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她的本名。
可红妆轻轻摇头:“忘记了,也可能我根本没有名字。”
女孩生在平凡人家里,向来都不太受重视,贱名好养活,有的人一个小名就叫了一辈子。
季寒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红妆奇怪道:“你看什么?”
“那个玉镯……”季寒初低声说,“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
红妆在他怀里靠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季寒初的声音更低了:“那镯子是我爹当年向我娘表明心迹时所赠,后来我娘难产去世,我爹就把镯子收起来交给我。他同我讲,玉镯只能送给心爱的女人,他这辈子只爱了一个人,希望我也是。”
红妆有些慌神,她松了手,从他怀里离开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和她想的不一样,鱼水之欢过后,季寒初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我想说什么?”
季寒初似乎想笑,但很费劲也没笑出来。他披了外衣下地,把她丢在地上的鞭子拿起来,单膝跪下。
红妆坐直身体,看着他,隐约有一丝预感,直觉不太想听他要说的话。
可季寒初不给她逃避的机会,他哑着嗓子道:“我损你清誉在先,辱你清白在后,无论如何都有违家训,于你有愧。”鞭子递到红妆手边,他平静地看着她,“你想如何罚我,都行。”
季寒初就是这种人,要他坦坦荡荡地迈出这一步,毫不顾忌地同她行周公礼,和要了他命差不多。
在他心里这不叫欢好,叫苟合。
红妆松了口气,原来就为了这事儿。
她丢开鞭子,晃着脚:“我怎么舍得罚你,你是我的小郎君,我疼你都来不及。”
季寒初抓住她的脚踝,她脚腕细,他的手掌刚好可以整个包裹住她的脚腕。
他平静地看着她。静了很久,他松开手,说:“红妆,我中意你。”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红妆愣住,破天荒地感到一点不知所措。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软化了下来,软下去,软下去……软成了水,水里荡着一些声音,说着诱人的话。
她去听,听到脑子里闪过很多荒唐的念头。
太荒唐了,她想,真的是太荒唐了。
她逗弄他,逼迫他,然而实际上她自己也不觉得季寒初会真的爱她,又或者他真的爱她,她也不觉得他会将爱说出口。
可如今他竟然说了。
他说,他中意她。
可是,中意又如何?中意又能如何?
那些念头红妆没有说出口,就好像它刚才并未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只是站起来,默默穿好衣服。
红妆将定骨鞭捡起挂好,从怀里掏出那个玉镯,捧到了季寒初眼下。
“还给你。”
季寒初没有动,他把头垂得很低。
红妆笑了笑:“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我的,可我不在乎。你们觉得我是好人还是恶鬼,我也不在乎。季寒初,我只想告诉你,我比你想的要坚定,那些仇我不会放,该杀的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看着季寒初,他沉默着,一个字都不说。
红妆蹲下来,与他齐平,看到他的双眼微微泛红,在近得不行的距离里,她能发现他喉头滚得厉害。
他倔强地看着她,用不说话来拒绝。
红妆牵过他的手掌,把玉镯放在他干燥的手心,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像了结了一场恩怨。
“季三,你是个好人,但你命不好,遇着了我。劳你一番深情错付,对你不住。”
说完,她就走了,头也不回。
她没有回头,也没去看身后的季寒初,一直到她离开,他还是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那些荒唐的念头,和那句情意绵绵的“我中意你”,就像从未发生过。
(四)遮望眼
红妆放了殷远崖。
不是杀不了,到最后季寒初几乎已经是默许了这件事,当时他那么难过,她只要走到隔壁一个手起刀落,殷远崖这条命就能交待了。
她只是不想当着季寒初的面杀人,不管以前有没有,但这次她格外不想。
可放了殷远崖,真的是后患无穷。
先是走在路上莫名有压迫感,像被人盯着后背,还带着不为人知的杀意。再是某一天店小二突然换了张生面孔,半夜天枢把她拎起来,带她去看水井里原来的店小二被泡得发胀的尸体。
给她熏得差点吐了。
天枢接过手边递来的一杯茶,不屑道:“你现在满意了?”
