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是这么想的,”村民默默抽着烟,片刻后才继续说,“他扮陪神,娘娘可能认为是亵渎……所以就……”
“为什么是亵渎?”
李遂一味地问到底,村民终于顶不住,一股脑地吐出来:“我觉得是他有罪。我?说实话吧,那天?和船夫梁喝酒,他确实在场。”
李遂眉心一跳:“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哎……”村民深深吐出一口劣质烟,走投无?路下只好坦白。
“拆迁的规划没到梁通家,他一直和我?们?抱怨,说远洋集团别欺人太甚,”他低低地说道,“这话传到林予彬耳里,就叫我?组个饭局,叫上梁通和他聊聊。”
“林予彬想跟他解释,拆迁的规划不是他们?定?的,是上面?定?的,但他半点?听不进去。梁通还……还威胁说,如果不另外给他补偿,他就把林家当年做的事捅出去。”
“他有林家什么把柄?”李遂立即追问。
“我?……我?也不知道啊,”村民撇嘴道,“之前行船闲聊的时候,他老挂在?嘴边,吹牛说远洋集团发家还要靠他,但我?们?问具体什么事也不说。那天?我?也以为……他喝大了,说胡话呢。”
“所以你觉得,梁通回家后,是林予彬上门杀了他?”李遂问。
“不……不不不!”村民吓得连连摆手,“我?可没这么说!我?并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去!”
“那你为什么觉得他是有罪之人,海妃娘娘会降罪?”李遂反问。
“我?……我?只是听到临走之前,林予彬说他这是找死,第二天?一早就发现船夫梁……”村民嗫嚅道,“我?就是瞎想的,没有任何证据,没有的。”
“你之前怎么不说?”李遂不满。
“你说人活一世,谁还没点?秘密嘛?”村民哂笑着说,“都……都是老乡族亲的,捅破天?对谁都没好处,没有必要。”
虽然理由在?意料之中,李遂仍是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咬咬牙,才平复道:“你现在?去派出所做个笔录,马上去。”
“不……不去行不行?我?不喜欢那院子,阴森森的。”村民嬉皮笑脸地耍无?赖。
“不行!”李遂遏制不住怒意,肃然道,“配合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你必须去,听见没?”
“别这么凶嘛,警察同志,”村民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我?去就是。”
盯着村民远去的背影,余怒未消的李遂仍觉不放心,抓起?对讲机吩咐留守派出所的同事,务必半路截住他。
经此意外,游客们?丢东西的丢东西,迷路的迷路,打电话去派出所求助的也不少?。对讲机另一端的同事也身心俱疲,强撑着答应。
李遂转过身来,见剩下的同事还蹲伏在?四处,弯腰取样寻找线索。
司潮见他脸色不善,低声问道:“又出什么事?”
“这人终于舍得开口,”李遂咬着牙,“林予彬当天?就在?船夫梁的饭局上。”
司潮淡淡地哦一声,随即猛地抬起?头。
如同一道闪电乍然划过脑海,广场上林予彬的身影似乎浮现在?眼前。当时她?一直盯着对方看,但被狂欢的气氛感染,没有来得及细想。
“好像……”司潮忍不住惊呼,“他身材轮廓就像那个我?拍到的凶手!”
李遂也大吃一惊,回想道:“确实有点?像。”
林予彬不常驻岛上,只最近因负责拆迁事宜才隔三差五来找村长,他并不熟识。
“但我?查过出岛记录,”李遂眉头紧锁,“停航的当天?下午,他就已乘坐轮渡离岛,记录上写得很清楚。”
他继续揣测道:“这样看来,他很可能伪造离岛记录,或者离岛之后,又偷偷开船回来。”
“可是并没人看见他的船,那些天?他也一直没露过面?。”司潮一脸愁容,“人已经去世,我?们?现在?也无?从得知真相。”
两人正彷徨间,四处查找线索的陈阡猛地直起?腰,高声喊道:“这里!”
“怎么?”李遂立即转头赶过去,司潮没有权限进警戒线,只能远远看着。
陈阡戴着手套,手持镊子在?烧焦的尘灰砂砾中翻搅,终于拈出一块反光的碎片,举起?来给李遂看:“这是什么?”
