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脸的娼妇!我还当她死绝了呢,怎么还有这般模样的贱人送到陛下面前来!还不马上派人打杀了这娼妇!”
那张画像就是当日在江都赵家时,画师为江都赵氏的族女赵观柔所画的画像。观柔当日特意精心修饰过自己的面容,已经尽力去掩饰所有和从前的自己相像的地方,尽量让画师画作上表现出来的那个女子显得不一样。
可是有句古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知汝者,仇雠也。
一别数年,过去那些即便是见过赵观柔的人,或许都已经忘记了她的面容了。但是郭妙菱和魏俪姬她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忘不了赵观柔的脸。
所以这几日郭妙菱整日在椒房殿内查看各州郡秀女的画像和家世等资料,挖空了心思盘算着该留下哪些人、哪些人不能留,便让她看到了这张江都赵氏女的画像了。
这还了得,郭妙菱当下便像是被人踩着了尾巴,恨得牙痒痒,忙不迭地来找人商议除去此女的法子了。
吕嫆心下也有微震,但她面上并不显现出来,还是那副柔柔的笑意,越发衬得魏俪姬沉不住气了。
郭妙菱看了眼自己亲表妹的样子,再看看人家吕婕妤的面不改色,心下不觉叹气。
这深宫之中,除了郭太后,能帮衬自己的只有魏俪姬这个亲表妹了。可是她又是这样的脑子……罢了罢了。
其实,细数起来,这也不怪魏俪姬心里不舒服,将赵观柔视作头号大敌,见了赵观柔——哪怕只是一个和她相像的人就这般跳脚了。
因为自从当年趁着赵观柔产后虚弱,被自己的姨母做主嫁自己给表哥做贵妾后,魏俪姬并没有过上想象中的和表哥恩爱相守的日子,相反,赵观柔那个女人压在自己头上很多年,早就成了她的噩梦了。
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赵观柔,哪里能容得下一个和她容颜有几分肖似的人。
魏俪姬连忙追问道:“娘娘,这娼妇是什么人?”
“江都赵氏女。不过不是本家嫡支的,是赵氏族女罢了。大约是因为生得委实出色,赵氏便将她送来做秀女了。”
郭妙菱微微一笑。
魏俪姬又接了话茬骂道:“又是赵氏女?呵,她们赵家祖上出过钩弋飞燕合德这般的妖妇,赵氏女自然有姿色了,若无几分姿色,先前那位赵夫人也不能勾得堂堂虎贲大将军柴子奇也拜倒她裙下,两人颠鸾倒凤地不伦不类生出个野种——”
“好了!”
眼见魏俪姬越说越离谱,还要将当年的旧事重新翻出来说,郭妙菱连忙打断了她。
吕嫆就在这时向郭皇后欠了欠身,面上恭敬地道:“陛下的前人赵氏,昔年是犯了七出被废的。这些年宫里不想沾染赵氏的晦气,所以也从来没人提她。如今眼看着陛下后宫充实,也新添了血脉纯正的皇嗣,哪能再招来这样的女人脏了我们邺宫的地。”
她这是在暗示郭妙菱,殿选之日,她一定会站在郭后的一边,帮助郭后将这个有几分像赵观柔的秀女刷下去。
郭后满意一笑。
又略说了几句其他的话后,魏、吕二人这才退下。
走出椒房殿的大门时,魏淑妃忽然望了吕婕妤一眼,幽幽道:“妹妹今日竟然这般的淡然,我还以为妹妹和我一样也厌恶极了那赵氏呢?”
吕婕妤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做派:“前头的赵氏自作孽不可活,陛下赐她死,已是格外开恩,需要我去厌恶她什么?”
魏淑妃收回笑意,阴毒地掀起了吕嫆的伤疤:“是啊,妹妹可的确没有恨赵氏的理由。谁不知道当年吕老将军求着陛下收你做妾,给你个归处。那赵夫人何等贤惠善良,还想让陛下收你做义妹,给你配齐了嫁妆,寻来高门大户好人家的正经儿郎娶你当正妻呢。只可惜妹妹自己不要……”
提起往事,吕嫆的脸色这才变得有些难堪。
她忘不了当年赵观柔的所谓“好意”。
那时她拒绝了赵氏提出的条件,执意要嫁给幽州侯梁立烜为妾,说什么宁做枭雄妾,不为庸人妻。
此言一出,而后她就成了整个幽州的笑话。
谁不说吕氏女儿不自重,宁愿给人做妾也不做正妻,上赶着攀附幽州侯的权贵,丢尽了吕家的脸。
这些,都是拜赵观柔所赐。
要不是赵观柔那样的假惺惺“为她着想”,她怎么会被人耻笑至如斯地步?
