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琅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停顿片刻,他说:“走吧。”
“诶还真是妹妹,我还以为是季小将军的相好呢!”
“瞧着就是高门贵女,怎么会只身一人来探望兄长?”
“嚯,你是还没被季小将军打服吗?人家那般好身手,又得将军提拔,说不定正正出身哪个将门,哥哥厉害,当妹妹的自然也不会差,瞧着柔弱,说不定你还打不过人家呢!”
“有道理……”
季琅一开始空降军营,自然谁也不服。
只短短几个月,他便凭着一身好功夫打遍军营,谁不心悦诚服。
上月胡人来犯,他单枪匹马冲锋在前,率领区区二十人的小队,便驱散了敌方数百人。
就此一战成名,人人尊他一句小将军。
若是家学渊源,一切便都有解释了。
将士们说着说着开始胡闹:“既然是季小将军的妹妹,你说咱们有没有可能当小将军的妹夫?”
“做梦去吧你!先打过小将军再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身后闹声一片,姜时雪和季琅走到营帐边缘,一个无人的角落站定。
季琅脸上还挂着汗。
姜时雪下意识想给他递帕子,但掏了一把,发现袖子里没有。
季琅已经随手一掸,问她:“神神秘秘,要说什么呢?”
姜时雪开门见山:“阿琅,我没有怀孕。”
很难形容季琅的表情。
似是有些讶异,又似乎有放松,甚至还有欣喜。
待到最后,他挑起了眉毛,揶揄般说:“现在不刻意避嫌叫我哥哥了。”
姜时雪瞪他:“你本来就是我哥。”
季琅笑起来:“以前不见得你这么叫我一声。”
“哥哥哥哥哥哥——”
季琅捂住耳朵:“好了!要被你吵死了!”
“浑身臭汗,我要去沐浴,你身上还有伤,别走动太多了。”
姜时雪知道在这里沐浴都是要去河边的,对他说:“这几天河水猛涨,你小心些,别被冲走了。”
季琅轻轻敲了她后脑勺一下:“忘了以前我天天泡水里了?谁淹死都不会是我淹死。”
姜时雪含笑目送他离开。
待到人离开,姜时雪脸上的笑淡下来。
阿琅对军医说,自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是担心她真的有了身孕。
他们太了解彼此。
在遇到那般狼狈的她,还有听完那老伯口中的话之后,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任何时候,他都在践行当初对爹爹的诺言。
“我会一辈子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阿雪!”
昔年童言稚语,尤在耳边。
姜时雪揉了一下眼,当作被风迷了眼睛。
傍晚的时候,早晨来送饭给姜时雪的小少年又来了。
这一次他重重将手中食盒放下,冷哼一声:“骗子。”
阿碧在旁边捣药,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小少年已经一溜烟跑了。
阿碧眉头皱了下,走过来:“这孩子是谁?怎么这般无礼。”
姜时雪面色如常打开食盒:“半大孩子就爱这样胡闹,阿碧,一起过来吃吧。”
没想到食盒一开,里面赫然放着一碟藕花糕。
姜时雪愣了下。
阿碧也新奇:“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姜时雪拿起藕花糕,咬了一口。
微微弹牙又香软清甜,几乎让姜时雪以为就是在余州时吃到的那一口。
但她早就被养成了一张刁嘴,甚至用的是不是当季新采的莲藕和荷花都尝得出来。
仔细咀嚼两口,姜时雪便尝出来,和余州的有些区别。
但是这是在千里之外的漠州。
藕花糕难做,三洗三淘,若非当地人,又怎能做出这般接近的口感?
……他是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
长春宫。
尤贵妃一扫袖,桌案上的杯盏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她怒气冲冲骂道:“废物!那么多人抓她一个!都能将人放跑!”
暗卫埋头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尤贵妃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来:“给本宫继续查!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暗卫心中忐忑,试探道:“娘娘放心,太子只知侧妃江氏被掳,不知道人已经不在我们手里,我们仍占据主动。”
“秦相那边着人布置,已将靖河围得水泄不通,太子这回,定是插翅难飞。”
“另外属下还查到,当日协助江氏逃走的人,正是新科探花宋观澜。”
尤贵妃重重一拍桌案:“好个宋家,偏要同我们作对!”
