回旋镖一次又一次地往邹衍眉心里扎,女生都能比你抗压耐造甚至比你天赋聪颖,你到底有没有用心。
邹衍平生第二回 这么恨一个人,他恨贺东篱轻描淡写地就成为了他越不过去的天赋山,第一个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邹游。
果然,父亲每逢亲子教育失意的时候,总会缅怀他的长子。如果邹游在……
邹衍怒斥道,他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你们这么放不下他,就去找他吧。
啪,招来的自然是狠狠一巴掌。
回去医院的路上,下了一场雷阵雨,邹衍湿漉漉地走到宿舍楼下,雨停了,碰上正要出去夜跑的贺东篱,她见他身上全潮了,走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你没带伞还在路上硬走了回来?
邹衍才想迁怒她,大不了骂走她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贺东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说她准备去跑步的,没带多少。
邹衍望着她,出神貌,贺东篱也很识趣,把纸巾塞到他手心里就悄然走了。
直到今天,她都没有问过邹衍,那晚到底怎么了。
邹衍也觉得贺东篱待谁都这样,不远不近,点到为止。
他参加贺东篱好友的酒局时说过,与贺东篱交友,有种保险公司的舒适区。每年固定给她交保,一切风险皆有了保障,出险了也不怕,大不了明年涨几百块,从头再来。
未曾想到,他在手术台上检阅不到的她的低级错误,在某一刻无限放大般地呈现在邹衍眼前。
贺东篱一时惧怕和她的前任独处一室,一时又好像嫌邹衍倾占了他们的空间。
她眼里的毛躁乃至恨恨,邹衍看来,都是陌生的,不该她这样天赋人会有的。
贺东篱握着手机,口里满不在乎地解释,“那什么,他得等他司机来接他,他车技很差劲的,我不想给他揽责任,回头出点事……”
向来四平八稳的人扯起谎来,真的逊毙了。邹衍一语中的,“哦,那他怎么开过来的。”
撒谎的小孩一时寂然。
邹衍沉默后再笑了笑,抱臂的手松开,抻抻腰,不再为难小孩了,“我该回去了。”
宗墀拿出车钥匙,车子落锁。
折回对面小楼的时候,贺东篱与邹某人正一道出来,宗墀走过来,看着贺东篱接着电话,走开去几步,像是取什么外卖。
他与邹衍照了个正面,邹衍依旧还是上回在梁家时的好风度,还不忘朝宗墀提醒,“她好朋友给她带了点蝴蝶酥正拿呢。”
宗墀并不大热情。他一般了如指掌前向来沉得住气,但是,他对于这大半夜来给异性同事送礼物的男人没必要给好脸色。
两个人擦肩已然错开一步距离了,宗墀兀自回头,“邹医生,你朋友外婆的伤好些了么。”
邹衍下意识转头来。面色从刚才的沉静到逐渐的扭曲,起码是不愉快。
宗墀手里玩着车钥匙,隔着一条马路,他遥控着对面的车子,开了又锁。说话前瞥一眼不远处的贺东篱,不愿意误伤她的样子,“别误会,她才不会跟我说。”
邹衍再次沉默。
宗墀笑得眉目舒展,再料峭的风也吹不散这种金玉堆里长大的少爷架子。贺东篱走回来了,宗墀便也见好就收,最后不咸不淡地恭维了句,“所以说,哪怕医生本人也不能缺了医生朋友,是不是?”
贺东篱拎着一个袋子,到了门口,听到宗墀很客套地朝邹衍,“再会,邹医生。”
邹衍没来得及说话,宗墀转脸同贺东篱道:“你大半夜吃这些糖油混合物,不怕得糖尿病。”
贺东篱没理他,从袋子里拿出一盒,递给邹衍。
邹衍恍惚地觉着,贺东篱伸手的样子,像似给他发他们的喜糖。
他没有接,“你带点去医院,饿了找你拿。”说完,邹衍转头就上车了。
车子扬长而去,贺东篱转头看宗墀,“你跟他说什么了?”
