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今见花开枝头,他才发现,那是因为他骨子里,爱的就是这样的人。
他怕她也学会灵剑仙阁三千阁规,被天命殿打魂鞭打碎脊骨,最后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所以他一面骂着她妖性难驯,又一面连阁规都不曾让她抄写。
“我愿你是江照雪。”
他开口时,从未觉得心境如此明澈:“天命姻缘是我求的没错,可我所求之人,是江照雪,绝非被我折断脊骨之傀儡。我想留你在我身边,这是我。我愿你过的好,这也是我。我拼命留你,但你想要的东西,我也会给你。”
“可我若成了九境命师,你就留不住我了。”
“那就不留了。”
反正,他留不住那一刻,也走到头了。
在天命书问他愿不愿意用气运交换这场天定姻缘时,他其实还没有那么清晰。
他只是浑浑噩噩,看他从年少开始苦苦经营的一切,在那一刹都成了黑白泡影,只有她鲜活明亮在他的眼睛里。
修仙,闻道,前程,飞升……
他觉得累了。
他只想拼了命,伸手这一生,唯一是自己心中,拼命渴求的东西。
等清醒的时候,天定姻缘已成,他与天命书契约已结,只要他和江照雪再次结下道侣契,他的气运便会尽归天命书所有。
这是灵剑仙阁三千年来历代传承的秘密。
传说中他人的气运,尽归自己所有,任何人无法占用。
但天命书可以。
自愿奉上的气运,天命书可以使用。
而气运是修士根本,没有气运的修士,会轻而易举死于任何一场意外。
这也就意味着,当他和江照雪成婚之后,他大约也时日无多。
后悔吗?
他清醒时,浑浑噩噩,有诧异,有惶恐,有不安,他跪在孤钧面前告知孤钧自己有罪,却独独没有后悔。
她是他的指间沙,他拼命想要留住她。
可她又是他枝头初春,愿她永远盛放如初。
这些言语他藏敛不言,江照雪皱起眉头。
她端详着面前青年,看着对方疲惫垂眸,轻声道:“夜深了,睡吧。”
说着,他便转过身去,只身前往天命殿。
江照雪看着青年远走背影,端详着他周身,他周身气运环绕,但仔细看,便能察觉气运流动不稳之势。
这样的气运……
她在叶文知、宋无涯身上都看到过。
看到这气运时,江照雪突然意识到什么,叫住沈玉清:“沈泽渊。”
“何事?”
沈玉清于长廊回头,江照雪看着他,许久后,她突然笑起来:“我想你知道我脾气。”
沈玉清有些茫然,就见江照雪温和道:“我受不得委屈,就算是第二次结契,但这也算你我婚典,若是办太小,那便是折损我的颜面。”
这话让沈玉清慢慢睁大眼,就看江照雪勾起嘴角,颇为认真道:“还劳烦你,按照上一次的规格,将这仙道百家,尽数请一边,由天命书上殿,为你我主婚,定道侣契约。”
“你……”沈玉清不可置信,“你……”
“怎么,”江照雪歪了歪头,“这点条件都不应?”
怎么会不应?
就这么点要求,哪怕他心知有诈,可是……可是他下意识的,就觉得这是应当的。
无论江照雪提不提,这都是应当的。
他不愿深想,甚至于觉得,江照雪说得也没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过去不曾信她。
他信宋清音,信师父,信慕锦月,却唯独未曾全身心信她,那如今信她一次,哪怕被骗也是应当。
这个念头升起那刹,那一点点犹疑也被冲开,只剩下江照雪应下的喜悦,他慢慢笑起来,轻声道:“应当的。此事我会安排,你放心修养。”
说着,沈玉清便转身离开,走向天命殿。
沈玉清一走,阿南便着急起来,扑腾着翅膀道:“主人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想办法还要和他大办特办,小裴气死啦!!”
江照雪听着阿南的话没有说话,侍女进来为她更换了床褥茶具,江照雪静默着给自己翻开茶碗,倒了一杯茶。
她拼命感应裴子辰的状态和位置,可灵剑仙阁似乎是被下了一层禁制,她感应不到裴子辰,唯一只能确信的,就是他应该没有出现致命伤。
若是命侍出现致命伤,她这里必然会有牵连感知。
没有致命伤,虽然不知道他现下情况,但江照雪还是稍微安心几分,开始思考现下的情况。
阿南见她静默不动,忍不住用翅膀拍了她脑袋一下:“主人!”