“宋鄞那老鳏夫,当初死了个大儿子便不依不饶,如今又养出个小儿子来搅事!”
“宋家这一大一小,都留不得!”
尤贵妃心里烦得很,一群蠢货,放走了人不说,还被一个文弱书生杀得落花流水。
这宋观澜绝不是什么善茬,得尽早除之而后快。
暗卫及时道:“宋鄞担任大理寺卿这些年,错处不少,都是圣上袒护,才叫他安稳度日,不若我们寻个罪名……”
“你都说了圣上袒护!又怎是我们轻易动得了的?”
尤贵妃忽然想到什么。
“宋鄞这些年办案得罪的人不少吧?”
她计上心来,忽然冷笑一声:“自以为是判官定人生死,经手的冤假错案定然也不会少,你说是不是?”
与此同时,澄县附近。
快要下雨了,天色雾霭蒙蒙,风沙四起。
冷渊勒马眺望远处,对祁昀道:“殿下,再往前走,便是靖河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几乎不眠不休赶到此处,都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冷渊知道祁昀心焦侧妃安危,只恨不能让身下马蹄再快一些。
祁昀亦在眺望远处墨色翻涌的云层。
片刻后,他开口道:“在此整顿。”
冷渊一惊,细想这几日殿下的表现,又稍稍安定下来。
接到侧妃被掳消息的那一日,殿下的确是方寸大乱。
当夜他们便赶到了数百里之外的腾县。
殿下手中暗网密布天下,在腾县,殿下又接到了飞鸽送来的信。
看罢之后,殿下周身的阴鸷压抑忽然便散了几分。
他没同任何人说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继续沉默赶路。
主仆多年,冷渊早已与殿下心意相通。
只是这一次……他忽然半点也掺不破殿下要做什么。
祁昀在澄县等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傍晚时分,飞鸽来信。
这种信鸽,不认路,而认人。
它能听懂饲养人特殊的发音指令,短距离内能排除所有障碍,找到饲养人。
只是饲养人和信鸽之间不能相隔太远,百里为上限。
这就是为何祁昀要以最快速度赶到澄县的原因。
再远,从上京来的鸽子便会迷路。
信上的消息是从西北递到上京,又从上京传到澄县。
展开密信的一刹那,祁昀悬了多日的心,终于重重落下。
……他赌对了。
江家派人递来信时说,端王府当日为清河郡主庆生,祁峥为妹妹准备了烟花。
然而烟花爆炸,祁峥怒气冲冲去寻人,当场便杀了卖他烟花的商贩。
那商贩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出于报复,当晚摸进端王府,掳走了祁峥的几哥小妾杀而泄愤。
偏偏被错认掳走的,就有姜时雪。
事情哪会如此凑巧?
宋观澜猜测得不错,此事定有旁人手笔,其目的已经很清楚,便是为了他。
从余州回上京,必须经过靖河。
可想而知靖河,定是去不得。
背后之人没有料到姜时雪不仅成功逃脱,甚至还逃到了舅舅的地盘,阴谋已被识破,由此他们的主动便成了被动。
祁昀盯着被火苗吞噬的密信,心中疑窦丛生。
只是为何偏偏那么凑巧,追随阿雪而去之人,会是宋观澜?
放在桌上的剑,剑光雪亮,映出一双清寒的眼睛。
而另一个人……也有这么相似的一双眼。
已至夤夜,宋府依然点着灯。
宋鄞靠坐在太师椅上,昏昏欲睡。
赵管事走过来,轻声道:“老爷,这个点了,应该不会有新消息递过来了,您先睡吧。”
宋鄞猛然睁开眼,鹤发乱如草,一张脸皮更是松得快要掉下来一般,整个人苍老了数十岁不止。
赵管事心中哀叹。
自打那日端王府出事,二公子下落不明开始,老爷便是这副模样。
车夫老陈说二公子追着太子侧妃离开了,陈管事就不明白了,一个陌生人而已,二公子为何犯得着以身犯险?
事关端王府,那边的人咬死了说是报复,已经同对方达成和解,被掳走的几个小妾已经完好无损送了回来,大理寺反倒掺和不上此事。
至于太子侧妃失踪一事,嘉明帝或许是觉得有失体统,密而不宣。
若非他们二公子遣了车夫去江家报信,就是宋府也要被蒙在鼓里。
宋鄞摇了摇头,问:“江家那边还没信?”
