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也好。
至少……她不会再受欺负了。
少女脸皮到底还是薄,在众人面前被他揭了短,气冲冲拉着祁昀走远了。
灯火交错,季琅遥遥看着衣袖交叠,并肩而立的两人,倏地笑了下。
也不知是谁提出要喝酒的。
徐辰毅带他们去了她常去的一家酒肆。
酒肆掌柜是个老伯伯,抬头看他们一眼,笑道:“将军来了。”
徐辰毅道:“我的小友明日还要赶路,老伯上一坛秋露白吧,味甘而冽,后劲不大。”
老伯带他们去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比不得大酒楼装潢精致,但以蒲草为饰,也别有一番雅趣。
酒肆外是一条浅河,河水倒映岸上灯火,如同星河倒灌。
有船家站在船头,放声歌唱,声腔豪迈苍凉。
秋露白入口微辣,转而回甘。
众人一杯接一杯地饮下,不知不觉中竟喝完了三坛酒。
酒量浅的,酒量好的,都醉成一团。
徐辰毅拉着祁昀,反复问他国公府那棵枇杷树还活着吗?
祁昀一遍又一遍说:“枇杷这几年不结果了,但是枝叶亭亭,依旧苍翠。”
阿碧抱着姜时雪的手,痴痴发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时不时抚一下发鬓间簪着的绒花。
姜时雪则抱着墙角放着的一只梅瓶,哼着些不成调的歌。
场上最沉冷之人,是季琅。
他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
众人前前后后睡了过去。
季琅撑着身子起来,去外面洗了把脸,又走了一圈,稍稍散了些酒意。
正走到雅间外,忽然看到祁昀俯身,在阿雪唇边落下一个极浅的吻。
向来清寒若雪的双眸,此时漾着入骨的温柔。
在祁昀抬头看来的那一刻,他迅速退后,将自己的身影隐入黑暗中。
天下无不散的的筵席。
众人宿醉一宿,第二日起得都很痴。
但用过一顿午膳后,祁昀和姜时雪还是如期启程。
徐辰毅眼眶发红,上前抱住祁昀,拍了拍他的肩膀。
分开时,祁昀在徐辰毅耳边低声道:“舅舅,来年春日,我们定能一同赏花。”
徐辰毅笑道:“去吧,路上小心。”
阿碧泪眼汪汪拉着姜时雪的手:“阿雪……记得写信给我。”
姜时雪帮她抹了一把眼泪:“会的,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上京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楼吗?”
阿碧认真点头:“将来我来找你,我定要点上五道,不,十道拿手菜!”
“嗯,我等你来,我们一起去吃!”
离别之意,让人伤怀。
姜时雪看着站在最后面的季琅:“阿琅,我要走了!你好好跟着徐将军操练,下次再来找你看落日。”
季琅只是将手中食盒递给她:“饿了在路上就吃掉,放不长。”
众人目送马车缓缓启程,消失在滚滚尘烟中。
姜时雪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藕花糕,忽地落下泪来。
祁昀帮她抹掉眼泪,“阿雪,若是想他们了,下次再陪你来。”
姜时雪忽地想起什么,一边哭一边看他:“奇怪了,你为什么不问我要不要留在这里。”
“反正一年后……”
祁昀微凉的手指覆住了她的唇。
他瞳孔中压抑着什么,脸孔雪一般白,表情极淡:“还没到那个时候。”
姜时雪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心中腹诽,说一年,还真是差一天都不行,小气鬼。
被这么一打岔,姜时雪也没那么伤心了。
至少她明白祁昀此人,向来是言出必行。
他说了会陪她过来,便是真的。
况且若论距离,漠州远没有余州离上京远。
于是姜时雪故意撒娇:“阿昀,那我想秋天来一次,听阿碧说漠州西边有一片超级大的枫林,秋天的时候红枫林特别特别美。”
“到时候我们一起来看可好?”
祁昀轻轻擦干她眼角残留的眼泪,声音清冷:“好。”
只要她愿意陪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姜时雪霎时开心起来,开始跟他细数漠州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仰头看他:“将来若有机会,我们全都走一遍!”