给他递茶的正是乔装成小二的殷家子弟,此时他已经被天枢做成了傀儡,死气沉沉的脸上扯出僵硬的笑,脖子嘎哒嘎哒地响。
红妆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酌饮:“过两天就解决了他。”
“你解决个屁。”天枢说,“等你解决,脖子都给人抹了。”
他走到窗边,打开窗往外瞄了一下,然后转身过来。
他们换到了一家新的有间客栈,掌柜是个彪悍的黑心鬼,窗户年久失修,一打开,“吱呀”一声兀地响起,惊扰飞虫。
天枢抱着手,歪头指着外面,重重树影里坐着个清瘦的男人,苍白又沉默,一动不动,不知坐了多久。
天枢:“我早和你说过,叫你别忘了你师姐怎么死的。”
红妆上前关了窗:“我也说过,我没忘。”
天枢冷冷道:“我看你这丫头就是欠种蛊。”
红妆坐回桌边,挥挥手让蛊人下去:“我又没打算和他怎么样。”
天枢抬眼看着她:“最好是。”
他走过来,坐到红妆对面,又把她的佛珠拿去,打开,往里放蛊虫和毒虫。
她没和天枢学过蛊术,只懂得如何把虫子叫出来咬人,其他的一概不会。
天枢隔段时间就会往佛珠里放虫子,可这次格外多。
放完虫子,他把佛珠还给她,说:“我要先回去了,摇光体内的母虫出了点问题,信里没说清楚,我不放心。”
摇光的双生蛊是天枢少时种的,雌雄两虫同生同死,一个出了问题,另一个也会跟着出事。雄虫万一破了冰河而出,对摇光来讲是个大麻烦。
红妆点点头:“过段时间我也要回了。”
天枢:“那男的我让人去处理了,你专心对付剩下那女的,能杀就杀,杀不了就回。也就剩下一个而已,既然他们已经察觉,就没必要过多纠缠。”
反正杀个人,也不是什么很费劲的事,他们还有的是机会。
红妆本来端着烛台掐焰火玩,闻言,她挑眉道:“你让谁去处理了?”
天枢:“开阳。”
红妆惊奇:“师伯会去?”不是顶级的高手,开阳不会拔刀。
天枢:“我同他说殷远崖是隐藏的绝世高手,武功不下于他,一旦拔剑,对方不死就不会停手。要想赢他,就必须杀了他。”
红妆:“……师伯会信吗?”这话这么假。
天枢说得轻飘飘:“信了。”
”……”
天枢嗤笑:“莽夫之勇,奇傻无比。”
天枢带着蛊人离开了。
红妆玩着烛台,手指从焰火里穿过来穿过去,指头已经变得黑黝黝一片。
到现在要了结的事情差不多都了了,殷家发现了她,估计已经找好人手,随时准备杀她报仇,天枢也讲得清楚,要她别再管殷芳川了。
于情于理,她都没了继续留下的理由。
只是……
红妆转头看着紧闭的窗户,眼皮不易察觉地垂下,愣愣地发呆。
烛火噼啪一下,烧灼的痛感从指尖传来,她倒抽一口冷气,唰地把手收回,放进茶杯里,茶水让烫热感勉强缓了些,烛火幽幽,像是在笑她的分心。
红妆看着自己的手,看了一阵,走到窗边啪地打开窗。
“喂——”她对坐在树上的人招手,“你还要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
人影稍稍晃动,树叶沙沙作响,黑暗里的轮廓清晰起来。
他一跃,站在她面前。
红妆钩了椅子,施施然坐在上面:“季寒初,你到底想干什么?”
从那天后他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要不是她拦着,天枢对他早起了杀心。
季寒初不说话,他想摸摸她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他觉得自己不配。
她不乐意要他,连玉镯都还给了他,同他的真心一起。
红妆转着佛珠:“你要再跟着我,我就把你做成傀儡。”
季寒初抬头看她。
红妆指头上的红蔻丹已经被她擦了,十根手指白嫩嫩的,转着佛珠,像极了虔诚的教徒信女。
可她才不是。她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我杀了殷三平,一箭穿心。渔眠小筑的门生也是我用虫子毒死的,就当着你的面,还有住在别院的老门生……”
季寒初静静听着,一直望着她。
等到红妆自己都被自己说得恶心了,他才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
他微微仰着头,语气听不太出波澜,问她:“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红妆的手指动了动,火烧的痛感很明显,她有些迷茫,看着呆呆的。
她含了含手指,道:“你是想救赎我吗?”