赵管事宽慰他:“老爷,江家说会尽快联系上太子殿下……”
宋鄞心急如焚。
太子,盼着太子能有什么用!
太子不在京中,偏偏就出了这样的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心知肚明,这事恐怕就是冲着东宫去的。
此时追究为何宋观澜偏偏会去端王府赴宴已经没有意义。
端王府和宋家本就有仇在前,宋鄞更不敢将宋观澜追着侧妃而去一事捅到明面上,唯恐端王府的人斩草除根,连宋观澜也也一并料理了。
这些时日宋鄞为追查宋观澜的下落百般奔波,心力交瘁。
夜半惊醒,梦见的都是宋观澜遇害,满脸是血唤她爹爹的模样。
他宋鄞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儿子!
梆子敲过三声,宋鄞终于起身。
赵管事一喜:“小的叫人来服侍老爷歇息。”
宋鄞却说:“帮我备好官服,明日我要觐见圣上。”
……再想瞒,也不能瞒下去了。
他就是拼着被圣上砍了脑袋的风险,也必须央求圣上派人寻找怀瑾!
话音落,外面忽然有人高声道:“老爷!二公子他回来了!”
宋鄞忙起身,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赵管事亦是喜上眉梢,搀着他:“老爷慢些!”
今夜无月,门口绢灯光线惨黄,映照在门前停着的马车上。
牵马的车夫见人出来,道:“请问是宋大人吧?贵公子受了重伤,高价雇我送他回来,您看这银子……”
宋鄞满心都在“受伤”二字上,他忙吩咐找管事:“老赵,去取银子。”
一边掀起车帘要查探宋观澜的伤。
哪知才挑起车帘,忽有一柄冰凉的剑没入了他的胸口。
那人狠狠搅动,鲜血四溅间,他骂道:“狗官!纳命来!”
赵管事刚踏上台阶,忽然听得身后重物扑通落地声。
他下意识回过头,却见宋鄞胸口插着一柄短剑,双眼圆睁,唇边涌出血沫,倒在地上抽搐。
赵管事目眦尽裂:“老爷!!!”
马车扬长而去,有人嚣张大笑:“狗官今日葬于我手,实乃为民除害!!”
上京城外,一辆驴车候了许久。
城门始开,他们便赶着进去。
城门吏接过他们的路引检查,随口问:“来干什么?”
驴车上拉着三个青年男子,其中一个罩着帽兜,露在外面的下巴苍白不已。
城门吏多看了他一眼。
驾车的男子忙道:“弟弟摔断了腿,来找大夫看呢。”
城门吏一把挑开帽兜,见这人鼻青脸肿,看不出原本面貌,当即起了疑心:“你是他弟弟?”
青年笑了下:“大人,是我自己不注意跌下山坡,才摔成这副模样。”
驴车上的男子忙附和:“是啊,我们这四弟自小养的娇气,是个读书的料子,就是人呆!您瞧,走在路上都要温书,一不留神便摔成这样。”
城门吏见他斯斯文文,的确像个书生,好心道:“上华遥街找柳家医馆,柳大夫看摔伤最好。”
几人连忙道谢。
城门吏调侃:“好好给你弟弟医腿,瘸腿可当不了官!”
几人赔着笑进了城。
进城之后,驾驴车的几人明显变得戒备起来。
为首之人皮绷着连对宋观澜说:“宋探花说好的话,此时要算数。”
此人正是周强。
宋观澜腰后抵着一把匕首,只要他有异动,匕首便会当即要了他的命。
那日姜时雪逃走后,宋观以姜时雪生病起不来身为由,又拖了半日有余。
直到午后周强等人发现不对劲,硬是闯入屋里,才发现姜时雪早已逃之夭夭。
宋观澜面色淡然,不仅不见慌乱,反倒劝他们放弃追捕姜时雪。
“对方要抓的人是那名女子,如今她已逃走,你们强留我无用。”
“对方承诺了你们什么好处,只要放我离开,我可以给予你们更多的好处。”
或许是因为他自报了身份,周强等人被他说动了。
只是他们担心宋观澜中途逃脱,将他狠狠打了一顿,叫宋观澜重伤在身,不得不倚靠几人的看护。
他们说好随他到一同到上京取钱,只要钱到手,一切便一笔勾销。
宋观澜鼻青脸肿,周强等人也不担心旁人会认出他,只是到底是在别人的地盘,心存戒备,个个警惕不已。
宋观澜指着前面道:“过了那家酒肆往右转,便能看见宋府。”
驴车吱呀吱呀拐过酒肆,一片素缟的白忽然撞入眼帘。
周强愣了下,嘟囔:“什么情况?”