“嗯。”
屋门紧掩,过往下人纷纷屏气凝神,唯恐脚步声惊扰了屋中人。
临窗的太师椅上,蜷着一个人。
正是宋观澜。
他眼底发青,胡茬凌乱,一副颓败之相。
宋观澜就这么蜷缩在此,手里握着宋鄞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一动不动,从天明到入夜。
赵管事吩咐人送来的饭食,每日都只被动了一点点。
他龟缩在屋中,不见人,不说话,从灵堂失火,他被人救出之后,便一直如此。
下人们将几乎原封不动的饭食端出来,战战兢兢道:“赵管事,公子这么熬下去,恐怕会把身子都熬坏了。”
短短数日,赵管事头发都已经半白,老态尽显。
赵管事唉声叹气,上前敲了敲门:“二公子。”
自然无人回应。
赵管事斟酌了下措辞,苦口婆心道:“二公子,老爷去了,老奴知道您心里难受,但二公子啊,老奴不得不多言一句,如今整个宋府……只剩下您一个主子了。”
“老爷若泉下有知,定然也不愿意您熬坏了身子……”
屋中一片安静。
赵管事也只能摇摇头,退了下去。
第二日傍晚,忽然有人在宋观澜门上射了一封信。
在外值守的小厮吓了一跳,高喊:“什么人?”
李管事这几日亦候在旁边的耳房,唯恐宋观澜出什么事,听到动静第一时间便出来查看:“怎么了?”
小厮不敢去拔那封信,哆哆嗦嗦指着门:“赵管事。”
赵管事眼角一跳,下意识联想到什么。
那日公子被困灵堂,他着急去找护卫,没想到一时间竟找不到几个帮手。
幸好几个黑衣人如同天降,劈开了门,才将公子救了出来。
混乱之间,府中下人和护卫跑了大半,赵管事才后知后觉,那日灵堂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里应外合,存心要害死二公子!
好在那队暗中护卫宋府的侠士近来并未离开,赵管事有几次起夜,发现有人影在二公子屋外晃动。
他不知道是谁安排的人手,只能在心中感激。
于是赵管事上前一步,取下信来,对屋中人道:“二公子,此信事关重大,还请二公子亲自过目。”
片刻后,门终于开了。
宋观澜整个人藏在空空荡荡的衣袍中,因为太久没见阳光,被刺得眯起了眼睛。
赵管事激动道:“二公子,老奴去给您准备饭食!”
宋观澜的手指苍白得可怕。
指尖在信纸上停留了一瞬,他拆开了密信。
宋观澜多日来死水一般的表情,忽然起了波澜。
赵管事回来的时候,宋观澜哑声吩咐他:“赵伯,通知人备水,我要沐浴。”
赵管事喜不自胜,忙道:“好,好!二公子稍等!老奴这就去安排!”
今夜无月,乌云浓重,花影低垂。
一辆马车在宫门落钥后无声驶入了东宫。
银烛等心腹早早接到消息,在宫中等候。
见到姜时雪的那一刻,银烛死死咬着唇,哭得双肩颤抖。
姜时雪轻轻拍着她的肩,也不禁红了眼:“银烛,我没事。”
银烛将人拉到屋里,仔仔细细抓着她检查,最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是奴婢失职!”
姜时雪忙扶住她的手,想要将人拽起来,可银烛却铁了心一般,死死跪在地上不肯起。
银烛一边落泪一边说:“那天晚上是奴婢该死,竟睡昏了过去,不然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让姑娘被他们带走!”
姜时雪摇头:“傻丫头,我只庆幸那天晚上你真的昏了过去。”
若不是时间紧张,他们的目标又是她,恐怕银烛只会凶多吉少。
银烛哭了一通,才忽然惊道:“姑娘,殿下呢?”
她紧张起来,指甲几乎要陷在姜时雪手臂里。
这些日子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说,虽然银烛知道殿下待姑娘一贯很好,但听得多了,她还是难免担心。
姑娘被掳走多日,一个男人,真的不会心存芥蒂吗?