季寒初下巴微抬:“殷家人知道你是凶手了,他们要杀你。”
红妆:“所以呢?”
季寒初认真说:“红妆,回南疆去,永远不要回来了。”
声音很低,听不出是伤心、委屈,还是遗憾。
也许都没有,因为他的心里从不盛放这些东西,他要她走,永远别回来,就是理所当然地想她活命而已。
红妆再次在心里后悔放了殷远崖,早知道她就把老东西一刀劈了,左右季寒初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
但现在后悔晚矣,她跷着腿,看着面前的季寒初,眉目漂亮,气质温和,就算已经被她祸害过了,还是一副干净模样。
她勾唇,问他:“季三,你喜欢你现在的日子吗?”
不等季寒初回答,她又说:“其实是我忘了,你原本的日子过得是很自在的,可现在我却毁了你的自在,你要放我走,我倒是能够继续逍遥快活,那你呢?”
季寒初也笑,笑里微微苦涩:“我没关系。”
红妆不信:“真的?”
季寒初说:“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感情都是无疾而终的。”
所以多他一个不算多。
红妆没说话。
她看着季寒初的眼睛,他好难过,眼中的渴望满得要溢出来。可他还是坚持着要她走。
红妆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留我,但答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杀人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会碰上一个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季寒初让她冷硬的心动摇了。
她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在药堂的时候自己就不该招他,还不如一刀杀了他呢,就没那么多纠缠的事了。
他奉上的感情太柔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红妆眉头皱得紧,她放下了佛珠,与季寒初对视。
“你要救人,尽管救其他人去,我不需要你管。”
季寒初嘴抿成脆弱的一条线,眼里有东西在倒塌,可他还在固执地坚守着,坚定地选择着什么。
红妆站起身:“你可真是活菩萨,天底下罪孽那么多,你救得过来吗?你看过那么多的业障和苦果,每一个你都要救,你受得了……”
季寒初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
“我救不过来,我也救不了。”他嗓子仿佛含了石头,沙哑粗粝。
“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只在乎你会不会死。”
红妆:“我也不要你管。”
季寒初嘴角挂上自嘲的笑,低低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这辈子就喜欢了你一个。别人和我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行,我必须管你。你不想要我,你看轻我,你不愿意再搭理我,都不要紧,我不在乎……我只是、只是想要你活着。”
他粗重的呼吸就落在她的发顶,说的每一句话都用了很大力气。
红妆的心跳也快了。
她从来没觉得她看轻过季寒初,她不是不懂男女情事,她把季寒初当男人,也认为自己勾的是一个男人。
他很好,很善良,也很强大。
和小哑巴不同,小哑巴大多时候只会对她翻白眼,可季寒初会脸红会结巴会害羞,刀使得霸道,医术也不错。
她从没认真去面对他的感情,可他表现得这样直接,坦诚又炽热。
他说,红妆,我中意你。
他说,我要你活着。
他说,世上很多感情都是无疾而终,他不在乎。
原来知道却不正视,就是看轻。
仇没报完,殷芳川还没死,她不能走。
季寒初一直守在外面,没见他离开,也没见他再来找她,只是静静地守着。
有时候红妆看着他坐在树上的身影,会有些恍惚,他在等什么呢?等她不要杀人了,还是等她回去南疆永远别回来了?