宗墀手里摊着车钥匙给她看,“我这个中文不大灵光的人,能和你的高知医生朋友说什么。我肝胆脾胃肾都好得很,用不着他。”
“他专攻急腹症方向,话别说太满,没准哪天你就躺在他的腔镜下。”
“请你盼我点好,我就算疼死,也不会要他来开我的刀。”
“好的,你长命百岁地活着。”贺东篱说着,转头要进里,她才伸手摸到铁门,跟着后面的人结结实实打了喷嚏,再一把格住她要关门的力道。
宗墀从她手里拨出门来,三下五除二地关上。
屋里的光照不到门口,宗墀看不太清她的模样,但能清楚脑补出。最后,他说了句不着边的,“我一百岁你也九十九了。”
贺东篱没理会他。自顾自进了里,宗墀跟着她再次走到玄关处,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上了道形同虚设的门档,这东西至多挡挡孩子或者猫。
宗墀往幽暗的楼上望了望,他手搭到门档上抚了一把,没摸到什么灰尘。
贺东篱出来把刚才安咖啡机的箱子琐碎纸盒搁到玄关门口,看宗墀的架势,以为他要上去,很客观地提醒他,“楼上是房东自己的,不让上去。”
讲实在话,这里的地段,即便只租楼下这个大开间,花费也不会少。宗墀知道他们这种医师是个什么收入水平,又想到她那几年为了妈妈现任关系的稳定其实并不多去沾徐家的恩惠,也许和他分开后,母女终归是母女。喻女士心疼女儿,私下贴补她也不是不可以。
贺东篱扔完咖啡机的箱子,她把里头的泡沫封箱相关的全归置在一块,以防机子有什么问题还好拿回头打包退货,落在楼梯口边的人眼里,就是她很喜欢那姓邹的送的礼物,箱子都流连忘返的。
于是,他忍不住道:“怎么,阁楼上的疯女人?”
贺东篱很想骂他,你这么多年癫病都没去治治,“死过人。”
宗墀甚至不怀疑她话的可信度。既然她没耐心和他好好说话,他干脆噎她,“哦,你杀的?”
贺东篱很明显地咽了口气,哪怕他现在上楼去被房东故去的老太太索命还是被房东女儿以私闯民宅起诉了,她都不会去管他半分。她转身回自己房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再给陈向阳打了通电话,问他的司机还要多久到。
陈向阳在那头扔麻将的动静,笑吟吟地告诉东篱快了快了啊,再跟东篱解释,因为宗墀要亲自送你,我就让司机下班了呀,结果他还要司机再去接他,人家师傅都已经在地铁上了。嗐,我和他说不着,东篱你该是体谅打工人的。话又说回来,他一年到头碰不着三回方向盘,那年那个事后,他家里就不让他自己开车子……
贺东篱没等陈向阳全说完,一通电话,铩羽而归。
酒店这头,陈向阳因为分心接电话,出冲了梁建兴。梁建兴拿手一一把牌推倒来,他替宗先生赢了钱,还不忘操心着司机什么时候接宗先生回头。
陈向阳被烟烧眯着眼,“姥姥才知道。”
梁建兴即刻心领神会,他没有多嘴问,倒是陈向阳带过来的两个友商闲话起来,问起,怎么,宗先生之前出过车祸?