好在下一刻,姜时雪面带笑意说:“阿昀今夜有要紧事,你放心,他明天就会回来的。”
银烛仔细观察姜时雪的表情,见她不似假装,一颗心才重重落回了肚子里。
她道:“姑娘,四公主也一直挂心你,只是现在已经宵禁了,她不便走动,四公主此前交代我说明儿一早便来看你。”
多日不见,姜时雪也很想念她,点头道:“她爱吃冰糖桂花藕粉,吩咐厨房明儿一早就准备好。”
“还有啊,真是急得口不择言了,该叫我什么?”
银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唤她:“奴婢谨记,侧妃。”
幽兰居坐落于距离皇城不远处的安平街,向来是达官贵人汇聚之地。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背后的主人,乃是徐家。
今日幽兰居早早打了烊,唯独临水的雅间内,青鹤叠玉千丝灯仍幽幽亮着。
灯下一人坐在棋盘前,宽袍广袖,墨发以玉冠高束,袖角暗纹在明灭的灯火中隐隐流转着光泽。
既清贵,又孤冷,疏离如云端仙鹤。
宋观澜走到雅间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下人恭敬道:“殿下,宋大人到了。”
祁昀掀起眼帘。
那双眸一片清寒,藏着化不开的墨色。
宋观澜凝视着他。
祁昀亦然在看他。
宋观澜瘦了许多,整个人站在那里,颇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
他面上无笑时,那双眉眼与自己的确是相似的。
祁昀忽然想起在他在余州时听到旁人对他的描述。
“顾家那位公子,生得芝兰玉树,读书厉害,品性又好,他爹爹学堂里出去的学生家里被洪水淹了,顾公子还亲自去帮过忙。”
老人摇着折扇感叹:“老夫都记得,那时候他不过也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跟着救人,三天三宿没合眼,回来时手指都被泡发白了,一病病了一个月。”
“可惜呐可惜,天妒英才,不到弱冠之年,便遭遇横祸,脸都摔成一团,看不出原貌了。”
他问:“可有听说他为何忽然举家都要搬迁到上京?”
“顾公子他娘难产而亡,顾夫子鳏居多年,听说是娘家那边有亲戚看中他的几分才学,想将人接过去好生培养,参加科考。”
“哎,要我说都是冤孽,他那外祖家若是不着急将人接回去,也不会害得顾家父子白白丧了性命。”
“可惜咯可惜咯,若这顾公子还活着,凭借他的才学,也应该在朝堂混了个一官半职吧?世事不如人愿啊。”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观澜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祁昀回过神来,注视着这位新科探花郎。
片刻后,他淡淡道:“不知孤该唤你顾公子,还是宋大人?”
宋观澜瞳孔微微一缩。
蝉鸣聒噪,越显窗外静水无声。
宋观澜微弯了下眼,先前的阴郁一扫而空,反倒生出一种叫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殿下说笑了。”
祁昀手指把玩着玉质棋子,冷白色泽尤胜三分。
棋子倏然掉落,在棋盘上转个不停。
余响之中,祁昀淡声说:“宋大人,手谈一局?”
宋观澜欣然应允:“恭敬不如从命。”
灯花跳动,斗转星移,不知不觉中已到三更天。
宋观澜起身行礼:“微臣棋差一招。”
祁昀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捡起棋盘上的白子,将其放归原处。
宋观澜见状,也坐下来帮着清理棋盘。
“设计侧妃相认是其一,追从侧妃而去乃是其二。”
宋观澜指尖动作微僵,忽听那如冰魂雪魄凝成的年轻太子说:“或许孤还可以唤宋大人第三种称呼。”
他抬起眼眸,一字一句道:“皇兄。”
宋观澜有一瞬凝滞。
片刻后,他从容不迫地继续拾捡棋子。
“殿下在说什么,恕微臣听不明白。”
棋盘上已经没有白子,祁昀取出一条绢帕,细细擦着自己的指。
“天元六年,顾译携幼子回到余州老家,称其母难产而亡,在余州鳏居多年。”
“五年前,顾家父子于赴京途中遭遇贼人,马车翻下悬崖,顾家父子遇难。”
“同年秋,上京大理寺卿宋鄞接回二公子,宣称此人自幼病弱,命中必有一坎,需过此劫方能归家。”
“相貌,年龄,来历都对得上,宋大人,这世上有那么巧合的事么?”