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别等了,等不到的,正邪不两立,他们还是分道扬镳最好。
但她一直没说出口,说了季寒初也不会听。殷家知道是她动的手,已经加强了防卫布置,她暂时找不到机会去杀殷芳川,就这样和他干耗着。
耗着耗着,没等到杀人的时机,等到了来杀她的杀手。
要是一般杀手还好些,可来的是季靖晟。
他独身前来的,一个人,一把刀,真的就跟杀鸡似的。
“有人托我杀你。”他站在对面,简短交代了一句。
红妆想想就知道是谁,还能是谁,那个言出必行的季之远呗。她不动殷远崖,他就不找她麻烦,她动了,他立刻派人来宰了她。
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信义。
红妆靠墙而立,季靖晟选的地方很好,挑小道截她,月黑风高,适合杀人。
背后的墙壁湿漉漉的,她靠着不舒服,索性手一撑坐到了墙上:“你为什么听季之远的话?”
季靖晟喜欢让人当明白鬼:“季二是我侄子,他求我的。”
红妆:“那我也求你,别杀我。”
季靖晟:“你又不是我侄子,求我没用。”
红妆没羞没臊的:“我是你侄媳妇。”
季靖晟闻言,竟真的放下了刀。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墙头上的小女人,不是很相信:“季二?”
红妆:“季三。”
季靖晟又把刀举起来了:“不可能。”
红妆:“真的,你砍了我,他会伤心的。”
季靖晟为难地看看刀,又看看她。
半晌,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以他对季寒初的了解,怎么看季寒初都不太像是会喜欢这种女人的样子。
危倚一出,杀气横生,刀锋流出熠熠的寒光,散发出狰狞的杀戮力量。
精准无比的一刀冲着红妆的心脉刺去,可她偏不闪不躲,只是优哉游哉地坐在墙头,笑着看他靠近。
“锃——”
危倚与星坠相接,发出刺耳的巨响。
闪过的刀光里,红妆撩着头发,眼皮都不抬:“我说了,我真是你侄媳妇,你还不信。”
季靖晟错愕地看着挡在小道矮墙前的季寒初,难以置信:“你……”
季寒初打断他:“二叔,别杀她。”
季靖晟反应过来,摇摇头:“季二求我,我答应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红妆是季寒初喜欢的人怎么了,他答应了别人,就得做到,这是第一门的规矩。
季寒初咬紧了牙:“不行。”
他红着眼拒绝,没去看坐在墙头上的女人有多没心没肺,他想护着她,至少护她平安离开。
季靖晟冲他挥手:“你让开。”
季寒初握紧了星坠:“二叔,求你。”
季靖晟不答应,他懒得和季寒初再讲,什么侄媳妇不侄媳妇的,闹得他头疼,他只想赶紧杀了这女人,回去继续做他的木雕。
他的刀很快,可红妆的反应更快,早在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眼见这一刀风卷残云般砍过来,真让他劈了,估计能劈个对穿。她刀法不好,但逃命的本事是一等一的,于是她脚下用力,旋身便要躲开。
红妆把刀势看得很准,只是季靖晟的刀太惊骇,这一刀她原以为有七分把握可以避开,哪承想叫他看破了去势,当下改了刀向,七分顿时化得只剩下两分。
红妆心头一颤——季靖晟果真厉害。
她的动作已经很快,没想到有人比她还快。
红妆都没注意到季寒初是怎么扑过来的,只感到自己眼前一个影子掠过,紧接着她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然后重重一声闷哼响在耳边,重物撞击在骨头上的声音是那么明显。
力道好大,哪怕季寒初替红妆挡了这一下,隔着一个人她还是被震得发麻。
红妆吓到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季寒初扒拉开,手伸到他背后一阵乱摸,没摸到血,再扯开衣服一看,肩背上大片紫红发黑,在一身细皮嫩肉上显得十分骇人。
季靖晟眼尖,在最后时刻改了走势,但已来不及收刀,所有力量蕴在刀背,狠狠地拍到了季寒初身上。
红妆松开季寒初,看他脸上淡淡的,忍不住怒道:“你是不是有病,谁让你帮我挡的!”
季寒初轻咳了两声,踉跄站起来,摇摇头:“我没事。”
红妆心疼,疼得不行,她又摸着他的背问:“疼吗?”