“是神像上的?”李遂皱眉回忆。
“司潮,你有拍到神像的特?写吗?”他转头问。
碎片在?阳光下反光,远远就能看到。司潮若有所思地低头,从相机中翻找图像,两人走近细看。
“是铜镜的碎片,”司潮指向屏幕上的神像,“他穿戴的神像上,颈部?两侧都有一枚铜镜。”
李遂接过镊子,将碎片对着人脸。浮灰没有覆盖到的角落,他的五官被照得有几分畸形。
“这不是普通的镜子。”他皱眉道。
“如果有人……”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猜想。
如果铜镜被掉包,换成能聚焦阳光的凸透镜,就可以使塔骨内部?升温甚至点?燃。在?当时没有任何遮挡的烈日?持续烧灼下,神像又不透气,只要时机合适,林予彬面?对的几乎是死局。
这是单独给他设计的精准死亡陷阱,不祸及旁人,甚至不损伤公物。
两人最不愿意面?对的猜想落到实处,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再也无?法置之不理。
这是人为。是精心布置的决绝谋杀。是冷静筹谋、却又饱含恨意的高智商犯罪。
在?众目睽睽之下,由林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后人、远洋集团董事长林远洋亲手挥刀,对有罪之人实行的公开处刑。
“李遂,我?曾经问过帮忙的阿婶,”司潮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男作家溺水那天?看见的神像,在?巡游前只有林远溯和黄月娥经过手。”
而他溺水的地点?,与今天?意外发生的地点?如出一辙。
那不是神明?显灵,是凶手在?做死亡测试。
“去娘娘庙!”李遂当机立断。
喧嚣如潮水般来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一片狼藉和精疲力尽的帮工们?。
庙里仍残留着鞭炮的硝烟味与食物的香气,但不久前沸腾的狂热已戛然而止,渐渐冷却。地上铺满厚厚的鞭炮与金纸的碎屑残骸,脚感软绵,几个老妇拿着扫帚慢吞吞地清理。
黄月娥瘫坐在?门旁的石阶上,背靠冰凉的木柱,垮着肩膀,不知是疲惫还是茫然,双眼木滞无?神,连话都说不出。
到今天?为止,她?已经超过四十小时没有合眼。
可精心准备布置的巡游却被迫中止,盛宴还未开始,就已落幕。
她?双手抱头,埋在?膝间,想不清楚是哪里出的问题。
李遂三人从山道冲上来,一眼便?看见她?,气喘吁吁地问:“林远溯呢?”
黄月娥木然抬头,摇摇脑袋,答非所问:“你说……是不是海妃娘娘对我?有哪里不满意?”
海面?乍起?一声惊雷,半边天?空骤然阴沉,彻底撕碎不久前残留的狂欢气氛。
不祥的预感如暴雨当头淋下,李遂脸色苍白,踉跄一步。
他颤抖着手指,掏出手机拨打林远溯的电话。
提示音一声声,有规律地响,好似催命的鼓点?。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不要靠近东面悬崖。
老人常说,崖下?藏着深渊巨蛟,黑鳞冰冷坚硬, 刀枪不入。那巨蛟能噬人魂魄,掉下?去?就尸骨无存。
行?船捞货的渔民则说,悬崖东临太平洋, 海水深不见底, 蓝得发黑,水底常有暗流漩涡,靠近就会被?卷入其中, 再难回?转, 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悬崖顶部更是一片乱葬岗。芳草齐天,林深雾重, 不被?林氏宗亲承认、不被?这片土地接纳的孤魂野鬼终日在此游荡,控诉、呐喊、凄哭。
司文?澜不是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
从?悬崖上望去?,东边的太平洋已被?笼罩在漫天烟灰色的阴云下?,海面不安地翻涌着, 不时拍打崖下?的礁石, 仿佛迫切想告诉岸上的人什么秘密。
林远洋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从?崖后冒头。看见崖边伫立的身影, 他才稍稍放下?心。
“阿妹, 你怎么约我到这鬼地方?”他走过去?。
林远溯转过身来。
她?身穿一袭大红色旗袍,长发挽在脑后,脸上的妆残去?大半,身上还?有火灾留下?的浮灰,显得有几分狼狈。
“您日理万机,想说句话可真难。”她?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林远洋直截了当地问:“有什么事??”
“要谈大事?, 自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比较好嘛。”林远溯轻松笑道。
林远洋沉默片刻,谨慎地开口问:“谈什么大事??”