“行了。”
江照雪抬眼瞪它,低声道:“先别吵,我想想。”
“你想什么啊,你现在赶紧写封信给小裴说明情况,现在这个状况,你们齐心合力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阿南去旁边叼笔过来,放到江照雪面前,急道:“快,你快写!”
“放心吧,信传不出去,肯定都到孤钧手里。”江照雪扫了阿南一眼,环顾周遭,分析道,“整个灵剑仙阁也就这里,‘可能’是安全的。”
“那怎么办,”阿南有些埋怨,“你就不该让他走!”
“不让他走,他就死了。”江照雪思考着道,“今晚孤钧是冲着他来的,不可能没有准备,若是有天命书相助,今夜局面,他必死无疑。”
“可他是男主啊。”阿南立刻道,“你该对他有信心!”
“他不是男主了。”江照雪抬眼看向阿南,阿南一愣,听江照雪平静道,“命运早就改变了。”
慕锦月这个女主角都死了,这哪里还是《吾道孤行》这本书?
如果慕锦月都可以死,裴子辰为什么不可以?
如果裴子辰没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她怎么能把裴子辰放在今夜的局面?
哪怕裴子辰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她也不敢让他留在今夜。
她一生与天相赌,赌了无数次,唯独这一场,她不想赌。
“那你说话也太狠了……”阿南嘟囔,“小裴伤心死了。”
“他若不伤心,又怎会走?他一开始就猜出沈玉清劫持我,若我告诉他此事我不愿意,他怎么可能走?而且我说的也是实话,”江照雪垂下眼眸,“我一开始,的确只是可怜他。”
而之后,或许是喜欢,却也是小心翼翼、背负着谎言的喜欢。
她自己都分不清,是怜悯更多些,愧疚更多些,还是爱更多些。
“若他留在真仙境,我反而难堪。尤其是……”江照雪抿紧唇,艰难道,“如果我父亲走投无路之时。”
如果他们可以一起努力救好她父亲,她快速晋阶九境命师,那倒也还好。
可如果裴子辰留下来,不说他一个九幽境魔修在真仙境的危险,蓬莱未必肯收留他,就算排除万难留下来,一旦她父亲药石无用,她每看裴子辰一眼,都会成为煎熬。
取他性命成为九境命师救她父亲不对,可为人子女,明知有办法救她父亲却不做,亦是痛苦。
“还是先让他走吧,九幽境更适合他修炼,他在书中也是在九幽境才大展宏图。等我把我爹救了,看他不像看一块肥肉,我再去找他。”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阿南对这话赶到绝望。
江照雪垂下眼眸,似是已经有了打算:“过两天。”
听到这话,阿南一顿,随后它立刻意识到不对,狐疑转过头去,好奇道:“你是不是打算干什么?”
江照雪见阿南开窍,斜眸看去。
阿南突然反应过来,激动道:“哦,我知道了!!你回灵剑仙阁,让沈玉清所有人观礼,都是你的计划!”
“回灵剑仙阁不是,我就单纯不想让我哥为难。”
江照雪实话实说。
孤钧废了那么大功夫抓人,不可能放她走。
裴子辰这件事蓬莱能不牵扯就不牵扯,她已经拖累蓬莱太多,不能再给蓬莱找麻烦。
“但刚才沈玉清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天定姻缘是他与天命书交换回来的,他给了天命书足够的力量,”江照雪喝了口茶,神色冷静道,“可我观他灵力未曾变化,反而是气运浮动,你说他是拿什么与天命书交换?”
“气运……”阿南喃喃,随后反应过来,“可气运不是不能被他人所用的吗?”
气运,才是真正的天道之力,每个人的气运增减,除却天生之外,便只能靠行为改变,行善积德增加,或是作恶德不配运,气运自然消亡。
按理来说,它不能转移,只能分享,比如帮助大气运者,便容易沾染他的气运,会拥有好运。
在过去江照雪一直如此相信,直到她遇见叶文知,这个七世善人因为帮助庄燕害了一城的人,因此气运被剥夺,结果又因她救了人且叶文知信仰她,叶文知的气运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之后宋无涯也是如此。
这两人的气运都挪到了她身上后,她便意识到,气运是可以转移的。
“阿南,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共性。”
江照雪喃喃,阿南疑惑:“嗯?”