宋观澜却死死盯着宋府门头的丧幡。
他忽然猛拍车辕,声音扭曲道:“上前!”
周强被他的气势骇到,忙抽了身下驴子一鞭。
下人们正迎来送往,忽见一架驴车停在门口,皆有些狐疑。
宋观澜一眼便看见了赵管事。
他抹着泪,正同旁人说着什么,而他身后……赫然是一座灵堂。
宋观澜不管不顾要下驴车。
身后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裳:“去哪!”
宋观澜却爆发出巨大的力气,一把将人推开,踉跄着跌下驴车。
那人还要再抓他,周强伸手一拦。
宋观澜腿上伤得最重,才踩到地上,便因为疼痛狼狈跌倒。
他在地面抓了几把,撑着身子起来,一瘸一拐踏上宋府的台阶。
宋府众人纷纷被惊动,皆围到门前来看。
有人呵斥:“你是什么人?”
宋观澜又摔在了台阶上,没有人来扶他,只有下人戒备道:“诶!问你是什么人!”
赵管事听到动静,走过来看。
昔日清贵探花郎,如今衣衫褴褛,鼻青脸肿跪趴在台阶上,无人认出他的身份。
赵管事于心不忍,温声问:“这位郎君,这里是大理寺卿宋大人的府邸,你有什么事吗?”
宋观澜晃晃悠悠站起身来。
他双眼猩红,死死盯着赵管事。
赵管事一愣,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几分眼熟。
他心口一跳,还未开口,便听那人声音嘶哑道:“我爹怎么了?”
赵管事身子一晃,迎上去一把抓住宋观澜的肩膀,悲恸出声:“二公子啊!!您怎么才回来啊!!”
宋鄞的死讯传到祁昀耳中时,祁昀已经到了霖州。
他们并没有从靖河走,而是绕道往西。
冷渊道:“宋家二公子已经赶回去了,听说浑身是伤,像是被人打了一顿。”
夜幕低垂,天上无星亦无月,祁昀立在黑暗中,淡声说:“之前派去宋府的人,继续暗中盯梢。”
冷渊问:“要不要加派人手?”
祁昀摇头:“大理寺卿刚被暴民杀害,朝廷此时自然会派人盯着,我们的人在暗中提防即可,不可大张旗鼓。”
“但务必交代他们,一定得盯仔细了。”
冷渊心惊:“殿下是担心……朝廷的人或许会不靠谱?”
祁昀冷笑:“宋观澜于端王府生乱当日失踪一事,本就没几个人知道,那暴民怎会如此凑巧,偏在此时装作宋观澜回府,诓得宋鄞送命。”
宋鄞丧命,定然与尤贵妃和秦家脱不开干系。
他眸光微动:“宋观澜的性命,务必要留。”
上京,宋府。
白烛泣泪,丧幡招动,灵堂中央,一人垂首长跪,背影寥落。
赵管事问侍女:“二公子还没用饭?”
侍女摇头。
赵管事叹气,二公子回来之后便一直在灵前长跪,这都一天一夜了,身子怎么扛得住?
他准备亲自去一趟厨房,给二公子带些吃食过来。
白日里前来吊唁的人已经离开,此时灵堂里一片空荡,只有宋观澜一个主子和几个守灵的下人。
跳动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飘忽不定,好似一道鬼魅。
宋观澜脸上青紫一片,唇却白得像是覆了一层寒霜。
从回来后,他便跪在黢黑的棺椁前,没有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如此,反倒多了几分渗人的意味。
灵堂一片安静,站在帐幔下的侍女眉目间显出几分不耐。
她道:“奴婢去给二公子端些吃食来。”
宋观澜没有任何反应。
侍女垂头,退出灵堂,顺手关上了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忽然有有一支冷箭射破窗纸,直直带倒了一根蜡烛。
火舌舔上帐幔,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一跃而起,映得整个灵堂火光大亮!