“还?能是什么,拆迁呗。”林远溯微微眯起?眼,“我现在虽然只是代理村长,但?这两个字迟早会被?摘掉。我年轻,更懂得变通,跟林宜纲那老东西不一样?。”
林远洋摘下?墨镜,吹吹上面不存在的浮灰,挂上衣领。
“你有什么打算?”他试探道。
“合作,”林远溯粲然一笑,“我知道,长汐村的拆迁和景区开发对远洋集团至关重要。我会尽快劝说村民达成协议,配合你们的工作,不会像林宜纲一样?,给你们惹麻烦。”
林远洋抬眼望向海面,不置可否:“长汐村的拆迁一直是予彬负责对接,我老喽,已经不太管下?面的事?。他的情况你现在也知道,恐怕要等他出院再议。”
林远溯淡淡一笑:“我当然等得起?。但?村里的人心一散,再想聚起?来,就难。”
林远洋抬起?眼皮:“你要什么?”
“这还?用问吗,阿兄?”林远溯轻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道理你该比我更懂啊?”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做到?”
林远溯扬起?头:“你为什么觉得我做不到?一千年来,长汐村林氏有没有女人话事??我做到了。一千年来,有没有过女人主祭海妃娘娘的庆典?我也做到了。”
“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她?嘻嘻地笑着。
海风扬起?她?的长发,大红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飞扬,宛如翻飞的旌旗,又像一朵开在海上的木棉花。
林远洋盯着她?的脸,凝视半晌,忽地恍然道:“林宜纲是你……”
她?是一朵大红色木棉花。绮丽多姿,却有剧毒。
“你想什么呢?”林远溯笑得肆意张扬,“难道时至今日,你的好义子林予彬还?瞒着你?我可做不出那种事?,只是坐收渔翁之利而已。”
她?的话似乎戳中林远洋的痛处,他再次沉默。
半晌,他才开口道:“早告诉过你,现在管事?的已经不是我,我只是挂名。我只想做做慈善,当当乡贤,尽自己所?能回?报桑梓。”
林远溯冷笑一声:“这话骗别人还?行?,别拿来骗我。”
林远洋沉吟片刻,没有再说话。林远溯似乎也不急,很有耐心地等着他。
海浪奔涌咆哮着,显出深暗发黑的墨色,雨点如擂鼓般渐渐落下?。
“要下?暴雨了。”林远溯好整以暇地说。
“你要多少好处?”林远洋微眯双眼,开口问道。
林远溯转过身来,向他走近几步,直至跟他并肩。她?身材本就高挑矫健,竟跟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差不多齐头。
她?身上还?残余着某种幽暗的香气,混杂着烟火的檀香,林远洋微微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撇开一步。
“我要……这个数。”林远溯伸出纤长的手指,慢慢比出一个数字。
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划过远处的海面,掠夺所?有视觉。霎时间,密密麻麻的雨点如落石般砸下?,崖后陡然传来散乱的脚步声。
“司潮,你退后。”李遂意识到不妙,停住脚步,吩咐司潮不要靠近。
警察分为两组,各从?侧面包抄,鱼贯而上。
“别动,警察!举起手来!”李遂高声喊道。
司潮站在崖后,远远看见林远溯比出的手陡然一抬,顺势箍住林远洋的脖颈,将他拖向崖边。她?右手一翻,从?旗袍内侧甩出一柄弹簧刀,立即抵在林远洋的喉间。
林远洋骤然受袭,拐杖脱手,下?意识想躲。但?他毕竟年老反应慢,上半身早被?拖倒,两条腿在地上不住挣扎,反而拽出一片飞沙。
“别过来!不然他就死!”林远溯冷声高喊,手上的刀凝定如山。
李遂始料未及,但?职业反应比大脑更快,立即比个手势,摸向腰后别着的枪。两侧的警察纷纷包抄上来,举枪对准林远溯。
然而林远溯似乎一早就有过周全?计划。她?身高身形与林远洋相仿,用他挡在身前做人肉靶子,警方一时难以下?手。
“林远溯……”大雨凄然砸下?,李遂长叹一声,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你是我亲阿姨,看在我的份上,你放下?刀,有事?好好说,不要逼我。”
“你们没有给我好好说的机会。”林远溯不为所?动。
“你说,”李遂伸手安抚道,“千万别冲动。”
“林予彬在这个所?谓阿爸的授意下?,作恶多端杀红眼,我给过你们很多时间很多机会,甚至有过暗示,可你们呢?那么多破绽,那么多线索,最后说是意外?”林远溯惨然笑道,“梁通是咎由自取,可林宜纲做错什么?林予彬杀人还?诛心,将他一世名声毁得干干净净,落个天打雷劈的下?场?”