“其实我们从回到溯光镜,遇见叶文知、宋无涯、李修己,包括现在的沈玉清,他们每一个人,背后都似乎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想方设法,就是想让他们失去拥有气运的权力。”
庄燕哄骗叶文知作恶;
宋无涯被赵贵妃逼迫献祭两城;
李修己更是一生都在被困难折磨,只是他到最后都没打破底线;
而如今的沈玉清……
与天命书交换,来破坏他人人生,何尝不一种作恶?
作恶,还主动献祭。
这与当初的叶文知、宋无涯,有何不同?
“假设我的推论成立,那也就意味着,气运是可以做局掠夺的。掠夺气运,首先就要让那个人失去拥有这份大气运的权力,其次就是要让对方自愿将气运供奉。如果当初没有我,叶文知和宋无涯的气运,或许就给了那个人。那你说那个人是谁呢?”
“总……”阿南磕磕巴巴,“总不能是天命书吧?”
“为什么不可能?”
江照雪摩挲着茶杯,自己问着自己:“因为他是创世神君留下记载了世界命运的神器,因为它连器灵都没有,不会有任何感情,只负责展示神君写下的命运?”
这话问住阿南,江照雪却是继续推论道:“如果它有了自己的想法呢?沈玉清可以与他交换力量,意味着他们能够沟通,如果它只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器灵的神器,他们怎么做到的?”
江照雪说着,思路慢慢清晰起来:“可如果它有了器灵,有了有感情的器灵,它说的话,还一定是真的吗?它说天定姻缘能救真仙境,说我和沈玉清是天定姻缘,还是真的吗?”
“我明白了!”
阿南一下理解了江照雪的思路:“如果我们能证明天命书有器灵,那就证明它有私心,它说的话也未必成真。”
“最重要的是,”江照雪思考着,眼里带了冷意,“如果天命书真的可以掠夺气运,那么多年,他不可能只盯上这么几个人,这也就意味着,它才是气运存储最多的地方。真仙境气运衰竭,与其舍近求远,找什么神器天命姻缘九境命师,不如直接把天命书给宰了。”
“怎么宰?”
阿南好奇。
江照雪想想,抬手幻化出鸢罗弓。
鸢罗弓平躺在她掌心装死,江照雪弹了他一下,提醒道:“你装死也没用,我知道你醒着。”
“哎哟我的姑奶奶!”
鸢罗器灵从鸢罗弓身体一跃而出,急道:“你想干什么啊?”
“问你一件事。”江照雪抬眼看他,“你伤得了天命书吗?”
这话问住鸢罗弓,鸢罗弓迟疑着:“这……伤到是伤得了,但……伤了我怕你出事啊。”
“嗯?”江照雪奇怪,“什么意思?”
“天命书乃神君心页所化,没有器灵,完全靠神器本身能力自动运转在这世间,正常情况下它无法攻击他人,这是神君给它设下的禁制,但如果有人试图攻击它,那就是违逆天命。天命书便能突破神君限制,奋起反击,它的力量堪比神君,哪怕你和裴子辰联手,在它面前也不过蝼蚁,你若伤了它,你必死无疑。”
“可我如果能伤他,存储在它法器中的力量便会外泄对吗?”
江照雪追问,鸢罗点头。
“那是自然。在它启用力量之前,它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神器,你只需划破它作为神器的器核,它的力量便会外泄。”
“包括气运?”
“包括气运。”
听到这里,江照雪心中有数,她静默许久,点头道:“我明白了。”
“不是,”鸢罗有些理解不了,疑惑道,“你明白什么了?”