宋观澜缓缓将最后一颗棋子投入棋箩,恭敬道:“殿下今夜赏脸与微臣对弈,微臣不胜感激,夜已深,微臣便不叨扰殿下歇息了。”
宋观澜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微臣贱命一条,殿下不必费心人手留在宋府。”
他正要走,祁昀忽然开口:“若你只想做宋观澜,何必当初要叫阿雪认出你。”
宋观澜背脊微僵。
“你应该知道,杀了你,无论是对秦家,端王府……”
“还是对孤来说……都是有益无害。”
祁昀不知何时扶住了桌案,手掌已尽青白。
乌木条案雕刻着梅花,纹路深深印誻膤團對在掌心。
宋观澜的背脊似有一瞬的佝偻,只是一瞬,他又恢复成了那个光风霁月探花郎的模样。
宋观澜微微侧过脸来,淡声道:“微臣这张脸,在圣上面前晃久了难免是个祸患。”
“殿下还请放心,微臣会找机会,自请离京。”
祁昀盯着他的背影。
“宋鄞已去,你便甘愿叫他含恨九泉?”
宋观澜终于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如同提线木偶,僵硬而古怪。
“殿下,无论是端王还是秦家,都迟早有覆灭的一日,不是么?”
祁昀忽然笑起来:“宋观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杀人才痛快。”
宋观澜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然而刚出雅居,他忽然扶住墙,哇地一声,咳出血来。
赵管事一直候在外面,见状险些七魂没了六魄,踉跄着扶他:“二公子!!”
宋观澜扶着墙壁,整个人都在微微打颤。
刀……要握在自己手里,杀人才痛快?
夜色已深,帐幔被人轻轻掀开。
姜时雪本就辗转难眠,在他躺下的那一瞬忽地惊醒。
祁昀哑声道:“抱歉,吵醒你了。”
他的身子很凉,从背后贴着她,如同冷玉。
姜时雪转过身子抱住他,轻声说:“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的手臂柔软而滚烫,轻飘飘缠上他的腰肢,如同盛夏的藤蔓。
祁昀身子微微僵硬,回抱住她,手臂用力将她往自己怀中收拢:“嗯。”
沉默片刻,姜时雪又说:“想好明天怎么跟圣上说了吗?”
祁昀将下巴搁在她头顶,轻轻摩挲:“不怕,他那边我自能应付。”
那其他人呢。
姜时雪想问他,但话到唇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他本来就不是在意旁人眼光之人。
若是如此,一开始他便不会让她进宫。
只是多多少少要给他添麻烦了。
姜时雪心念一动,仰头轻轻吻了下他的下巴。
放在她后背的手臂猛然收紧。
祁昀呼吸乱了几分,声音很哑:“再过一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姜时雪抿唇笑,她本来就只是想逗他一下。
不料那双寒凉如冰的手忽然挑开了她的衣带。
他轻轻厮磨着她的耳尖:“所以阿雪,我们快些。”
姜时雪悔不当初,起身要逃,却被他抓住脚腕。
长夜漫漫,庭院中花枝摇曳,月影婆娑。
濡湿长睫无助地颤抖着,像是落入人掌心的蝶。
她弓起背脊,幼猫般叫唤。
他像要将她拆骨入腹,待到最后一刻,他倾身咬住她的锁骨,语不成调:“阿雪,叫我名字。”
“祁……昀。”
姜时雪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再度醒来,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床榻之上一片凌乱,被他随手剥下的小衣皱巴巴团在一起,落在榻下,上面沾染的东西早已干涸。
姜时雪霎时脸颊滚烫,连滚带爬去捡那件小衣,起身又发现自己不着寸缕,燥得连忙裹着被子,将小衣挑起藏在被子里。
姜时雪小声唤:“银烛,银烛!”
好在银烛就候在外间,马上进来了。
姜时雪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我要沐浴,另外你给我找个炭盆来。”
银烛奇怪了,三伏天谁用炭盆?但她还是点头答应,又提醒姜时雪:“侧妃,四公主一早就来了,现在正在外面侯着呢。”
姜时雪大窘,忙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她再等我两刻钟!”
待姜时雪收拾妥当出来时,厨房已经备好了午膳。
四公主见她出来,着急起身,匆匆走过来抓住她的手:“阿雪!!”