“既然警察不作为,只好由我出手咯。”
“林远溯……”以意外结案的缘由别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李遂只能无力地欲言又止。
“你是我阿妈的双胞胎姐姐,她?和我都是警察。如果她?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误入歧途。你放下?刀,不要一错再错。”
林远溯拖着手中仍在挣扎的林远洋,神情镇定自若,一步步退向崖边。
她?惨然一笑:“你还?敢提远舟吗?”
手上刀猛地收紧,林远洋双眼一闭,喉间不住咯咯作响,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流下?殷红的血。
“不如问问我手里这位,他对远舟做过什么?”林远溯冷冷地说。
“哦,说不出话啦?”林远溯低头一看,轻笑一声,“我来替你说。”
“十一年前,林远舟发现你和阿弟林远泊的走私船,你下?令灭口,事?后将她?推进海中,自己驾船逃跑,留下?林远泊顶罪。你自己说,我说得对不对?”
林远洋被?铁钳般的胳膊挟持着,脸上早没有一丝血色,脖子以下?的衬衫被?血源源不断地染透。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得机械地点点头。
“你看,他承认啦!”林远溯笑嘻嘻地说。
陈阡跟在李遂身旁,茫然犹豫地看向他。李遂知道,今天的局面两败俱伤,已经再难收场。
于情,林远溯是他的亲阿姨,于理,无论是林予彬还?是林远洋,都已有确凿证据印证他们的罪行?。
但?同态复仇不为现代法?律所?容。
“你不如再问问他,九十年代那十几年间,他们拐过多少女人小孩,把多少人当牲口一样?卖来卖去??”林远溯继续笑道,“摇身一变搞个远洋集团,假模假样?地做做慈善,就洗白啦?那都是沾着人血的钱,真不怕遭报应!”
李遂默然片刻,虽然心乱如麻,仍强撑着劝说:“林远溯,他的罪行?自然有法?律制裁,不能由你判定。你放开他,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放开他,然后呢?再用意外结案,不了了之?”林远溯摇摇头,“我不会再等你们。”
“还?有你,阿潮,”眼尖的她?一眼瞟见人群后的司潮,“你阿妈司文?澜就葬在我身旁。我手里这个人,就是造就她?悲剧的罪魁祸首,你愿意看着他继续逍遥法?外吗?”
司潮猛然被?点名,不由触电般抬起?头。林远洋被?她?挟持在手中,已经退到崖边,碎石不时簌簌落下?。茫茫大雨中,他脸上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水,只瞪着一双苍老的眼,半是无助半是绝望。
事?到如今,棋盘补上最后一子,所?有的猜想都已被?一五一十地落实。
今天之前,她?只知道林远洋必然跟拐卖案和走私案存在关联,却并不知晓其中内情。
可就在不久前,他还?是慈眉善目的企业老板,不惜以身保护孩童,事?后一句话都没多说。
几个小时前,他是林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后人,手持燃香,点起?代表无上荣耀的礼花鞭炮。
而现在,杀害司文?澜的始作俑者就在她?眼前,战战兢兢,老泪纵横,狼狈不堪。
劫持他做人质的,却是永远潇洒永远轻快微笑的远溯阿姨。她?的大红旗袍被?雨水从?上到下?,融为一滩暗血般的殷红,刀上的血染上她?的手指,宛如盛开的木棉花。
长汐屿的暴雨洗白恶鬼,将罪恶的证据冲刷得干干净净,却也又一个个地,将人变为恶鬼。
“远溯阿姨,”司潮上前几步,直至被?李遂拦下?,她?艰涩地开口,“我们讲情理,也讲法?律。”
“他纵然恶贯满盈,我也恨不得让他付出代价,”她?的语气有几分茫然,“但?你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们的钱沾着人血,可是你现在的手……也一样?。”
“她?说得很对,”李遂慢慢抬脚,不动声色地向前靠近,“停手吧,阿姨。我不想看到你一错再错。”
大雨扑簌簌砸落,逼得人睁不开眼。林远溯的脸上同样?雨水横流,却分不开手去?擦。茫茫雨幕中,模糊的视野只能看到几抹不断靠近的黑影。
“好……好啊,”她?露出一个决绝的笑,“那我只能……”