江照雪没说话,她只转头看向窗外。
下了半夜的雨,外面早已放晴,湿气从窗外传来,她静静看着夜色山影,喝完茶杯中最后一口冷茶,她给江照月传了信,让他好好休息,明日再来商议其他,随后便起身进了净室,低声道:“睡觉吧。”
她简单清洗后回到床上,整个人躺上瞬间,便觉疲惫涌上来。
然而她却有些睡不着,睁着大眼在夜色里,看着黑压压的天,旁侧阿南轻声道:“主人,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想……”江照雪喃喃,“裴子辰在哪儿。”
他在哪里。
他受得伤重吗。
但一想裴子辰的能力,她心里便清楚,应当无碍。
他只要从仙盟围剿里逃出去,这天下之大,便再也没人能将他如何。
只要她把天命书从神坛上拉下来,天命书的话再也不是金科玉律,他也就安全了。
江照雪脑子里乱成一片,迷迷糊糊睡去。
等第二天醒来,江照月早早来找她。
江照雪招呼着江照月进屋坐下,江照月扫了一眼房中摆设,面色不悦,冷声道:“为何不去大堂?”
“你感觉这里灵力的流动。”
江照雪提醒江照月,江照月闻言皱眉,他感应片刻,这才发现这里在整个灵力流动的空间中,是一个完全没有任何灵力活跃的“黑洞”。
气运、灵力……任何力量,都规避过这个房间。
江照月有些诧异,江照雪又再设了急道结界,盖上山河钟,笑着将茶盏推给江照月,耐心道:“这里是灵剑仙阁唯一不被天命书窥探的地方。”
江照月听江照雪说天命书,不由得道:“为何说起此物?”
“哥哥,”江照雪仿佛是想起以往,缓声道,“你说,真仙境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天命书言听计从的?”
“因为没听天命书规劝的宗门都没了。”
江照月语气淡淡,说起这三千年所有人都知道的往事:“当年天命书就说,真仙境将有大劫,所以它才现世。这三千年,未曾听从规劝的宗门大多消失,留下的大多都是顺从天命书之言兴盛的宗门,就算是知恩图报,也当听它的。”
“所以昨夜你没急着来找我。”
江照雪一阵见血,江照月静默下来。
昨夜经历这么多事,按理他应该立刻来找江照雪商议如何应对,然而他却没有着急前来,就已经是他的态度了。
“蓬莱……”江照月少有带了颓色,哑声道,“蓬莱……需要父亲。”
江平生是蓬莱的支柱,在江照月彻底成长前,有江平生在,其他人才不敢贸然进犯蓬莱。
江照月再如何努力,他毕竟也不过几百岁的年纪,只是大乘期,于整个修真界虽然也算顶尖,但面对其他五宗这样的庞然大物,也太过稚嫩。
然而以江照雪的姻缘去换蓬莱安稳,对于江照月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羞辱。
江照雪听着,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的。”
“瑶瑶……”江照月语气中带了难堪,艰难道,“等我……”
“所以我觉得,治标不如治本,哥,”江照雪伸出手,温柔握住江照月,认真道,“把蓬莱所有保命的灵丹妙药都送来吧。”
“你想做什么?”
江照月直觉不对,惊愕看着江照雪。
江照雪笑了笑道,却是没答,只拍了拍他的手,认真道:“你准备就是。顺便帮我打听一下裴子辰的情况,确认他去九幽境了吗?”
“没有。”
江照月摇头,立刻道:“昨夜得的消息,他在蓬莱附近被发现了,被仙盟灵探发现了。”
仙盟灵探是仙盟安排在每一个地方的眼睛,负责给仙盟传递情报。
这么短的时间在蓬莱被发现,也就意味着他用了她给的符箓,他身上再无什么手段傍身了。
这让江照雪心上发紧。
江照月看出她心思挂在裴子辰上,轻声安抚道:“你放心吧,他身手不凡,我都看不出深浅,那日围剿他时,他甚至没有真正出剑,只要不撞到那些老妖怪手里,在外面谁都拿他没办法。”
江照雪知道江照月所言不假,点了点头,压着自己放下心来。
兄妹商议了一会儿,江照月便起身离开,江照雪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老老实实等着结契。
结契这件事,说小不小,但毕竟不是成婚,大家也怕迟则生变,没了几日,灵剑仙阁便准备好。
头一天夜里,沈玉清拿了礼服来给江照雪试,江照雪穿上红色礼服,坐在镜前,看着镜子里的沈玉清给她选发冠,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烦躁,冷声道:“你我又不是第一次成婚,再穿喜服,怕是给人看笑话吧?”