还好……那贱人最后也不得好死,被火烧得挫骨扬灰,连一点渣都不剩下,也是她应得的。
呵,当年的赵观柔,现在还不如她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见说不到一起去,魏俪姬和吕嫆很快就各自分开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不久后,一个小宫娥偷偷溜出了椒房殿,来到了邺宫第一宠妃薛贵妃的瑶华殿。
瑶华瑶华,奢华靡丽,足以见得邺帝对她的宠爱。
谁让人家连生了一子一女,底气就是足呢。
瑶华殿的偏殿是薛贵妃的药阁,里头装着的尽是薛妃收藏的各色药材,薛妃从前是女医出身,极好医术。
那小宫娥来时,薛兰信正在药阁里悉心配制着一副治人湿寒骨疾的药膏,薛妃望着那小秤上的一钱钱一两两草药时的眼神格外温软,小宫娥忽觉地此时的薛妃满眼的温情爱意,像是想到了自己的心爱之人似的。
宫娥垂眸向薛妃请安:“贵妃娘娘安。”
薛兰信手中的小勺子顿了顿,眉目间染上不快。
小宫娥立时想起自己说错了话,又赶忙改口道:“主子安。”
是了,薛贵妃不喜心腹唤她贵妃娘娘,她们一贯都是称她主子,而不能说“娘娘”二字。那是薛妃的忌讳。
小宫娥刚想开口说话,另一边,薛贵妃的另一位心腹小黄门马兴财也进来了。
作为薛贵妃的眼线和心腹,薛贵妃自然知道每一个心腹的到来是伴随着她所在乎的哪一方面的消息。
比如这个小宫娥,是她安插在椒房殿监视郭后的心腹,她的到来,往往就说明了郭后最近有所动作。
至于马兴财……
他带来的消息一定是最重要的。
薛贵妃于是顺手从桌案上抓了只梨子给小宫娥吃,让她在这再候上片刻,她步入内殿,示意马兴财跟上来说话。
入了内殿后,马兴财这才小心翼翼附在薛妃耳边,轻声道:
“主子安心!柴大人已经到了宋州的任上了,一路平平安安!”
薛兰信长长呼出一口气,一手抚着胸口,顷刻间便已是热泪满盈,激动不已。
她哽咽着自言自语道:“刺史也好,刺史也好。这么多年了,他总算是自由了。总算、总算……”
马兴财低头不敢去看薛妃的神色。
很快,薛妃敛去了自己失态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用袖口拭了拭眼角的泪珠儿,又同马兴财说:“我在这制了两副治骨疾的膏药,你去替我想个法子,避开外人,送到柴大人的手上。他这些年地牢里吃了多少苦,一双腿只怕也要废了。从前,他——”
他马背上征战四方时,何等的意气风发,雄姿英发。
地牢数年出来,只怕这辈子也上不了战场了。
是谁害了他、又害了她的救命恩人赵观柔,薛兰信比谁都清楚。
也比谁都想要那个人死。
马兴财面上闪过犹豫之色,规劝了薛兰信两句:“主子,您如今是宫妃,这宫妃和外臣私相授受,让那郭后魏妃等人知道了,或是让大中殿的人晓得了,您的安危可不保啊。”
大中殿的那位,虽然一向懒得管薛妃的做派,可是却是最忌讳柴子奇的人。
薛兰信冷笑:“知道就知道了!我怕他们不成?他们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的,我是孤家寡人,无父无母无儿无女,不怕拖累了家人。大不了拼着一身剐,我倒要看看谁有我豁得出去!”