姜时雪还未开口说话,四公主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阿雪,我听说你回来了,又开心,又担心,实在是……”
那封信,她定然是花了一番力气才送到她手里的。
此时她已经回宫,再多说也无用。
姜时雪只是轻轻抱了下它:“我没事。”
四公主拉着姜时雪哭了一场,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若是那一日我能再警觉些……”
姜时雪给她递帕子,柔声说:“阿楚,对方用了迷药,你昏睡过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对方本来就是针对我来的,若是殃及于你,才会更糟。”
四公主抽泣道:“好在你们都没事……”
似是想到什么,她又压低声音说:“阿雪,是皇兄亲自去接你回来的,你们……你们有没有争吵?”
姜时雪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微笑道:“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四公主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她又凑到姜时雪耳边,小声说:“可是……你若是以后要走……”
她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表情担忧:“孩子会是牵绊。”
姜时雪的表情有些古怪,但这种话……如何开得了口。
说他没有真正碰她?
姜时雪只是咳嗽了一声,道:“我晓得的。”
四公主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也不好意思,她忙转移了话题:“原来我就一直看不惯清河郡主,现在还真是彻彻底底讨厌上此人了。”
她义愤填膺:“你被掳走之事虽然被瞒下,但她端王府却是知道的。”
“你可知清河郡主有多恶心人,她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听说你回来了,要再次设宴,说是为上次赔罪,给大家压惊。”
“昨儿朝晖宫就接到了帖子,我估摸着这会儿也快送到东宫了。”
四公主不免担忧:“阿雪,要不你想办法推掉吧。”
姜时雪摇头:“不,我要去。”
她被掳走一事事关皇家名誉,定会有人遮掩,但不代表众人会被蒙在鼓里。
那天晚上除了她和四公主,她记得也有几家人是留宿在端王府的。
若她不去,反而坐实流言,若有人以此攻讦祁昀,岂不是如了害她之人的愿?
帖子果然在午后就递了过来。
姜时雪捏着那封烫金的花帖,忽然笑了下:“阿楚,你说我们总不能被白白设计一遭,是不是?”
四公主看向她:“阿雪,你打算做什么,我帮你。”
姜时雪唇边的笑深了些,她凑到四公主耳边,低声耳语。
祁听晚想来是迫不及待要看她出丑,宴会时间就安排在三天后。
当天姜时雪好生“打扮”了一番,由银烛搀扶着,弱柳扶风一步三摇地走进了端王府。
刚到花厅,便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探究有之,奚落有之,还有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祁听晚原本在里头和人说话,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忙走出来迎她:“哎哟侧妃,听说您近来身子欠佳,可好些了?”
姜时雪捏着帕子在唇边微微一压,浅浅咳嗽两声:“多谢郡主关心,老毛病了,不碍事。”
四公主正是这个时候赶来的,她走上前扶住姜时雪:“太医说了你身子还虚弱,我扶你去坐着吧。”
祁听晚的指甲掐住掌心,笑着说:“今天风大,有劳公主帮我照顾侧妃了,千万别叫人着凉。”
祁听晚安排了一场马球表演。
众人被依次安排落座。
只是姜时雪没想到,她旁边会被安排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男宾女宾间以一层薄薄的绢纱屏风做遮挡,初时姜时雪坐下去并没有发现他,直到有人唤:“宋大人。”
姜时雪心尖一跳,下意识侧脸看去。
绢纱屏风上绣着缠枝梅纹,影影绰绰间,姜时雪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与他……竟只隔着一个屏风。
姜时雪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拢。
他平安归京,宋鄞遇难,灵堂失火险些殃及于他……
桩桩件件,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姜时雪此刻很想开口问他一句:“你还好吗?”
也很想亲口对他道一声谢。
可惜不能。
如今她为宫妃,他为外臣,本就不是该有交集的关系。
姜时雪不着痕迹偏过头来,将目光落到那些矫健漂亮的马儿上。
宋观澜低声和同僚交谈完,垂下眼睫,目不斜视看着自己腰上悬挂的玉佩。
姜时雪走过来时,他便瞧见了她。
她看上去纤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整个人苍白得几乎透明。
宋观澜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她自小身子康健,怎的看上去像是大病一场?