陈向阳言简意赅,“就这么个老来子,家里宝贝过了头。”
贺东篱挂了电话,心里像塞了团棉花,陈向阳说的是那次宗墀香港转机的绑架事故。
原则上他是替父受过,然而,他飞行的动机是因为贺东篱,和她电话里吵架,宗墀就不管不顾地飞回来。
他当着家庭医生及他妈妈的面怪她,分手请当面说,电话里分手的人,就是没品。
宗墀的母亲叫于微时,贺东篱第一回 见她,便明白了宗墀告诉她的有关他父母的秘辛之魔力。他母亲漂亮、嫣然。几乎无霜无尘级别的东方美人。
于微时告诉过东篱,当初小池和同学一块露营,顺道带他们来郊区别墅吃饭时,她便知道东篱同学一定是特别的。请相信一个母亲的自觉,小池只差把眼珠子落你身上了。
宗墀因为绑架事故,他坚持不肯在香港就医。一直飞回上海,把身上的伤原封不动地给贺东篱检查。
贺东篱那次哭得眼前发黑,她给宗墀缝合了那一针后,陪了他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医院前,他妈妈特地给东篱准备了带到医院去吃也方便的早饭。于微时那番话,贺东篱至今都记得:
看在他不管不顾为了你一个人留在国内的份上,请你体会一个作母亲的心情。我知道他的臭脾气,可是,两个人如果在一起,作不到互相迁就甚至互相委屈,那么,事实是,你也许并不爱他。
并不爱他。
不爱他。
这几天降温许多,贺东篱忘记把空调的遥控器搁哪了,她自己住的时候冬天不大开暖气。
宗墀从外面廊道上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可算点开了点暖气。
遥控器扔在沙发上,主人招待来客随便坐,说罢,她转身出去上洗手间了,到了门口,顺手把移门带阖上。
贺东篱再回来的时候,很明显地洗了把脸,面上不显,但擦拭过的眼睛,有着尽力维持的清醒。
宗墀回头来看门口的人,膝盖上摊着他在她移动书架上勉力找到的一本他最能看懂的有关唐朝日常科普读物,他看着走进来的人,目光跟随,随即道:“你架子上的书,应该不涉密你工作还是病人吧。”
贺东篱随他,“看吧,喜欢可以带走。”
“这么不重要?”
“我看过了,认识的教授送的,这本是普本,签名版的在我妈那里。”
“你妈还好么?”
“很好。谢谢。”
开间连通着卧室,宗墀一眼望尽所有陈列、摆设。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指间翻书的动静。
莎莎声响停下来,他出声,“她和徐茂森还没领证?”
贺东篱霍然回头,望向宗墀的目光,有着说不明的僭越警告。
宗墀浑不怕,他阖上膝上的书,寂然起身来,随手把书扔在茶几上,碰翻一个藤编的收纳盒,他也不以为意。
几步朝贺东篱走过来,一面走一面道:“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这种事实婚姻将来面对遗产分割、继承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留存和协议约定,很吃亏。”
贺东篱在吧台边上,听着他的话,沉默良久。
引得宗墀不禁开口提醒她,“嗯?有在听吗?”
“宗墀,你来这里干什么的?”
“什么意思?”他望着她洗过的眼睛。
“不是说来出差的么,不是来谈收购案的么?”
对面人笑了笑,他朝她再近一步,“原来医生也没有这么忙,也会看新闻。”
“邹衍看到的,他闹不明白你名字怎么读,来问我,我就看到了。”
宗墀的笑一秒跌宕到零。“哦,原来和我一样没文化啊。”
“生僻字不认识很正常。”贺东篱客观且维护。
“那我说敷衍的衍哪里不对!他不是敷衍的衍么?”宗墀立马变脸,据理力争,斤斤计较。
他不提还好,提了贺东篱就忍不住要别别他的这条筋,“你哪个语文老师教你的,介绍别人名字的时候,拿贬义词解释。我说你中文不灵光已经是给你挽尊了。我下次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宗桑的宗,你乐意啊!”
“我乐意啊,你妈又不是没骂过我。”
“那是你该骂。”贺东篱承认她就是没忍住,她明明几秒钟前还想着不和他纠缠,更不要和他废话,你和他多说一句,就会掉进他的迷魂阵里去。气得不得超生那种……
偏偏,她还是没忍住。
已经不早了,她忙了一天,理智出发,宗墀不该在这缠绕妨碍她的正常休息。然而,他今天从酒店顶楼下来,一切都是不理智的。
她既然可以大半夜放别的男人进来还收他的礼物,那么,宗墀觉得他对她从前讲得那些教养、忍耐全都可以拿去喂狗!
“我怎么就该骂了、”他才一伸手,贺东篱几乎十成十地预判,不着痕迹地错了错身,把一把转向椅往他们中间一拖。
椅子打了个旋,然后撞到了宗墀的膝盖上,他拿手截停住了椅背。
喻晓寒第一次撞破女儿与宗墀独处,是在她们娘俩从前住的桐城小屋里,国庆假期,东篱没去徐家,喻晓寒不放心来小屋找女儿。
那次,贺东篱事后有点发烧,宗墀开车去买药。
贺东篱以为是他回来了,衣衫不整地趴在枕头上,要他找一下指甲刀在哪里,她的指甲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