薛兰信低声和马兴财又嘱咐了几句话,马兴财一一应下后便又退了下去。
走出内殿,薛妃这才不紧不慢地唤来了方才的那个小宫娥绯儿。
绯儿连忙恭敬地俯首,将自己探听来的情报一一告诉薛贵妃。
“……今日皇后召见了魏淑妃和吕婕妤前来议事。虽说殿选还没开始,但是皇后早前好久就开始着手整理那些秀女们的名帖画像,一一剔除那些容颜姣妍和家世稍稍显赫清贵些的女郎。”
薛兰信懒懒地坐在她适才整理草药的桌案前,一手支着额头,有些倦怠地听着绯儿告知她皇后郭氏的这些动向。
这些年里,郭氏都是这么过来的。
其实薛兰信也就见怪不怪了。
绯儿接着说道:“皇后瞧见了扬州江都赵家的一个族女,为了她很是不快。便是为了这个赵氏族女,才招来魏淑妃她们商议对策的。婢子听魏淑妃口中叫骂之声不断,似乎也十分瞧不起这个赵氏族女。婢子听着……似乎是因为这个赵氏女生得很像多年前、前头的那个幽州侯赵夫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绯儿惶惶不安地低下了头去,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谁不知道幽州侯赵夫人是这邺宫里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她说完后,原本一直看上去百无聊赖的薛贵妃忽然直起了身子,紧紧盯着她问道:“你说什么?那个赵氏族女像谁?”
“像、像幽州侯赵夫人。”
薛贵妃似乎呆住了许久,才让绯儿离开。
赵观柔赵女君。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她了。
这是薛兰信今天第二次落泪。
清泪挥洒如雨,她越哭越发止不住,渐渐哭到浑身无力地伏在桌案上哽咽了起来。
她想到了十一年之前的兖州。
那是个极寒冷的冬日。
徐州侯傅舜举兵攻克了兖州,纵容手下兵士劫掠兖州城内的所有百姓,任由底下的人杀人放火、凌辱妇孺。
兖州城内顿时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薛兰信的父母是原来兖州守将军中的军医,极有名气。她亦是自幼学习医理的。兖州被克,连无辜百姓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原来的守将们又怎么还会有活路呢?
薛家全家被没为了傅舜的私奴。薛兰信的祖父、父亲、兄长等男子后来被傅舜酒后当作活靶子射杀取乐,家中女子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皆被充为营妓,从此坠落污泥之中。
母亲不愿受辱,自杀而死。
那个深冬,薛兰信一人披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被押入了傅舜的军营。
有人想来解她的衣裳,她拼死抵抗,就在要遭受侮辱之时,恰逢当时傅舜军中有要事,吹响了号子,命士卒们前去集合,那几个扯她衣裳的恶心男人这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了她。
原来在当时,幽州侯梁立烜携其妻赵夫人亲来兖州同傅舜商讨联合围剿前齐余孽之事。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梁立烜和傅舜只是暂时的和平,最后为了各自的利益,肯定还是会刀枪相向的,但是在当时,傅舜仍然对这位单枪匹马入兖州城的梁侯夫妻二人百般客气,不敢有丝毫的无礼。
士卒们归队集合,就是因为傅舜要向梁侯炫耀武力,请他一道前来点兵巡营的。——古代打仗,往往是五万人的兵力照十五万人吹,十五万人吹成五十万,有二十万人,对外就敢宣称八十万。存心想先在上战场之前先吓死一批敌人。
赶上梁侯梁立烜一道来“沙场大点兵”,为了不输面子,傅舜可不是要把手下所有的人都拉出来亮一亮么?
于是当日军营里很快便空了下来,连烧火做饭的都被拉走充骑兵了。
徒留薛兰信一个人,衣不蔽体地仰躺在雪地之内,静候死亡的到来。
在她最寒冷无助的时候,那个身上拴着铁链的胡人慢慢靠近了她。薛兰信以为他也想侮辱自己,可是他却费力解下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粗布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遮住了她裸露的肌肤。
薛兰信朝他微微一笑,对上了一双蓝如碧海的眸子。
那胡人亦是浑身血污,看着比薛兰信还惨,反还在安慰她:“这件衣裳未必暖和,好歹遮遮你的身子。姑娘别嫌弃就是了。”
他竟然说得一口十分流利的中原话。
薛兰信问他:“那你呢?你就不冷么?”
胡人道:“索性我是活不了几日的。傅舜最恨胡人,只怕不几日就会杀我取乐。因为我是胡人。”
薛兰信哽住了。
那个飞雪的冬夜里,他们两人静静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相对无言,谁都没再说话。
第二日清晨,昨日被叫走列阵的士卒们回来了。辛苦了一夜,回来自然是要急寻发泄的。
就在薛兰信即将绝望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时,幽州侯赵夫人找到了她。
“听闻薛姑娘祖上行医,我身边正好缺一个侍奉的女医,你愿意跟我走吗?”