李遂瞬间意识到,她?早心意已决,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她?的计划。
“再送你们最后一个礼物。”
她?猛地手上发力,狠狠箍住林远洋,疾速后退,直至坠下?崖顶。
“住手——”
李遂带人迅速冲上去?,伸手去?捞,却为时已晚。
红色旗袍的裙摆在风中飞舞,如同盛开的木棉花。林远洋的惨叫渐渐远去?,两个活生生的人被?大海迅速吞噬,很快不见一丝踪影。
海面随即恢复如初,发出满意的呢喃。
暴雨还?在下?。
暴雨遮蔽天地, 织成细密的惨白水网,被鞭子般的骤风一波波撵向远方的海面。
几艘蓝白相间的公边艇宛如单薄的枯叶,在浪尖谷底虚弱地起?伏挣扎。
天色阴沉得像黑夜提前降临, 雨水模糊视野,连探照灯也无力刺穿深暗。李遂浑身湿透,伸手一抹脸上横流的水, 仍然竭力瞪大眼睛, 试图找寻与狂潮几乎混为一体的阴影。
林远溯带着?林远洋跳崖后,警方立即紧急调公边艇前来救人。但暴雨来势正凶,十分钟过去, 李遂心底的希望一寸寸被雨浇灭。
十五年前, 司文澜与陈书真同样葬身于这片海域,林远舟遍寻不获, 死?不见尸,终成疑案。
他没有想到,自?己与阿妈竟终是走上相似的道路,如同命运刻意安排的荒谬戏码。
“雨太?大啦!什么?也看不见!”身后另一侧的陈阡穿着?雨衣, 也根本无法阻挡暴雨的侵蚀。她手持警用手电筒, 茫然地扫射黑漆漆的海面,不得不高声喊道。
“继续找!”李遂红着?眼, 趴在船舷大吼,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两人继续不明不白地沉尸海底,县局更不会轻易相信派出所的说法,长汐屿上的罪恶渔网很难再有彻底掀翻的机会。
清白无辜也好,恶贯满盈也罢,所有人的死?都将毫无意义, 如草芥尘灰般白白消失。
虽然是双胞胎姐妹,两人的性格却大相径庭。林远溯个性张扬肆意,直来直去,林远舟则更为内敛,心思?也更缜密,不轻易对外敞开心扉。
尽管是亲阿姨,但林远溯早年长期在外,李遂跟她的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林远溯才是心思?深沉的那一个。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在与身为警察的侄子朝夕相处,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们日夜巡逻地毯式排查的同时……
林远溯早已写好两条人命的死?亡剧本。
每当回想起?这一幕,纵然早知人性深不可测,李遂仍觉不寒而栗。
与此?同时,一种更为深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无论是警察还是法律,对于犯罪行为采取的行动永远有滞后性,再重的刑罚都只能在事后,而无法预先?阻止悲剧与伤害的发生。
如果他能更早些察觉到林远溯的企图,如果他能提前找到林予彬犯案的确凿证据,如果在面对刑侦队时,他能更坚持自?己的判断……
可惜没有如果。
“你?说——”陈阡脆生生的声音刺破雨幕,遥遥传来,“最后一个礼物是什么?意思?啊?”
李遂的思?索与自?责被一并打断。他的目光仍在海面上机械地逡巡,无措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恰在此?时,雪亮的手电白芒扫过海上的崖壁,隐隐照出些许怪异的轮廓,某种被反射的光也随之?一闪而过。
“陈阡,你?过来看看!”李遂的心微微提起?,握紧对讲机,吩咐另一端负责开船的水警,“麻烦尽量靠近崖壁。”
“怎么?了?”陈阡不明所以地转身凑过来。
“那里?,”李遂左右挪移手电示意,“应该有东西。”
陈阡睁大眼,用自?己的手电跟着?照过去,两道光柱交相在黢黑的崖壁上晃动。
长汐屿东崖下临太?平洋,高达百米,几乎与海面垂直,绝壁峭立无路可下,尽是嶙峋凸起?的山石。古时崖顶曾设瞭望塔,以防倭寇从海面侵袭,最是易守难攻之?处。
身下的公边艇艰难地破浪前行,与风雨搏斗着?,仅能稍稍靠近十几米。
“好像……是人为开凿的痕迹。”陈阡盯着?异样处,喃喃地说道。
“先?救人,雨停后再看看。”李遂暂时无暇顾及。
对讲机适时传来其他船的吼声:“林远溯救上来了!人昏迷,但应该还有气!”