季寒初还是摇头,他攥着她的手不放,把她揽到自己身后,对季靖晟说:“二叔,放了她。”
季靖晟不看他,别过头去。
季寒初:“你要杀她,就先杀我。只要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她一分。”
这一句话分量可太重了,季靖晟是看着季寒初长大的,他笨手笨脚地给季寒初喂过饭,帮季寒初做过木马,教季寒初学习刀法,这份感情不是季之远一句拜托比得上的。
规矩不能坏,但如果守规矩的前提变成季寒初的命,那季靖晟宁可破坏规矩。
他把危倚挂到腰间,对红妆说:“我不杀你了。”
红妆理直气壮地说:“早就该这样。”
季靖晟不杀人,就没了事情做。他拎刀准备走了,走到半路,他又停下来,转身走回红妆身边。
红妆被他打量着,警惕地去摸骑马钉。
毕竟这是个疯子,谁都猜不到疯子的真实想法。
季靖晟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怎么突然就变得低沉了。
他低下头,看着脚尖,像个老小孩,说话时声音里有消散不掉的悲伤。
“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嘴唇嗫嚅,伤感蔓延。
“我好想她。”
红妆把季寒初弄回了有间客栈。
门关上,她很不客气地扒了季寒初的衣服,脊背上的黑青颜色越发浓,她不确定有没有内伤,直接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季寒初:“没大碍,皮外伤。”
他的医术比红妆高明多了,他说是皮外伤那就说明真的没事。
可这皮外伤也够呛的。
红妆从他身上爬下来:“我去给你找药酒。”
季寒初把她拉住,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搂着她,微微低头,将她扣在自己怀中。
他低声问:“为什么不回去?”
红妆:“我要杀殷芳川,她没死,我不走。”
季寒初:“你看到了,有很多人要杀你。”
红妆挣脱出他的怀抱:“那又怎么样?”
“你不怕死吗?”
红妆捻着钩月:“不怕,如果我死了,他们谁都活不了。”
季寒初:“可是我怕。”
红妆微怔。
季寒初几乎是在祈求了,他的担心和痛苦快把他折磨疯了。如果可以,他想让红妆去他心底看看,那她就会知道那里此刻已经是怎样的一片废墟。
他把自己的心捏碎了,也断送了光明,被黑暗吞噬。
(二)白骨哀
红妆的心跳得厉害,她抿着唇,不自然地说:“我去找药,你在这里等我。”
她出门,有些慌乱地往下走,脚步很快,像在逃避着什么。
大堂里,臃肿的掌柜撑着脑袋在打瞌睡。
掌柜的姓柳,做生意黑心得要命,嘴上也不客气。红妆上前一掌拍到桌上,给她吓了个激灵。
柳新绿揉着眼睛,看到面前站的俏姑娘,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红妆:“弄点药酒来。”
柳新绿:“五十两。”
红妆把钩月插到木桌上:“你再说一遍。”
柳新绿这下醒了,猪叫似的号啕:“老娘的榆木桌啊啊啊——”
红妆抽刀:“多少钱?”
柳新绿叉着腰,手指头快戳到她的鼻子上:“你赔老娘的榆木桌,这桌子新做的,一百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红妆慢吞吞地转着刀。
柳新绿咬牙切齿:“七十两,不能再少了!”
红妆:“你看看你这只手值不值七十两。”
一刀下来,插在柳新绿指头前,给她吓得肥肉一颤一颤的。
一张金叶子飘到了木桌上。
季寒初来得很及时,他伸手拉开了红妆。
“你别这么凶。”
他披着外袍,脸色苍白,嘴唇没了血色,手指也冷冰冰的。
那一刀伤得他不轻。
柳新绿见有人来了,飞速地收了金叶子,在木桌后露出一双骨碌碌转的小眼睛,往上瞄,瞄到季寒初,没忍住发出“哇”的感慨。
极品,当真是人中极品。
季寒初本就是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儒雅和教养都浸在骨子里,不说话也如玉清透。现下他受了伤,病中的公子比平时多了分惹人疼的脆弱,招人喜欢得很。
柳新绿:“公子,是你要药酒吗?”