赵夫人来兖州一趟,带走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可怜女子,也带走了那个胡人。
薛兰信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个胡人名叫柴子奇。
后来,柴子奇成了幽州侯麾下的一员猛将。
傅舜的人头,也是被他在阵前亲自砍下的。
事后幽州侯论功行赏,问柴子奇要什么。柴子奇说他只想要那颗人头。幽州侯没再追问些什么,就将那颗头赏给他了。
柴子奇又托人将傅舜的人头转交给了在赵夫人身边侍奉的薛兰信,遥遥寄来一句话:
“往昔之恩仇已报,但求女郎心中一快。”
薛家从前对柴子奇是有恩。
柴子奇的胡人母亲媞那格当年带着孩子寄居在兖州城内的一处破庙中,母子二人受尽磋磨,乞食为生。
薛兰信的母亲一次偶然路过,见媞那格可怜,曾经赠她一对金耳环,让她拿去典当了换些营生来。
所以柴子奇也来报薛家的恩了。
可是再后来呢?
薛兰信的眸中浮起一层阴恻恻的杀意。
这两个她毕生最牵挂的人,都毁在了梁立烜和他那群妾室们的手上。
柴子奇好歹还留下了一条命。
赵夫人连命都没有了。
她在这间药阁中踱步思索着这位赵氏族女的来历。
按理说,现在应该不至于有蠢货会找一个肖似赵女君的女人来讨邺帝梁立烜的欢心的。
一来,邺帝已经明晃晃地表现了出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不喜欢原配赵夫人;二来,赵夫人故去多年,连见过她的那些人大约都忘记了赵夫人的长相了;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夫人毕生不曾去过南地江都,而世代聚居南地的赵氏宗族也没人去北地见过赵夫人,他们便是有心讨好,也无处使劲啊。
莫非,这当真只是一个巧合?
第20章 月儿是没有娘的孩子。
薛兰信皱了皱眉,还是召来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女官吩咐道:“去昌仪宫那边看看,派自己人盯着,广陵来的那批秀女,都给我看好了。尤其是那个江都赵氏女,别叫人在她身上使什么花招,让她入不了殿选。”
晚些时候,宫里的众人只知道薛贵妃身着华丽衣裙,乘坐着奢华的轿辇进了帝王的寝居大中殿侍奉皇帝了。
郭妙菱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气得又要在自己房中砸东西。
“赵氏是个娼妇,她身边带出来的人也个个都是些娼妇!就会勾引陛下!哄得陛下这些年来宠妾灭妻,眼里哪还有本宫半点?那大中殿,本宫至今也不曾踏足进去一步,陛下是不是厌倦本宫,故意想打本宫的脸?”
身边侍奉的嬷嬷又连连过去安慰她。
“娘娘!娘娘您是陛下亲自聘娶回来的中宫正妻,正妻便有正妻的气度,自然不和这些妖精做派的妾室们一般计较了。”
这话稍稍消解了些郭妙菱的怨怒,她亦跟着喃喃自语了两句:“是了,本宫是正妻,原不该去搭理这些货色的。”
见皇后的怒意渐渐平息了下来,殿内侍奉的宫人们也就渐次退了下去。
漫漫长日里,郭妙菱不停地抚着手中的檀嵌八宝珍珠玉如意,似乎只有这些象征着皇后权力的冰冷死物才能给她带来稍许安全感。
某个寂静的片刻,她忽地想到了当年的赵观柔。
表哥当年也是真心喜爱过赵观柔的,亲自求娶了赵观柔时,也曾在赵老将军的牌位前立誓此生唯赵观柔一人。
然而男人的承诺,有哪一句话是可以入耳相信的。他后来还不是左一个妾室右一个妾室的往幽州侯府中纳了来,这个疼那个宠,个个都给足了颜面。
于是由此,他和赵观柔的情谊也不复往昔恩爱了,两人之间也时常为了一些琐事争吵。到五年多前,赵观柔生下孽种被他虐待致死之前,他们的那点夫妻情意本就岌岌可危了。
赵观柔是指望着靠这个孩子好歹拉近些和梁立烜的关系,没想到最后反而适得其反,将自己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当年的赵观柔,是否和今日的自己是一样的心境呢?
在表哥宠幸吕嫆或是乔芙君的时候,她有没有这般伤心、怨怼,可是又不敢在那个男人面前表露出半分的不快?