李遂心里?稍稍一松,立即问道:“林远洋呢?”
“没见到!”
“先?靠岸!让医生救人!”李遂转头吩咐陈阡,“我先?上岸看看情况,你?们继续搜救林远洋。”
大雨瓢泼如注,众人七手八脚将林远溯抬上担架,转移到岸上。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透湿的大红旗袍紧紧贴在身上,一动不动。
崖侧的堤岸边已紧急搭好临时工棚,范医生跪在她身边,扒开双眼,看看瞳孔,又搭指到颈部测试脉搏。
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让开点!让开点!”她回头大喊,扯过氧气面罩盖在林远溯脸上,解开几颗胸前的纽扣透气。
范医生抹掉眼前的水,双手搭胸,正要开始做心肺复苏,手指却似乎触到什么硬物。
“李警官,”她伸手从内袋中取出来,递给他,“她身上藏的东西。”
李遂满面狐疑地接过,不等他说话?,范医生已头也不回地开始施救。
是一枚小巧的袖珍录音器,故意装在潜水用防水袋里?,保存得很好,内部仍然干燥。
李遂有些愣怔,独自?站在工棚的角落,沉默地看着?范医生忙碌的身影,和躺在担架上一言不发的林远溯。
纵使本地人水性上佳,在狂风暴雨大浪中浮沉十几分钟,救活的希望也极为渺茫。何况,林远溯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根本不会主动游泳。
自?己在做什么?,会招致什么?后果,她心知肚明。
之?所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惨烈结局,是因为她并不希望自?己被审判。
除命运外,没有人有资格审判她。
司潮站在自?家老宅前,安静地遥遥旁观着?这一幕。
临时雨棚就建在船夫梁家门口的堤岸上,跟她回来的第一个清晨一样,警车车顶的红蓝光幽幽闪烁,人影散乱地来回奔走,在洗刷天地的大雨里?,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阒寂无声。
她想起?最后一次跟林远溯说话?,是在海妃巡游开始前几个小时的清晨。在娘娘庙旁的临时工棚,忙碌的林远溯指挥着?人员调度,仍是一眼看见她。
“阿潮,你?该回去了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属于这里?,不要被它绊住。”
司潮当时并未知晓这句话?中的真意。
如今她才明白,林远溯之?所以一直将她排除在参与巡游的人员之?外,是因为自?知即将会发生什么?,丝毫不想让她卷入其中。
林远溯早已计划好一切。
只有海妃娘娘知道她的计划。她曾经试图表态反对,却也拗不过坚定?的心志。
人铁了心要做什么?,神明也无法阻挡。
范医生跪在坚硬的碎石地面,有节奏地持续按压她湿漉漉的胸口。尽管已经采取尽可能的保温措施,她的身体仍是一寸寸地凉下去。
咔嚓——
一声闷响。
是几根肋骨断裂的声音。
不知过多久,李遂终于走上前去,扯起?仍在做机械抢救动作的范医生。
“她走了。”他闷闷地说。
“不……我还能救……我还能救她……”范医生半是脱力地挣扎着?,双眼仍然紧盯着?躺在担架上的女人。
“她已经死?了。”李遂麻木地重复着?,“不是你?的错。”
一天之?内,她已见证两场惨烈的死?亡,两条人命在她手中无声逝去。
范医生终于停手,无力地瘫倒在地。周围人群奔忙来去,对讲机刺耳地响着?,李遂和她一起?蹲在林远溯身边,呆呆地望着?阿姨苍白如纸的脸。
因在海水里?浸泡多时,她的身体微微肿胀,表情却很安详宁静,没有挣扎,没有伤痕,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林远舟的死?他没有亲见,最后一位与他有血缘羁绊的女性,仍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向他告别?。
他眼里?满是血丝,疼痛干涩,却流不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