可惜……他没有与她攀谈的理由。
屏风左右,两人安静地坐着,似是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场上。
另一边,祁听晚唇角挂着冷笑看着正襟危坐的两人。
她就不信,一会儿他们还能如此淡然。
姜时雪和顾行之看着场上飞奔的骏马,神思都游离在外。
姜时雪第一次学骑马……正是因为顾行之。
那天春光烂漫,天色澄蓝,她坐在阁楼上看画本子,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骑着白马,从墙角走过。
姜时雪仔细看去,竟是隔壁那位生得极为好看的顾姓小哥哥。
姜时雪着实吃了一惊,顾行之看着文文弱弱,竟也会骑马?
顾行之的爹爹是夫子,她自小最讨厌的就是夫子,死板老成,还动不动就要责骂她。
她才不跟夫子的孩子玩。
所以哪怕两家人是邻居,但在此之前姜时雪和顾行之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并不熟悉。
一人生性活泼,一人内敛文静,乃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性子。
看见顾行之骑马,姜时雪可比看见什么都新奇,立刻抛了画本子,将身子从阑干上高高探出去,喊他:“顾家哥哥!”
顾行之抬头,便看见一个梳了双丫髻的小姑娘攀在阁楼上,朝他招手。
是邻居家的妹妹,闺名唤作时雪。
顾行之记得她。
事实上,顾行之从第一眼看见她,便牢牢记住了这个小姑娘。
他随爹爹刚搬到余州时,是一个冬日。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仆从们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将行李搬下来。
道上积了雪,他下马车时没站稳,脚下一滑摔在地上。
突然听到噗呲一声笑。
顾行之仰头,看见旁边的府邸门前站着一个雪团子似的小姑娘。
她穿着火红色的斗篷,斗篷帽檐压了一圈毛茸茸的滚边,巴掌大的小脸被簇拥在斗篷中,精致得像是白瓷烧制成的娃娃。
小姑娘双眸乌黑,眨巴着看着他,顾行之出了糗,脸霎时涨红,唇也紧紧抿起。
没想到那小姑娘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走下台阶,将手里亮晶晶的糖葫芦递给他:“吃这个就不疼了。”
那是他们的初遇。
只是后来两人并无过多交集,似乎檐下桃枝只是开谢了几次,转眼间她便长大了。
顾行之骑在白马上,看着如同一颗粉白春桃挂在枝头的小姑娘,弯眼笑道:“姜家妹妹。”
姜时雪立刻问:“你要去跑马吗?”
顾行之愣了下,如实说:“是。”
小姑娘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顾家哥哥,你等等!”
她提着裙摆跑下阁楼,很快从后门溜了出来。
她跑得很急,脸颊都染上一层薄红,眼眸却很亮,亮得让他想到昔年她递给他的那串糖葫芦。
姜时雪带着央求道:“顾家哥哥,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我也想学骑马。”
顾行之少年老成,自然不能答应那么危险的事,正要拒绝,便听她说:“顾家哥哥,我会小心的!只需要教我基本动作,就教这一次好不好,学不会就算啦。”
她委屈得纤细的眉都蹙起来:“爹爹说女儿家不必学骑马,阿琅说我年纪太小以后再教我,可是我今年都满九岁了,阿琅跟我同岁,为什么他就可以,我就不行。”
“顾家哥哥,你就教教我吧,好不好?”
“出了事情我定然不会把你供出来的!”
拒绝的话在唇边滚了一圈,鬼使神差,顾行之将话咽下去,微笑对她伸出一只手:“上来吧。”
姜时雪开心得几乎跳起来:“顾家哥哥,你人最好了!”
那时顾行之也只有十二岁,两个半大孩子,做事到底不周全。
姜时雪不仅从马上摔了下来,还摔折了一条腿。
温润尔雅的小少年也慌了神,脸上尽是自责。
姜时雪满脸都是汗,忍着疼说:“顾家哥哥,是我央求你教我骑马的,不关你的事。”
“你爹爹速来严厉,若是知道是你带我来骑马,定会责备你,顾家哥哥,劳烦你悄悄送我回去,我就装作是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