其实大中殿里面并没有什么秘密,只是寻常的帝王起居之所而已。
而邺帝梁立烜之所以将大中殿严防死守看管得犹如铁桶一般,则是因为这里面养着他此生唯一的心肝至宝,东月。
——至于那个毕生挚爱么,已经不在人世了,无可挽回。
他不愿意让外人时常进来走动,能看见他的东月。
薛兰信入了大中殿后并未去见皇帝,而是径直去了长乐阁寻找东月。
彼时东月正静静地伏在桌案上画着画。
自从梁立烜开始教会东月画纸鸢面后,东月便喜欢上了画画,而且她表现出了十分惊人的绘画天赋,临摹花鸟虫草之物时,总是格外的入神。
邺帝梁立烜在书房处理政务,东月一个人待在长乐阁里。
踏入长乐阁时,薛兰信淡淡仰首望着牌匾上梁立烜亲手所书的“长乐”二字,唇边又忍不住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害死了她的亲生母亲,污蔑她是野种,现在却又这般惺惺作态祈祷她长乐安康,也不知是做给谁看,还是为了弥补自己心里的亏欠愧疚。
若是有朝一日,东月知道那个疼爱自己入骨的父亲曾经骂过她是孽种,虐待她生母致死,东月还会这般诚挚地仰慕着她的所谓父亲么?
见到薛兰信来了,东月放下手中的画笔,蹦蹦跳跳地飞到了薛兰信的身边:“兰姨!”
显然是对她极为熟悉和信任的模样。
“月儿又见长了。”
薛兰信蹲下身将东月搂入怀中,满眼慈爱笑意:“我们乖乖月儿生得真漂亮,是兰姨见过最漂亮的娃娃。”
东月在薛兰信怀中蹭了蹭,羞怯一笑:“兰姨才最漂亮。”
女童忽然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薛兰信:“兰姨,最近爹爹给我讲人伦道理,爹爹说,姑姑的夫婿叫姑父,姨姨的夫婿叫姨父,什么是夫婿?兰姨有夫婿吗?我怎么从未见过?兰姨的夫婿,月儿是不是该叫姨父?”
薛兰信的笑意微僵,“男儿未必都有妻子,女子也未必就要嫁人的。不想要男人,出家去道观里清修的也大有人在。兰姨就没有夫婿。”
梁立烜像是亲手建立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温室,将东月娇养在其中。东月也极少见到外人。
她暂时还不明白自己父亲的“皇帝”身份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也不知道面前疼爱自己多年的兰姨,名义上是她父亲的妾室,薛贵妃。
她更不知道外面那些所有的人,郭太后、郭皇后、魏淑妃、秦王梁臻、柴子奇……
所有的她都不知道。
“道观是什么?兰姨在道观里吗?”
这对东月来说又是个新奇的东西,薛兰信又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和东月解释起来。
一边说着,薛兰信一边拉着东月的手走到她方才画画的桌案前,想要看看东月适才画了些什么。
然而,当素白绢布上那个女子的画像闯入薛兰信眸中时,她却不由得微颤。
“月儿、这、这是谁?”
东月歪了歪头,懵懂地从桌下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张名帖递给薛兰信看:“我听见爹爹和韩千年韩叔说,这画像上的女子像月儿的娘亲,所以我就偷偷将这张名帖从爹爹的书房拿了回来,想要自己画一张阿娘的像,我想把它挂在月儿的床前,每天晚上陪着月儿入眠。这样月儿也是有娘的孩子了。”
薛兰信望向月儿递给她的那张名帖。
这是用官中专用的筏纸,纸上还大大小小地盖过了数个章。
其中有两个便是扬州刺史的官印和代表江都赵氏宗族的族印。
名帖上的女子,是江都赵氏女,本朝这一年从地方上选上来的秀女。
这是秀女专用的记录容貌、身段特征和家世名姓年纪的名帖纸。
而眼前这个人,即便只是在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容颜,也已经像极了那位故人。
薛兰信想到了那个宫娥绯儿和她说的话,知道这就是被郭妙菱视为心腹大患的江都秀女。
果真这般像赵观柔啊。
薛兰信捏着这张纸的手指都在发颤:“你爹爹好端端的,怎么和韩大人要来这东西?”
今年的选秀办到现在,他连张望过问半下都不曾,明明从来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
月儿想了想,低声说道:“今日下午我在爹爹书房里午睡,迷迷糊糊似乎听到爹爹在同韩叔说话。说什么柴……柴子奇或许就是看到她了……说这女子容貌很像我娘,爹爹还为此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别的我就记不大清了。”
还不等薛兰信再问什么,东月又拉着薛兰信的衣袖哽咽问道:“兰姨,我听韩叔似乎说道,说我阿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是真的吗?月儿是没有阿娘的孩子?兰姨,你一定见过我阿娘是不是?她像月儿画的样子吗?”