“既邀请了百家观礼,自然要有场面,”沈玉清似乎已经一早准备说辞,为她选择发簪,轻声回应,“若是你我都觉得是再次成婚,不当慎重,万里迢迢邀请人过来,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这话也在理,江照雪不想和他多做拉扯,只盯着镜子里的两人,确认流程:“最后是结契时,是要在天命书前结契吗?”
“是。”
沈玉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异样,沉浸在这一场补偿的仪式中,轻声道:“我请了天命书,到时候,我会先借天命书帮你和裴子辰解开命侍契约,之后我们结契。”
江照雪一听,心上大松。
她最担心的就是命侍契约对裴子辰的影响,本来就要想办法,如今沈玉清主动开了口,她立刻放心下来,想起当年他一心继承灵剑仙阁旧事,下意识为难他,嘲弄开口:“然后你会和我回蓬莱吗?”
沈玉清一顿,江照雪这才想起他才帮了忙,自觉没必要讨口舌之快,立刻道:“哦,我就随口……”
“会的。”
沈玉清却是笃定开口,他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江照雪,轻声道:“到时候,阿雪带我回去。”
他神色太认真,江照雪警惕抬眼,却是没回。
她目光落到他袖口中手臂鞭伤上,那伤痕她倒也见过。
天命殿的打魂鞭,他年少时,她便经常在他身上见到。
救下裴子辰这么大的事,孤钧不可能不闻不问,此刻她看着这打魂鞭和他苍白面色,她竟依稀看出他年轻时几分光景。
她静默不言,沈玉清为她选好金簪,确认了明日行程,便同江照雪道别。
等到第二日,江照雪早早醒来,就听外面鹤鸣凤飞,到处张灯结彩,侍女鱼贯而入,侍奉着她穿上礼服。
这一日本是雨日,清晨沈玉清用剑驱雨后,便是晴空。
江照雪穿好礼服,坐上仙鹤轿撵,一路前往前山。
前山宾客云集,江照雪垂眸看着,感觉好像是两百年前那样,但那时候,她记得自己紧张欣喜激动,心绪翻涌,一个劲儿想着今日的沈玉清是什么模样。
然而此刻她却心如止水,只平静检查着今日带的东西。
鸢罗弓被她化作了匕首放在袖中,护身法器符箓也都带在了身上,保命的丹药全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天命书并非杀器,你不伤它,它便没有任何攻击性。它储存能量的器核就在书页右侧,你靠近它,将我刺入它右侧书页,到时候能划多少划多少。”
鸢罗难得沉稳,语气中带了无奈:“只是你动手瞬间它便会反击,你我能坚持多久,就不知道了。”
“要不找小裴帮忙?”
阿南听着他们两人在识海中商量,还是不死心,急急和江照雪道:“咱们现在想办法先跑,然后去找小裴,一起杀进天命殿把天命书捅了!”
“别!!”鸢罗一听立刻激动起来,忙道,“破坏器核一个人做就够了,反正干完就死,你把男主人给我留着,我还有复活的机会的啊!”
主人不死,器灵总会保留一线生机在主人那里。
江照雪听出鸢罗打算,淡淡瞟了他一眼,只道:“这么怕死,为什么还跟我干?”
“这是我能选的吗?”
鸢罗奇怪看她,江照雪一想,点头:“的确不能,不过放心吧。”
江照雪拿出乾坤签,努力摇了一签,看见上面的“上吉”,江照雪扬起笑意:“咱们应该没问题,就希望裴子辰。”
江照雪目光看向远处,眉目淡了几分:“安然无恙。”
说话间,仙鹤轿撵落到前山正殿前,周遭百鸟和乐,仙舞翩翩,彩带纷飞,伴随着周边人起哄之声,江照雪看见一只素白带着剑茧的手伸到她前方,压着欣喜与苦涩,低声轻唤:“阿雪,扶着我。”
灵剑仙阁热热闹闹,红色少有铺满全山时,裴子辰满身是血躺在一棵树下,迷迷糊糊做着梦。
梦里他好像走在一条长路上,这条长路一直下着湿润的雨,他一个人一直走,一直走,冷得骨头都有些发疼时,有人握住他的手。
那人的手很温暖,握住他那刹,他便不再觉得疼,只周边充满了声音,起初是讲故事的声音,零零碎碎,有些听不清了。
后面又是起起伏伏的人声,伴随着咕噜噜的水声,夹杂不清的喊着:“我救你!”