下人们纷纷失声尖叫起来。
有人忙往外跑,怎料不知何时门窗都被锁死,他们大声哭喊,无人回应。
宋观澜终于抬起头来。
满室火光熊熊,倒映在他那双黢黑清寒的眼中。
下人们疯狂拍打着门窗,却根本打不开,也不知谁眼尖瞧见屋角放着两桶水,忙提过来泼。
水一出去,火苗窜得更高,当即将两人吞噬。
余下之人这才意识到,桶里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掺了油的!
霎时间哭喊求救,辱骂尖叫声一片,小小的灵堂霎时化作炼狱。
唯有宋观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
下人们开始搬起灵堂里供奉的香炉,疯狂砸门。
可惜火越烧越大,门窗却纹丝不动。
绝望中有人开始咒骂宋观澜:“都怪你!!”
“有人要你死!别拖着我们一起!”
赵管事在外面嘶吼:“快救救二公子啊!”
混乱之中,宋观澜的背脊微微佝偻,他缓缓闭上了眼。
下一刻,忽有重重的劈砍声响起。
十几下后,门忽地开了。
下人们争先恐后逃出去,没有人管宋观澜。
反倒是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冲进来,见宋观澜依然跪在原地,不由分说将人扛起来,逃了出去。
漠州的天气阴晴不定,昨日还晴空万里,今日便阴沉不已。
一起风,整个帐篷几乎都要被掀起来一般。
阿碧忙着出去加固了一下帐篷角,端着一壶热羊乳回来。
她将羊乳放到矮桌上,拎起一只杯子涮了涮,给姜时雪倒了一杯羊乳:“这羊乳最是温补,你尝尝。”
羊乳姜时雪好像还没喝过。
以往用牛乳,她都是拿来煮成奶茶,醍醐或者做成酥山甜品吃,就这么喝还是第一次。
想着味道应该差不多,她捧起杯子喝了一口,味道醇厚,就是有点儿发膻。
季琅就在这时打起帘子进了帐篷,见姜时雪在喝什么,笑着问:“什么好东西?”
姜时雪示意他桌上放着的羊乳:“喏,要喝的话自己去倒。”
季琅瞥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谁给你喝这个的?”
姜时雪奇怪道:“阿碧刚刚端进来的热羊乳。”
阿碧也被他吓了一跳:“季小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季琅已经大步走过去,对姜时雪说:“阿雪!你不能喝这个的!”
阿碧愣了下,霎时反应过来,面色瞬间煞白。
有人不能用羊乳,难道阿雪刚好就不能用?
季琅已经扶住姜时雪:“我要帮你催吐,别忍着。”
一番折腾下来,季琅的脸色渐渐好转。
阿碧愧疚不已,端来清水给姜时雪漱口:“阿雪,对不住,我实在是不知道你不能用这个。”
姜时雪自个也奇怪,问季琅:“我都不知道自己不能用羊乳,你怎么知道的?”
季琅面色有几分不自然。
义母闻不得牛羊乳的味道,因此姜府鲜少会用这两种东西。
那年他发现一家卖牛乳酥山的店,带着姜时雪去吃了好几回。
有一次姜时雪吃完不久之后忽然开始发热呕吐,浑身起红疙瘩。
他吓得六魂无主,背着人就往医馆跑。
好在老大夫催吐喂药后,症状渐渐缓解。
大夫说恐怕是误食了什么不能用的东西,才会导致她这样。
季琅细细回想了她一整日的吃食,除了酥山,便是在隔壁顾家用了一碟子杏仁酥。
酥山常吃,没什么问题,那定然是那碟杏仁酥的缘故。
大夫听说后,道杏仁本就有微毒,许是此物与姜时雪体质相克。
季琅带着姜时雪回了家,将此事告诉义父义母。
姜夫人很是惊讶:“杏仁味苦,她自小不爱吃的,怎么会用了一整碟杏仁酥?”