然而薛兰信此刻心乱如麻,已经开始无暇思考后面月儿又和她说了些什么。
柴子奇、柴子奇,好端端的,梁立烜和韩千年为什么又提起了他!
为什么!
三个时辰前,大中殿内的帝王书房。
这几日东月缠着梁立烜教她画画,梁立烜处理政务之余,便在自己的书桌边上支了把高高的小椅子,让东月坐在他身边。
他以那只批阅九州政务的皇帝朱笔在宣纸上勾勒出几只花鸟虫草的草图,然后交给东月去逐一临摹,让她学着去控制自己的笔力。
教导绘画时,他也会因时制宜地再手把手教东月开始认字。
这日也是一样。
梁立烜一边处理政务,一边时不时地抽空去看看坐在自己边上的女儿。
东月的容颜生得像极了赵观柔,侧颜更是。
望着东月伏在案上的那个小小身影,梁立烜有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的赵观柔。
赵老将军为守卫幽州战死后,他父亲梁凇将赵老将军的遗孤接入梁府时,观柔也正是和东月一般大小的年纪。
那时他母亲郭夫人新生了他的弟弟梁臻,对这个小儿子爱得如珠似宝,对他也渐渐不大关心,疏离了起来。
梁府里的主子不多,只有君侯梁凇、主母郭夫人和梁立烜、梁臻两位小公子。——外加一个后来的赵观柔。
梁凇常年在幽州军营里处理一地军政大务,并不怎么回府,而郭夫人和梁臻母子又和梁立烜不亲近了,唯有寄养梁家的赵姑娘时常跑来找他玩。
他也渐渐和赵观柔熟识。
观柔开始学写字时,就是他一笔一划教着的。
梁立烜从东月身上收回了目光。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东月开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梁立烜看出来她困了,大约是要午睡,便将她抱下了椅子。原本想送东月回长乐阁睡,但是东月不想走,说等她睡醒了起来要接着画。
梁立烜顺从她的要求,将她抱在书房内室的榻上去睡,细心为女儿捏好被角盖着肚子,防止她贪凉踢了被子。
东月睡得并不深,迷迷糊糊醒来时,却隐约听见书房里有人在和她父亲说话。
“陛下,前日柴子奇在宋州驿站醉酒失言之事,您命臣去查周遭可有可疑之人,臣已去查验了番。驿站大小官吏卒役差使,十之八九都是宋州当地的聘雇来的男子,并无可疑之处,拢共一百一十四人,老媪十人,臣已查了他们从前和柴刺史都毫无干系,并非故旧,想来不是他们勾起了柴刺史的旧病。倒是其他的女子中……”
韩千年动作微顿,从袖中取出了一沓秀女的画像名帖,轻轻呈在了梁立烜面前的桌案上。
“柴刺史到宋州时,宋州驿站当夜恰好还住着广陵郡选来的秀女们。驿站内本无高墙严防,倘或柴刺史偶然之间见了什么女子,或是哪个女子见过了柴大人,也是可能的。”
梁立烜没去看那叠画像,只是冷笑一声:“难道这些南地的秀女里头,还有哪个是他的旧情?”
他倒巴不得柴子奇有旧情人,他若有,他便第一个给他赐亲!
韩千年摇了摇头:“南地秀女,大抵都是十六七的闺阁女子,从未见过外男的,哪里能和柴刺史有情。倒是里头有人……生得像故人,想来便是柴刺史心病的由来了。”
高坐在上首的帝王声音微哑:“谁?”
韩千年膝行两步上前,将那叠女子的画像往后翻了两页,“江都赵氏女。”
皇帝顺着他的动作望向那张画像上的人,而后身躯猛然一颤,似乎呼吸都在这一刻滞涩住了。
良久,他的眼眶微微泛红,轻声问了句:“查过她的底细没有?是谁送上来的?”
“是江都赵家送来的秀女,不过赵女并非赵氏嫡支的女儿,只是旁支庶宗的一个族女。其父名讳赵省荣,略读过些书,是个布衣白身,靠当乡野游医为生;其母丁氏,本地小乡贤之女。赵省荣夫妻祖上数代都是江都人,从未去过北地。前些年战乱不休,他们一直避居田垄之间,并未踏出江都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