这一声我救你划破空间,一瞬天旋地转,他回头一望,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回到二十一岁那年,与她第一次醉酒那一夜。
他们坐在山上,风清月朗,江照雪坐在旁侧,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低声询问:“师娘……我可以一直这样,和您在一起吗?”
“好啊。”
江照雪的声音回荡在梦境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认真道:“我们永远在一起。”
音落刹那,箭矢划破梦境,裴子辰骤然惊醒。
细雨洒在脸上,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戳得心疼,他愣愣看着乌压压的天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已经五日了。
距离江照雪对他射出那致命一箭,已经过了五日。
五日前,仙盟已经到处发布了他的通缉令,将九幽境犯境一事全部归属到他身上,说就是他打开了九幽境结界,害得民不聊生。
九幽境犯境这些时日,仙盟死了不少弟子,怒火正盛之时,于是各家一起组织围猎,四处追杀他。
裴子辰不想杀人,每次人来就跑,或者就用灵虚扇开阵将他们陷入迷阵之中困住。
但这样做极其消耗法力,他之前伤势未愈,几天几夜不曾休息,奔逃到此刻,早已是筋疲力尽,倒下闭眼就睡过去,倒也不在乎醒来不醒来。
现下醒过来,他便拿出伤药,咬着纱布撕开衣衫,低头给自己上药。
只是刚刚拉开衣衫,便听旁边传来踩断枯枝之声,裴子辰抬手按在颈骨,冷眼抬眸,就见树后转出一个红衣女子,带了几分担心看着他,轻声道:“主上。”
见到来人,裴子辰收敛气息,将目光挪回,当作什么都没看到,继续自己给自己伤药。
“主上!”新罗衣见裴子辰对她视而不见,不由得有些恼怒,咬牙道,“今日就是江照雪和沈玉清的结契大典,他们既然已经重归于好,您到底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裴子辰低头不言,将药粉撒上伤口,新罗衣上前几步,急道:“主上,江照雪从来就没想过和沈玉清分开,和您在一起不过是别有所图,您若当真想要她,不如现下随属下回去,等彻底炼化五神器后,您独步天下,倒时属下随您再伐真仙境,您为三境之主,区区一个江照雪,岂不唾手可……”
话音未落,裴子辰剑锋已至,“叮”一声抵在新罗衣颈上,伴随着他带着死气的眼睛,平静道:“我不杀真仙境的人,是因为我知女君爱真仙境。可不代表我不杀人。”
剑锋切开新罗衣皮肤,却没有血留下来。
新罗衣死死盯着裴子辰,暗暗捏紧拳头,仿佛是想到什么,咬牙道:“主上也如此偏爱她,可主上知道她存的是什么心吗?”
“与你无关。”
裴子辰收剑转身,不欲与她争执。新罗衣却是紧跟上来,急道:“主上,她不爱您的,她喜欢人不是这个样子,两百年前我见她怎么喜欢沈玉清,她对您绝对不是爱。”
裴子辰不说话,他捏剑不言。
他知道,他怎么不知道呢。
他为什么患得患失,为什么忐忑不安,因为他自己比任何人都能清晰感觉到,他与江照雪之间,隔着的那一层薄纸。
可那又如何呢?
天地茫茫,除了江照雪他没有去处,他从山崖上召出他的神明那一刻开始,他人生从来只有江照雪要与不要,而不是他选与不选。
他茫然往前,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本能性疾步往前走,新罗衣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前往的方向,不由得焦急起来:“她从一开始对您好,就是看上了天机灵玉您还不清楚吗?她陪在您身边,跟在您身边,就是希望拿到天机灵玉解开同心契……”
话没说完,裴子辰脚步顿住,敏锐回头:“同心契?”
新罗衣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然而话出口,便已来不及收回,裴子辰盯着她,继续追问:“什么是同心契。”
“同心契,是蓬莱秘术。”新罗衣咬咬牙,干脆道,“常用于蓬莱妖修道侣之间,给出同心契之人,会无条件分担另一人所有致命伤,若另一人死,给出同心契之人会率先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