季寒初点点头。
柳新绿从柜子下摸出一瓶药酒,高高举过头顶:“送你了,不要钱。”
红妆气笑了:“你都把金叶子收了。”
柳新绿:“那是赔我桌子的钱。”
季寒初接过药酒,客气地道了声:“谢谢。”
柳新绿笑开了花,把鼻子也露出来了,问他:“公子贵姓啊,有空常来,我请你喝酒。”
季寒初:“我姓季。”
柳新绿再往上,露出下巴:“季公子,你是怎么受的伤?伤势重不重啊,要不要……”
红妆一鞭子抽在桌面上,整个人挡在季寒初面前,冷冷道:“他不要。”
柳新绿又把头埋下去了,瑟瑟发抖,一根肥嘟嘟的手指从柜子后露出来,指着红妆,颤抖着声道:“季公子,你婆娘真是好生彪悍。”
季寒初叹了口气,把红妆往怀里带:“上去吧。”
红妆瞥了柳新绿一眼,哼了一声,上前扶着季寒初,慢慢往上走。
等关上门,脱了衣服再看,黑色好像更浓了点。
她手指沾了药酒涂抹在季寒初的背上,怕瘀血化不开,所以用的力道特别大。
红妆承认,她有一半是故意的,她就是恶趣味,非要听季寒初叫唤出声。
可任凭她再怎么用力,季寒初愣是一声都没出。
红妆怀疑起自己的手劲,趴下凑到季寒初耳边,问他:“不疼吗?”
季寒初淡淡地说:“嗯。”
红妆:“那你怎么不叫出来?”
季寒初点破:“你故意的。”
红妆笑了,也不管会不会沾到药酒,摁着他肩膀就要去亲他耳朵,笑得娇媚:“你别忍着,疼就喊出来,我轻一点儿。”
季寒初耳垂红了,和她这样肉贴肉,他心口的东西也疼了。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位置,幸好红妆在专心替他涂药,没有发现。
这样程度的伤,力道轻了也是不行的,红妆嘴上说说,下手还是按得紧,可季寒初依旧咬着牙,额头冒了一圈冷汗,嘴里也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红妆用袖子给他擦汗:“季三公子果真爷们儿。”
季寒初苦笑着,简直被抽干了力气:“你先下来吧,我有话和你说。”
红妆乖乖地下来了。
季寒初套好衣服,坐到床边,看着她在水盆里洗手,问:“别杀人了,可以吗?”
红妆擦干手,走过来,微微弯腰,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你问过好多遍了,我也回答过好多遍了,不可以。”
季寒初亲了亲她额头:“别杀了,回去吧。”
红妆打开他的手:“你有完没完。”
季寒初:“二叔只是个开始,以后还会有很多,只要你留在这里就会有危险。”
红妆点点头:“这点我比你清楚。殷家接二连三地死人,脸面丢大了,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凶手报仇,但放过殷远崖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不可能再让它发生第二次,所以我不会放过殷芳川。”
她站起身,看着门口,一字一顿,意味深长:“没有商量的余地,她死定了。”
门打开,一抹纤瘦的身影冲了进来,手里握着戚烬那把长刀,毫无章法地向红妆挥过来:“我杀了你!”
殷青湮完全不会武功,就算存了杀心,可惜连提着刀的手都不稳,红妆靠着轻功就轻松避开,末了还不忘在她膝盖上踹一脚,把她直接踹到了身后戚烬的怀里。
戚烬接住殷青湮,抢过刀挡在她面前,眉目狠戾,眼神冷冽。
从他俩身后又冒出个圆滚滚的人影,一溜烟往里跑,跑到季寒初的床上,抱着他的手说:“你们打你们的,别误伤,千万别误伤!”
季寒初凝眉,望着戚烬和殷青湮,又看着谢离忧,问:“怎么回事?”
谢离忧举着手,无辜道:“殷姑娘非要来找你,老五带她来的,我顺便跟着过来看看。真的,我就是看看,别伤着我啊。”
季寒初低下头去,紧紧皱眉。
事情比他想的要麻烦。
他这边一筹莫展,红妆那边却优哉得很。她的指尖点在佛珠上,狡黠一笑,对殷青湮说道:“小白兔,我们又见面了。”目光落在殷青湮白细的脖子上,那处皮肤光滑,没有留下一点疤痕。