季琅想到她坐在那祁昀脸旁边,帮他研墨,时不时抓一枚杏仁酥的模样,气得咬牙切齿:“顾行之爱吃,她便也跟着吃。”
姜柏和姜夫人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两人无奈,只能交代下去,府里不许再出现杏仁一物。
还难得板起脸训斥姜时雪,以后去他人府里不能什么都用,为此还好长一段时间不许姜时雪上顾府。
姜时雪虽不开心极了,但也自知理亏,乖乖呆在家里不再往顾府跑。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结。
直到后来季琅路过那家酥山,忽然听见有人问店家为何不用羊乳做酥山了。
店家笑道:“小本生意,羊乳可比牛乳精贵,之前用羊乳做了一段时间,亏本呐!这不不敢用了。”
季琅脑子里懵了一下,冲上去问店家什么时间用的是羊乳。
一对,他带姜时雪来吃的那一天正好用的是羊乳。
季琅猜到什么,但却不敢再去验证。
若真是因为羊乳,姜时雪定会勃然大怒,怪他颠倒是非黑白。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姜时雪不再日日往顾府跑,又或许是因为那盘杏仁酥给义父义母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季琅鬼使神差没将此事戳破。
后来姜时雪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牛乳便容易长痘。
她正是爱美的年纪,对牛乳避之如蛇蝎,此事就此揭过。
顾行之已经死了,杏仁酥已成旧事,季琅也不想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于是季琅随口道:“有一年你吃了羊乳做成的点心,身子不舒服,那时你还小,我倒是还记着呢。”
季琅义正辞严:“总之这东西你不能用,用了要难受的。”
季琅一贯心细,说不定当时还真有这么一桩事。
反正她也不爱用这些乳类,于是她道:“好了我知道了,阿碧也是好心嘛。”
季琅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太过激烈,跟阿碧道了歉,这才将怀中信拿出来:“你不是一直在担心那位小宋探花的安危吗?”
姜时雪愣了下,忙将信接过来。
信上说宋鄞遇害,宋观澜守灵时灵堂走水,信上只有三言两语,但可想而知当时境况有多凶险。
季琅在一旁见姜时雪时而展颜,时而蹙眉,不禁开口问她:“此人与你本应并无交集,怎会冒险救你。”
姜时雪眼睫微动,道:“之前有过几面之缘。”
信上虽然说宋鄞是被暴民杀害的,可姜时雪却觉得隐隐约约不对劲。
宋观澜随她一起失踪,此事应当没有多少人知道。
为何偏偏那么巧,这暴民就知道扮作宋观澜呢?
而且随之便是灵堂失火,还好宋观澜毫发无损被救了出来,否则……
她心中惴惴,难道抓走她的人已经发现是宋观澜随她一起走的?
这一切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季琅见她脸色变了又变,道:“阿雪,别想那么多。”
“你如今安心呆在此处,等……等他来接你便是。”
他们已经收到了祁昀的来信,祁昀正亲自往这边赶。
其实他本可以不用过来的,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他此番亲自前来,是为了什么。
太子侧妃失踪,饶是皇家已经三缄其口,尽量遮掩此事,但消息还是在权贵圈传开来。
被掳走的皇家妃嫔会是什么下场?
季琅根本不想让姜时雪回去。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是季琅知道她的性子。
若真要如此,她恐怕只会一辈子都恨他,再也不把他当亲人。
姜时雪表情没什么变化。
阿琅不知她与祁昀的约定,不知她这侧妃……只需要当到明年春日便是。
兹事体大,在她彻底离开东宫前,她不会同任何人说此事。
姜时雪只是直起身来:“阿琅,外面好像出太阳了,带我去看落日?”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天,此刻又金乌西沉,云彩瑰丽。
季琅担心她有伤在身,不许她骑马,只牵着她往营帐西边走了一段,挑了个斜坡坐下。
西北的花已过花期,将谢未谢,在晚风中摇曳,纤细的茎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
姜时雪和季琅坐在花丛中,眯眼看着远方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夕阳在他们身上披下一层融金般的色泽。
姜时雪喃喃:“原来是这样的。”
季琅侧过头:“什么是这样的?”
姜时雪将自己的手臂摊开,大大咧咧躺到斜坡上,闭眼微笑:“阿琅,我从前以为我们一辈子都会生活在余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